作者:陈艳敏
《沙卜台》是一本很“土”、土到没有特色的书。而没有特色,恰是它最大的特色。
无论从文学性、艺术性、思想性还是从文化、知识含量去评判它,恐怕我都很难将它列入我的个人阅读“好书榜”,它也没有华丽的语言、眩人的技巧、远大的抱负、高蹈的姿态,但它还是牵连着我,使我放不下。就像身边的亲人,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却始终被我们牵连着,牵挂着,占据着我们的心。这让我想起以“迹”为主题,用白描手法倾心刻画身边街坊邻居、芸芸众生的画家雷波先生的一句话:生活越朴实越真。
如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在《我们的村庄》一书中对她位于英格兰的小村庄极尽了热爱,满怀热情地从鞋匠家写到木匠家,从石匠家写到佃农家,不落下村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从辽西一个叫沙卜台的小山村走出来的军旅作家胥得意怀着同样的感情,挨家挨户、一人不落地写下了他的沙卜台。“沙卜台”是蒙古语,意为“带有泥沙的沟”,然而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也无意追踪它的来历,不清楚它在这个世上存在了多少年,眼下,泥沙和山沟还在,居住于此的人们却多半已是汉姓了。胥得意也不知道它的来路,但他知道他无论在哪,沙卜台都令他魂牵梦绕,难以舍弃和忘怀。虽然他自出生起在沙卜台也才生活了11年,但记忆里的沙卜台却成了他一生无法离开的精神福地。
“我爱着我的沙卜台”,胥得意说。他想将那里的人那里的事讲述给别人听,他不想让一切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我必须要动笔讲述和记录这个山沟里的曾经生活的人们了。”他说,“如果我不成为这个讲述者,那个村庄的故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就会埋在山坡上一座座土坟里。”朴素而原始的内在冲动,使他一字一字地将他的沙卜台写了下来。“我不知道沙卜台的历史始于何年,但知道它将在不久的未来消亡。我给不了这个村庄梦想,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留住它的过往。用心把这里发生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为中国一个普通的村庄写传,为在这里曾经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一点声音,一丝痕迹。我没有落下一户一人的原因是,他们和我共同组成了活着的沙卜台。写到他们每一个人时,无论是活着还是故去的,我们都在一起。”
他一遍一遍地絮叨,一遍一遍地自语:“如果谁有耐心,我便要开始讲述沙卜台的故事了。我知道,不会再出二十年,这个村子可能真的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曾经的存在,然而多数的多数,都淹没在了时间的黑洞之中。潜意识里的焦虑和使命感催促胥得意拿起他的笔,而他的笔底和心底,仿佛又透着隐隐的悲凉——时间,正在覆盖着一切,“而除了我,谁会知道那里的故事呢。谁有耐心去讲呢。”某一日他回沙卜台上坟,在城市待久了的他,返回的刹那再一次瞥见和认定了沙卜台“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他说:“世上再无沙卜台了。那天,站在我家老房框边上,我在想着四十多年前的我,还有我的沙卜台的件件往事。就在那天,我决定要为沙卜台写点什么。”
《沙卜台》,是胥得意为他的山村谱写的一曲深情挽歌。
山村记忆,时时地闪烁在他的生命里,奠定了他的人生底色,亦成为他存活世间的参照和指引。在城市,当他看到穿着橘红色环卫服的女工人坐在那吃面,悠悠地喝汤,他觉得很优雅,“有时候别人会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她,我觉得别人不应该这样看她。”他的语言质朴无华,而他质朴无华的语言来自他被沙卜台陶冶过的质朴无华的心地。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刻,在城市与乡村不经意的比照中,他想起他的沙卜台,“我在城里的邻居通常都不太吱声,有时在电梯里见了面,想打一个招呼时,会发现对方的目光根本没有停留在我的脸上。每每这时,我就会想到我的沙卜台。”沙卜台的记忆始终温暖着他,照耀着他,令他感恩而挂怀。
想起像他一样陆续走出沙卜台的儿时伙伴,胥得意说,虽然各自奔赴了不同的道路,拥有了不同的人生,但“相同的就是我们都曾是沙卜台的孩子,又都是因为生活而远离了那里。”坐下来码字的时刻,他说:“我不知道中国的作家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下这样的笨功夫,把儿时村子里共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记录出来。我这记录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们八十一个人组成了一个共同的沙卜台。”
沙卜台其实很小,小到没有秘密,没有锁,没有故事,小到看了脚印都知道是谁留下的,小到同一乡镇的人多半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小到一些植物的名字都是村里人起的,只在沙卜台人中间流传,小到一个地点会以村里的某个事件命名而尽人皆知。比如“吕忠孝打盆处”,就是某一天村民吕忠孝抱着一个珍爱的瓦盆儿喜气洋洋地从县里回来,路过此地时却一不小心将盆摔碎了,这件事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大新闻,从此这个地方便成了无人不晓的“吕忠孝打盆处”。多年后的今天,吕忠孝家已搬离了沙卜台,胥得意在书里写道:“‘吕忠孝打盆’的故事除了在我的文字里出现,沙卜台的人已经不会再提起了。甚至,后出生的人和后嫁进来的人们会问,吕忠孝是谁呀?就是因为这样的心境,我才下决心来写一本这样的书,读者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下来创作关于沙卜台的书,用这种方式与在那道山谷里生活过的人们进行一次交流。”
贾英莲家,林万有家,吕忠孝家,小宽家,林木匠家,二姨家,胥积发付秀荣家……于是他就那样,一家一家写了下来,没有落下一户人家,没有落下一个人,写出了他心中的沙卜台,也写出了一代人记忆中的乡村样本。
胥得意的沙卜台,勾起了我遥远儿时的美好回忆。“那个时候,谁家做了豆腐,左邻右舍都能吃上一块两块的。”一进入腊月,就进入了家家请吃猪肉的时节,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吃的内容都差不多,但是吃来吃去,人和人之间又近了一层。”“今天你顺手掐我一把葱叶,明天他拿你两根黄瓜,再是正常不过了”…… 这些,都是多么熟悉的场景!我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大年初一煮了饺子,敬了天地神明之后,姥姥便让我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碗饺子送到二姥爷家,六姥爷家,大妗子二妗子家,他们也将自家的饺子送来品尝;中秋节用月饼模子做了月饼,或者别出心裁用蓖麻子在月饼上印了花儿,蒸好后送给左邻右舍……胥得意经历的,也是我在姥姥家——鲁西南那个叫郝寨的平原小村庄经历的啊。虽然从一岁半到上学我也只在那里待了几年,但那几年的时光却也给予了我毕生的熏染并让我终生难忘。简单快乐的乡村童年培育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不同认知,向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不同视角。沙卜台长大的胥得意以沙卜台的视角理解事物,他说:“有时,别人对你们表达得过于直接不是失礼,是相互间的不设防。”习惯了沙卜台的简单、透明和直来直去,在他眼里“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秘密。一个人会因为保守秘密而活得很累。”
当胥得意返回故园,疼爱她的二姨已经不在,知道他爱吃二姨家枣树结的小枣的三嫂特意给他捡了一些枣儿留着,刹那间他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任其恣意流淌,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就是沙卜台的孩子,是一个一辈子也走不出沙卜台的孩子。”那我呢?姥姥的爱,护我一世。此时泪流满面的我,又走出我的童年我的“沙卜台”了吗?
当然,沙卜台也非理想中的世外桃源。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村庄。村里的人们经历着各自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幸与不幸,有人出生,有人“上山”(村里逝去的人被埋在山上,胥得意称之为“上山”),有人过着平平淡淡、无有抱负、亦无梦想的生活,每一家有每一家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有欢喜,也有悲伤,有幸福,也有痛苦,有圆满,也有遗憾,生活就是生活。还有一些伙伴半途夭折,而胥得意知道,“生命的消亡就是常态。每个人都会上山。其实无非是山上山下的区别,而活的和死的并没有离得有多远。”
沙卜台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是千千万万个村庄中的一个。它的故事是从这片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如这里的人淳朴而厚道。胥得意的文字亦如山间自然生发的小草,带着泥土质朴的气息与他的村庄和谐并生。是的,沙卜台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然而或许,当我们被文明、高蹈的事物熏染、教化了太久,某一日回过头去,才发现“普通”,原来才是至为珍贵。当我们被隐私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得喘息,回望沙卜台,或许我们才知道“无锁”的意义。当我们看惯了繁复、雕琢,蓦然回首,发现简单才是大美。当我们与隔壁的邻居彼此视而不见、擦肩而过之时,回望沙卜台,或许我们才知道人情的珍贵。离开了沙卜台多年的胥得意说,他的心和他的沙卜台紧紧地拴在一起,无论漂泊了多久,“我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永远的沙卜台,一个可以让人放逐灵魂的沙卜台。”沙卜台,是他生于斯的故乡,也是他须臾不离的心灵家园。
胥得意对于家园的深情回望,亦让我们看到自己出发的地方。
幸运的他时不时地回到他的故乡,他的沙卜台,我们呢?当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我们是否还能回到我们心中的故乡、我们心中的“沙卜台”呢?
2021年12月12日-15日早,陈艳敏于北京家中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