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C·S·E.库尼 翻译 / 阿 古
你见过蹲在垃圾堆上的老鼠吗?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翻腾,撕咬。“嗖”的一声,这个臭烘烘的小东西一跃而起,蹦得老高,仿佛一根牵引线猛地一拽,像一团毛茸茸的灰色闪电。它狡猾而迅捷,赛过在钟楼筑巢的鹰,胜过那些只配当猎物的病怏怏的鸽子。玛瑙黑的小眼睛中间一点红色的瞳孔。
想象一下,当你清晨打着哈欠醒来,睁眼看见它—— 一只不折不扣的老鼠,毛皮斑秃,尾巴断了半截,嘴里叼着一块湿乎乎的腐肉,帅气地蹲在你的枕头上,直勾勾盯着你。
想想这只老鼠。
再想想无数只这样的老鼠,汹涌而来。
一只过后,便是泛滥成群。
今天,阿曼德勒没有天鹅围猎。
也不会有面包出炉、切好的蛋糕,不会有曲奇、饼干、甜甜圈,也没有馅饼。今天,市民们的烤箱中只有皮毛的焦臭和鼠肉的膻味。所有的珍馐和甜点,都会附赠点点细小牙印。
没有学校能继续上课。无数饥饿的老鼠蜂拥而来,坐在橡皮擦上,钻进课桌里,窜到窗台上。它们啃食书本,咬烂了数学书、语文书、历史书,撕咬着装订胶,吞吃着柔软芬芳的木浆纸。哪里还有老师敢留讲台上继续讲课?
铁匠的手肿胀着,因为昨晚伸手去握鼓风皮囊时被咬了一口;苹果小贩失魂落魄,被果篮里的秽物吓得不轻;编篮工在高烧中嘀咕,他匆忙吞下肚的早餐,早已被溜进碗橱的老鼠分享过;扫烟囱的工人仓皇失足,摔成终生伤残。这些不是我为了拼凑词句编出来的,这是阿曼德勒的真实情况。
独轮车夫和瓦匠公会的工友们拎着捕鼠笼,牵着猎犬,在街头巡逻。可怜的傻瓜,在这里白忙活!他们也许能逮到几十只、几百只。有这样的战果,他们今晚会在小酒馆里痛饮麦酒。但是,区区几百只算什么?我们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我们从老鼠洞和干草堆里倾巢而出,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今天的捕鼠狂欢之后,屠夫们会将战利品剁成鲜嫩香肠馅,堆上案板。那又如何?只要口感与猪肉香肠一样,我们照吃不误!而且我们睚眦必报。得意的屠夫今夜绝不会独眠。我的同胞们——兽化的鼠族和天生的老鼠——会成群结队去找他。无数黄色的牙齿和长长的胡须会把你团团围住……把你吃掉。
母亲们在大喊,想赶走溜进摇篮和童床的老鼠;父亲们在尖叫,像被投枪刺中的公猪。他们一脚踩进靴子,就被咬了个鲜血淋漓。商人在抽泣,女工嘀咕咒骂,僧侣喋噪诵经……吵吵闹闹之中,一个柔和的声音流淌不息。只有我们能够听到。
音乐。
美妙的音乐。 花衣魔笛手正在为我们演奏。
他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靴子上蹲着一只老鼠,口袋里也躲着两只。而我在尼古拉斯的胳膊和肩膀上窜来窜去,东张西望。这里就像剧院后台,而我正焦急地等待着演出结果。哈哈,这绝对是一出好戏!导演正是鄙人。
这一切,阿曼德勒的人们都看不到。尼古拉斯的黑发之中夹杂着一缕缕火红色,仿佛闷燃煤床上的火星。他垂着黑眼睛,眼神迷离。没有站老鼠的那只脚打着节拍,驱使着我们涌向城市,一往无前。
阿曼德勒的人们不知道,尼古拉斯正吹着魔笛,在今天之内尽他所能,毁掉这座城市。
明天和后天也将如此。
鼠群暴动(人们这么称呼我们的小小表演)的第二个晚上,尤里娅·骨欧在城市音乐厅召开市民大会。
这一天吃完午餐,我化作人形,用两个棉球堵住耳朵,聋得像一块木头。今晚不能再跳舞了。我得尽可能接近尤里娅·骨欧,又不能落入捕鼠人的麻袋。围在市长公馆外的人群越来越多,我混在其中,无精打采地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影子拖得像巨人一样长时,耐心终于有了回报。我看见猎手汉斯匆匆赶来,向尤里娅·骨欧禀告,鼠群毁掉了她的骨乐团。
“市长大人,”汉斯可怜巴巴地说(我不太会读唇语,但大意如此),“只剩下几片碎骨,几撮黑毛。”
尤里娅·骨欧红润的大脸瞬间失色,变成和头上假发一样的粉红。她扯开嗓子,声音穿过棉絮直达我的耳跖骨。“市民大会——今晚八点钟——音乐厅——否则后果自负!”
我跑回去向尼古拉斯报告,他一边吹笛子一边忍着笑。我拍了一下额头:“妙极了,妙极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制造伪证,把罪责推给老鼠!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追到迷宫林去了。是谁想出了这条妙计,尼古拉斯,是你吗?”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他脸颊潮红,仍然在吹奏。
“不是朵拉·罗斯。”我陷入了沉思,“留下碎骨,对她来说是一种亵渎。肯定是某个胆大的小家伙。小蛙?他挺了不起,但是太年轻,还不够……如此说来,应该是负鼠的主意。没想到她这么棒,我以为她只是个甜美安静的姑娘。”我调整了一下耳朵里的棉球,继续琢磨着推理。
“也可能是绿豆,她也有这样的头脑。好一个刚烈的女孩!天鹅围猎刚开始时,她反抗得最厉害。她对所有动物都很友善。第一只小天鹅遇害时,汉斯逼她挖墓坑,她抡起铁锹,差点削掉他的脑袋。可惜尤里娅·骨欧夺下铁锹,狠狠敲断了她的双腿。她下手那么狠,大夫动手术时,不得不一直锯到膝盖,怕得坏疽。瞧他说的,要知道这大夫也是尤里娅·骨欧一伙的,和汉斯一样作恶多端。是啊,我敢打赌,毛发和碎骨是绿豆的点子。这个疯丫头。我真想抓着她的爪子使劲握个手。不过,嘿,尼古拉斯!我们得快点动身。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太阳快下山了。再过几小时,市长尤里娅·骨欧就要召开市民大会,商量怎么对付鼠灾。我会变成老鼠溜进会场,躲在长凳下,为你的出场做好铺垫。”
尼古拉斯把银笛塞进领口,对我说:“别被踩着。”
这时,阿曼德勒的老鼠已陷入癫狂。即使笛声停下一两个小时,它们也停不下来。鼠族大多会清醒过来,迅速逃出城去。可能在之后的几个星期,他们都会堵紧耳朵,远离所有音乐。但他们会回来的。或迟或早,全都会回到城里。
而那些老鼠……尽管狡猾机智,是鼠族的小表亲,但脑仁只有豌豆大小。好在它们繁殖迅速。为了这出好戏,为了朵拉·罗斯,还得仰仗它们前赴后继,继续闹腾下去。
“现在,大会……”阿曼德勒市长刚要发言,怒气冲冲的杂货商夫人便猛地站起来,高高举起一个哭闹不止的婴儿,仿佛小宝宝是个奖杯,或者祭品。
她大声嚷道:“瞧瞧我的红宝珠!瞧瞧她!瞧见她脸上的咬痕了吗?这伤疤会跟着她一生。”
“她的一生不会太长,”一个涂脂抹粉的鸨母瞄了一眼说,“咬得这么惨,很快就得进墓地了。”
铁匠跟着说:“没错,估计明晚老鼠就会把她活活吃掉。”
音乐厅顿时人声嘈杂。这是个宽敞的大厅,四壁镶了红木板,厅堂里排满了软垫长椅。市长尤里娅·骨欧站在正中加高的舞台上,一对红眼睛眯成了缝,大力抡锤敲着讲台。
“朋友们!朋友们!”尽管眼底闪烁着猩红的火焰,她的话音依然带着笑意,她正是靠这个俘获了市民,“是的,情况很严峻,大家都受了苦。但我必须请你们——每个人都要来——深呼吸。”
她示范了一下。
她胸部起伏,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红色的眼睛亲切动人。人群立刻着了魔,昏沉沉地跟着深呼吸。嘈杂声平静下来。我躲在长凳下捋了捋胡须。林地中心逼着孩子*天鹅的那个恶魔,才是真正的尤里娅·骨欧。眼前这个抚慰人心的和蔼女人,只是个逢场作戏的完美政客。
“做得好,”市长用慈爱的目光俯视她的选民,热切地说道,“这才对。我们要在灾难面前保持镇定。目前最重要的,是制定计划,抵挡鼠群入侵,补救已经造成的损害,资助受灾严重的业主。”她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说,“我们绝对不能乱了阵脚。我愿意和大家一同努力,力挽狂澜。你们选我当市长,就是为了今天!”
这个食人魔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平息个把鼠患,就好比掰下你的小指头剔个牙。这么下去,我是绝对斗不过她的。好在她不知道我的计划,所以我还是领先一步。
她的催眠强大而巧妙,但人类的某些感觉能瞬间冲垮食人魔的法术。机不可失,我也来了个深呼吸,径直钻进挨得最近的那条裤腿,然后——
狠狠咬了一口。
尖叫声惨绝人寰,和我想的一样。
长凳踢翻了一大片。女士们慌张地撩起裙摆,蒙住脑袋。被我死死咬住的那个人狠狠甩腿,我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大厅的另一头。一根肋骨好像断了,喘气的时候胸口阵阵刺痛。
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
耳边突然响起一种声音。血色疼痛化作一片银白。我看见纷纷扬扬的白色羽毛,朵拉·罗斯变成美丽天鹅,游在塞勒努斯湖上。她伸出纤细脖颈,钻进湖水。浮出水面时,她已经化身美妙少女,银白色的身体赤裸着,一头长发璀璨夺目。她踮起赤足,在湖面上腾跃起舞。
我缓过气来,发现自己躺在魔笛手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银笛,似乎刚刚吹奏过。音乐厅的*动已经平息。
我从没见过尼古拉斯现在的样子。这是住在仙子山的尼古拉斯,一身褴褛的彩衣威风凛凛,远胜尤里娅·骨欧身上那件扣着粉红羊角扣、缀着紫色荷叶边的黑缎长袍。他头发黑红,就像戴着燧石和火焰冠冕的冥王。有一回,喝饱了麦酒的尼古拉斯向我透露——当然是在我许诺严格保密的前提下——从他小时候,仙后就唤他“美丽的尼古拉斯”,午夜欢宴上,他总是坐在她右手边。当时,我对这些胡话嗤之以鼻,“没错,像麦酒一样美,你美得冒泡了。”他乐不可支,哈哈笑了好久。其实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什么叫美丽,那是朵拉·罗斯,绝不是尼古拉斯。但此刻我发现,仙后似乎是对的。仙后果然有眼光。
尼古拉斯黝黑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坏笑,就像黑夜中的灯塔。黑眼睛里闪烁着邪异的火焰。
“女士们,阿曼德勒的先生们!”他深深一躬,一手拿着银笛,一手托着我,姿态优雅。我和笛子仿佛是他手中的权杖和仪球。
“听闻此地遭遇鼠患,我一路奔波,前来襄助。鄙宅位于贵城外的仙子山脚,算得上是诸位的邻居。大家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尼古拉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间隔刚刚好。“我是花衣魔笛手。我愿助贵城驱鼠。”
说着,他把我放在地板上,再次拿出银笛。
我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但步子却迈得艰难。有尖锐的东西在戳我柔软的内脏,铜色的唾沫从我的嘴角流出来,我的状况似乎不容乐观。不过,我还在跳舞。我怎么能不跳呢?这笛声是为我而奏的。
尼古拉斯在危急时刻总是特别敏感,仿佛拥有了强大的读心术。此刻,他居然探知了我的痛苦。曲风一转,我的肋骨开始咯咯轻响。他不但能让我翩翩起舞,还能控制我的骨头。折断的肋骨跳回了原位。
刺痛,灼烧。
无数银色的天鹅漫天坠落,如流星,如烟火。
锯齿的断面重新粘合,断骨恢复如新。我继续跳着舞。在我身体里,他的旋律也在舞蹈,抚慰着我的疼痛。
尼古拉斯放下银笛。“可敬的阿曼德勒诸位公民,我愿意为你们效劳。如你们所见,我的音乐能让老鼠听话。我能驱使它们,任凭我的心意!当然,如何处置这些老鼠,完全遵从你们的愿望。”
按照计划,一旦脱离音乐的控制,我就径直奔向墙上的一条裂缝。这时,银笛迸发出一个尖锐高音,我一个急停,翻了个跟头,又调头跑了回来。老鼠的身体无法出汗,我只感到尾巴突然充血,体温上升,心中生起一阵惊慌。
“免费吗?”杂货商夫人喊道,在笛声的抚慰下,她那被咬伤的宝贝女儿终于停止了哭泣。
“看在是邻居的份上?”鸨母咯咯笑道。
尼古拉斯弯腰鞠躬,趁机把我抄在手里。“唉,这不行啊。请看看我这一身破衣,我可做不起白送的买卖。但看在邻居的份上,我只收一点象征性的费用!”
他刚刚一把揪住了我充血的尾巴,现在正抓着我一点点往上挪。突然,他摸到了我的蛋蛋。哦,这触摸,这挤压。(好家伙,美好回忆瞬间被唤起!几年前那个名叫毛兰妮的俏皮老鼠女孩,她的小爪子多么灵巧……)
尤里娅·骨欧下了讲台,手里还摆弄着那把小木槌。她目光炯炯,眼里有奸诈,也有好奇,仿佛一只在小鸡窝里转悠的负鼠。她面容和善,甚至有几分风情。
“仙子山来的英雄!”她笑得真诚。正是这极富感染力的笑声吸引了成群的选民,“阿曼德勒遭难之时,他及时伸出了援手。”
“只是一个音乐家,市长大人。”尼古拉斯的嗓音细致优雅,足以俘获任何女人,“本领不高——但至少能吸引可怜愚蠢的鼠类。”
“啊,当然,音乐演奏必须打赏!”她一龇牙。
“灭鼠工作也应该有报酬。”
尤里娅·骨欧越走越近。她径直走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闻得出仙子山的气息,闻得出诸多魔法种族的血脉,还有些许年代久远的凡人的血气。气味实在太丰富了,她猩红色的眼睛剧烈地闪烁着。看着这一切,站在大厅一角的汉斯嫉妒得脸都绿了。他穿了一身被我偷剩下的衣服,此时正好和他的脸撞色。
尤里娅·骨欧的表情突然从兴奋变成了厌恶,因为她突然记起了我。我正蜷缩在尼古拉斯摊开的手里,尽可能谦卑地蹲伏着。我体型不大,而她手里正攥着一个小木槌。你瞧,她只需要轻轻一抡。
“你想要多少报酬,我亲爱的音乐家?”她问道,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瓮声瓮气。
“我希望以硬币计算报酬,市长大人。”
我敢说,那一晚,阿曼德勒全城的人都听清了尼古拉斯的话。他的低语仿佛一个吻,一声轻叹,悠扬升腾,让勃洛特大教堂的大钟也禁不住轻轻共振。
“一千个金丝雀,完工后支付。如果你周转不便,也可以给我银夜莺,但这样会重上三倍,恐怕背起来很吃力。出于重量的考虑,我不能接受更小的铜币了。铜鹪鹩,铜知更,都不行,它们都太重了。我希望能把酬金甩在肩上,拿起就走。”
寂静。他的话仿佛吸走了大厅里所有的空气。杂货商家的孩子打了个嗝。
“你说完工后支付。”尤里娅·骨欧后退几步,沉吟道,“何谓完工?怎么衡量?请问,完成质量该如何评估?所有的老鼠都淹死在潜卡玛河里吗?”
尼古拉斯又鞠了一躬,姿势比之前更加优雅,“听凭你的意思,市长大人,怎么评估都行。”
尤里娅·骨欧咧嘴一笑。哦,这个笑多美丽,多俏皮啊。我差点尿在了尼古拉斯手上。“一千个金丝雀算不得什么,阿曼德勒建造勃洛特大教堂时花费得更多。三百多年了,地产可增值不少。要不把大教堂当作酬劳,我的耍嘴皮大师?”
“哦,夫人!”尼古拉斯发愁地摇着红黑相间的脑袋,“您的大教堂一定富丽堂皇,但是我要四处奔走讨生活,只能索取一份背得动的酬劳。请恕我坚持,只能用金币或银币支付。如果再附送一个皮箱或皮袋就更好了,方便我装酬金。”
他伸出银笛,拍了拍市长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画下一个印记。诅咒还是爱抚,谁说得清呢?尤里娅·骨欧浑身一颤,快意重新取代了厌恶。
“一千个金光闪闪的金丝雀,”她嘲笑道,“闷在一个皮箱里叮当作响!关在铁笼子里岂不是更好,我的卖唱诗人?”
尼古拉斯学着她的样儿眨了一下眼睛。“这可不行。”他压低嗓音,凑近她(和我)的耳朵。下一句话寒意瘆人,带着来自仙子宫殿的邪魅。如果有得选,我会立刻跳起来,窜回我的耗子洞,一直待到胡须花白。
“但也许,”他继续说,“关进铁笼的,应该是你,你这只粉毛鹰。铁笼里有银手铐,有金皮鞭,有宝石钩子,各式各样的刑具任你选。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这只邪恶母鹰。”
尼古拉斯两眼放光,令尤里娅·骨欧怦然心动,脸上泛起一抹粉红。她猛地一转身,黑缎帽子上的流苏跟着摇摆,像一只在苜蓿地里蹦跶的兔子。
她转向大厅里的众人,“花衣魔笛手要帮我们捕鼠。他开了个价,”她笑容灿烂,像五彩的纸屑撒向满堂听众,“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但是,朋友们,市政府的金库承担得起。什么样的代价能买来健康平安?什么样的代价能买来我们孩子的生命?没错,这个冬天我们得勒紧裤腰带。可你们要知道,”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伸开双臂,“公民们,如果此刻不接受他的要价,天晓得我们还能不能熬到冬天?”
她的一连串问题引起一片嘀咕声。有些人愤怒地反对,有些人忐忑不安地附和。尤里娅·骨欧不情愿地从尼古拉斯身旁退开,走进人群,这边握一下手,那边摸一下婴儿的卷发。她凝视着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喃喃低诵抚慰人心的咒语,加强催眠力度。片刻之后,她已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回到高台站定,那气势仿佛是在那里生了根。
“朋友们,”她继续鼓吹,“老鼠正在摧毁我们的商铺,啃咬我们的婴儿,挖空我们的墙角。想想鼠群带来的瘟疫。难道你们希望重现多恩伍尔德十五年前的惨景?我们会投票表决!但我恳请你们接受这个价格。请记住,只有鼠群被成功清除,我们才会付款!愿意雇佣魔笛手的,请跟我说同意!”
大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喧哗,歇斯底里的呼声刺耳极了。这哪里是选民,简直是一帮不可理喻的暴民。我真希望耳塞还在。尤里娅·骨欧并未费心邀请反对者上前辩论。抗议就这么被淹没了。但我看到汉斯在小黑本上记下了那些摇头或皱眉的人。我猜,等稍后夜深了,秘密警察就会拜访这些人家。
尤里娅·骨欧站在高台上扫视着她的选民,但视线很快回到尼古拉斯身上,仿佛磁铁被金属吸引,热切地盯着他。他回以如火的目光,身体紧绷。虽然我被他攥在手里,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吹笛手大师!”
“市长大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驱鼠?”
“黎明。”尼古拉斯看向众人,羞怯地笑了。“今晚我得好好睡一觉。等到天亮,我要把所有老鼠驱赶到大河边,诱骗它们投水溺亡。这会是一首相当长的曲子。”
“养精蓄锐是个好主意,吹笛手大师。但首先你得和我共进晚餐。”
“请您原谅,市长大人。今晚我必须斋戒,才能干好明天那样的重活。”
她双周抓着讲台边缘,凑近了些。“那就喝一杯吧。市长府邸的酒窖储备充足。”
尼古拉斯鞠躬说道:“女士,斋戒不能喝酒。”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尤里娅·骨欧冲着他噘了一下嘴。要是尼古拉斯的脸离得够近,她准会张开大嘴咬下那张脸皮。他挑逗了她,肆意拨弄了她的热情,现在却想一走了之。而她还想让他彻夜相陪,甚至玩弄一下他的银笛,咳咳。
他再次鞠了一躬,在她想要挽留之前仓皇逃走。大街上黑暗冷冽,尼古拉斯把我抱在胸前,大步拐进最近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磕磕绊绊中,他把我放在一个垃圾堆上,仰起头,吐得整面墙上都是秽物。
从没见过没喝醉的人能吐那么多。我化作人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的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免得冲着这精彩一幕鼓起掌来。
“哇,尼古拉斯!你这是太紧张,还是晚上吃了变质的香肠?”我吹了一声口哨,“我还以为你没法和女人交谈呢,好你个大骗子!今晚你表现得这么潇洒,市长要是个老鼠女孩,她的耳朵准会晃得像个音叉!”
尼古拉斯用手抹了抹嘴,嘶哑地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恶魔。和她说话时,我眼前浮现起无数个过去遇到的恶魔。简直是在和一杯毒药说话,毛里斯,太痛苦了,我只想立刻死去。和她呼吸一样的空气,就是一种摧残。瞧瞧她那些挤眉弄眼的辅臣……”
“选民。”我纠正道。面对尤里娅·骨欧时,他究竟想起了哪个恶毒女人?我猜肯定跟仙子有关。
“一帮堕落的……愚民!他们一定会像那个被老鼠咬伤的娃娃一样烂透!” ——我不敢反驳他——“一帮和你我没什么差别的人,有脑子能思考,居然一致赞成种族灭绝。为了组建骨乐团,*害天鹅族,滥用杜松树的诅咒!他们把灵魂交给恶魔,为了什么?就为了听几场不花钱的音乐会?更恶劣的是,他们还把孩子送去为恶魔服务。他们的孩子也一样堕落,毛里斯!我没有火种,不然我真想把阿曼德勒烧个精光!”
尼古拉斯抽泣起来。我叹了口气,有些可怜这个吹笛人,管他算不算人类呢。
我把手放在他凌乱的脑袋上,他的头发又湿又滑。“唉,尼古拉斯,不用太担心,我们会惩罚他们的。比起放火烧房子,咱们还有更毒辣的手段。今天不是已经让他们吃到苦头了吗?明天夜幕降临之前,我们还会再折腾他们一次!别伤心了,咱们的计划进行得很流利!”
他抬起一对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冲我眨了眨。
“你是说顺利吗?”尼古拉斯吸着气,一边呜咽一边反驳。
“唉,你要是再哭,我就要被大水冲走了。尼古拉斯,拜托!”我咂了咂舌头,“别流眼泪了,好吗?按照计划,淹死我是天亮的事呢!”
我总能让尼古拉斯笑起来。
我的一生跌宕起伏,足以改编成一盘冒险游戏。我曾经四次濒临死亡,没错,整整四次。如果加上遇到大猫,还有其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这数目就没法数清楚了。但是,只有清楚看见老鼠死神的尖脑袋,才算得上是濒死体验。
第一次全怪我自己。十三岁那年,我被天鹅公主无情唾弃。失恋少年在绝望之下灌了不少黄汤,借着酒劲,跌跌撞撞奔向一个老鼠夹。不提了,太丢人了。
第二次是一个叫毛莉的老鼠姑娘。呃,她太活泼好动,在我们那啥的时候,咬得太用力,流了很多血。当然,和当时的快乐相比,这点痛苦是值得的。
第三次,贪吃花生酱。
第四次,某个库伯勒勺小伙举起雪亮的生日蛋糕刀。
但是,尼古拉斯把我淹进潜卡玛河的那一天,是我离死神最近的一次。
他曾请求我不要听笛声。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说:“毛里斯,毛里斯,你就不能堵上耳朵、去迷宫林等上一天吗?”
“不行,尼古拉斯。”我不乐意了,“这怎么行,让一帮可怜的老鼠为朵拉·罗斯赴死?这可是我的故事!主角是我!荣耀也是我的!这样的高潮戏份我等了一辈子。鼠族会谱写今天的传奇,名字就叫《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我做出英勇的样子,大手一挥,尼古拉斯赶紧躲闪。“你可不能真的淹死啊,毛里斯。不然你永远无法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万一我们还需要你呢?要是你死透了,剧情却没完,比方说……女主角陷入险境,需要你的搭救,那怎么办?”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她从来没有需要过我,尼古拉斯。正是这一点让我对她如痴如醉。哦,今天我死了之后,为我做一件事,好吗?请转告朵拉·罗斯,非常遗憾,她错过了美妙的跨物种实验。告诉她这句话就成。我要让她整个余生都追悔莫及,让她在临终绝唱时,深情呼唤我的名字:无与伦比的毛里斯!”
尼古拉斯再次躲开,表情迟疑拘谨。但我知道他会尽力满足我的愿望。他总能为朋友操心,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如果你不是鼠族人,你可能会纳闷,为何我如此随便地安排成群的老鼠表亲葬身激流,甚至送上自己那一条原本珍惜的生命?是哪个糊涂的死神,允许我决定全城老鼠的命运?我怎么能悠闲地扒拉着胡须,让魔笛手驱赶着我们前赴后继,跳进茫茫河水?
简单来说,答案是:戏剧。
戏剧至高无上。为了一场好戏,我愿意做任何事,其他老鼠也和我一样。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要有戏就成,我们从不挑剔。我们在台上的成就可不仅仅是啃坏布景,给后世留下一个残破的舞台。我们要在世间留下独有的艺术标记。天鹅族有他们如梦如幻的水上芭蕾。而我们老鼠,则有更广阔的发挥空间。我们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自豪。大地上所有城市,雄伟的,残破的,都是我们的舞台。
“死亡是迟早的事,”我一边说话,一边抖擞身体,准备变成老鼠,“如果你今天没有淹死我,也许明天就会有一场飓风引发洪水,把我卷走。谁能料到呢?这么死岂不是毫无意义,一点趣味都没有?”
尼古拉斯皱起了眉头。“仙子山里的天气占卜师能精确预言整整一个月内的天气情况,你只用拿一小杯眼泪去交换。她应该能告诉你,明天有没有……”
我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我要像英雄一样死得轰轰烈烈。现在,我的收割者已经出现了,”我说,“就是你。”
随着我的体型急剧缩小,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远处的闷雷。
“飓风尼古拉斯,”他说,“没有风眼的风暴。”
音乐响起。这声音太过高亢,太过甜蜜,人类的耳朵无法察觉。这声音就像一只稚气可爱的小耗子,逗得一窝老鼠都捧腹大笑;又像一个妖冶的老鼠姑娘,发出尖细放浪的*。它只为老鼠演奏,只有老鼠听得见。他把微风染成了银白色,送来阵阵诱人的奶油香。
无尽的奶油。
奶油蔓延成河,稠醴醇厚,你可以跳进去游个痛快。奶油横溢逆流,足够所有老鼠敞开吃。快来吧,小老鼠,叫上你的鼠兄鼠弟、鼠爸鼠妈,叫上那个抢走你姑娘的阴损鼠友,别忘了带上那块你生日时攒下的臭奶酪。
乐声悠扬,奶油长河绵延无尽。香喷喷的奶油足够大家尽情享用。
等我抓到你,哦,小宝贝,你可就……你这只不知羞耻的小母鼠,休想逃走。我要逮到你,榨干你身体里所有的欢愉。我要咬你,蹭你,舔你,直到吸干你皮毛上所有的奶油。来,向着奶油河冲吧!
跑啊。赶紧跑起来。我要游个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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