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笑傲江湖》：侠道渺茫与隐忧

官府对大众的侵害在古代已成常态, 但如侵害过度, 则官逼民反, 危及官府自身的存在合法性, 所以它会努力将这种侵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武林则不同, 它对大众的侵害是个人行为, 而且因为武功在为武林人士提供侵害能力的同时, 也使他们具备了防御侵害的能力, 武林的侵害所付出的成本和官府相比而言更小,侵害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在武林和官府之间, 除了一般大众外, 还存在一些介乎两者之间的组织,镖局就是其中一种。面对大众, 镖局是武林力量的现实代表, 可以保证大众财物运输传递的安全。面对武林, 镖局又成了大众利益的代表, 与武林通过掠夺大众获取财物的目的直接发生冲突。面对与武林的矛盾, 镖局有几种解决方式:

一是武功高强可免被武林人士侵害。福威镖局的创始人即是如此。采取这种方式的镖局更多地具有武林的成分, 它不过是将以往直接武林侵害大众获取钱财的简单方式转换成了收取保护费以免被侵害的和平方式。

二是在镖局经营者的武功不足以使自己及委托人的财物免于侵害时, 它不能独享保护费, 而要四处进贡, 用一部分钱财换来不受侵害的权力。大部分武林人士面对这种交换是乐于接受的, 一方面他们获得了钱财, 另一方面又免于直接抢夺所面临的风险。林震南的福威镖局即是如此。这种情况下, 镖局的身份发生了转变,它从直接收取保护费变成了武林在大众面前的代言人, 与武林构成了“共谋-利益均沾”的同盟关系。

一般情况下, 这种以大众的钱财为基础的同盟是长久的, 参与面也会越来越广(林震南的镖局生意越来越大), 但也存在变数, 在某些情况下, 这种同盟的平衡也会被打破。由于镖局经营者的武功并不高强, 因此, 这种平衡的存在与否, 完全取决于武林人士的主观意愿。

林镇南是一个经营人才, 深谙利益均沾的道理,“江湖上的事, 名头占了两成, 功夫占了两成, 余下的六成, 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他在江湖上依靠钱财铺路, 结交了很多武林人士, 生意越来越红火, 但他却忘了, 福威镖局的根本在于他祖父依靠武功创下的基业。用今天的话来说, 对镖局而言,名头和关系, 均属于软实力, 而武功才是硬通货。所以平时八面威风的福威镖局一旦遇到武功高得多的青城派, 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固然, 青城派与福威镖局之间存在着上代的仇怨, 但在林震南经营福威镖局的时候, 那段仇怨已经过去很久, 而且林震南不断通过进贡钱财的方式试图化解仇恨, 更进一步希望达成利益均沾的同盟。如果两者武功相当, 仇怨还有化解的可能。但在武功悬殊太大的情况下, 解决的方式只能由武功较高的一方决定了。余沧海向福威镖局发难, 表面理由固然可以理解为清算上代的仇怨, 究其根本却是因为林震南“怀璧其罪”。

林震南拥有巨大的财富, 更拥有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 再加上他本人武功低微, 也就是说, 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 即可获得极为丰厚回报。因此, 福威镖局试图与青城派利益均沾的期望落空了。但余沧海没有料到的是, 为了夺取福威镖局的利益, 自己付出了儿子的生命。因此, 在对福威镖局下手的时候, 变态残忍的手段层出不穷, 完成了对林震南一家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底摧毁。

福威镖局的惨案不是孤立的, 它在江湖中发生,必然与江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惨案发生的同时,江湖上的其他门派并非一无所知。总的来说, 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同谋者、旁观者和逃遁者。

第一, 作为江湖正派的华山派、嵩山派, 加上黑道的木高峰, 他们也是早就打上了福威镖局的主意。华山派甚至展开了行动, 派出劳德诺和岳灵珊到福州探听消息, 准备下手。嵩山派晚了一步, 并在后来的五岳剑派掌门争夺中落败。这两个所谓名门正派以及后来加入的木高峰, 在这件惨案中与青城派构成了遥相呼应的同谋关系。

第二, 以少林、武当为代表的武林门派, 本来可以制止惨案的发生, 但却集体保持沉默和不作为, 保持了中立和变相纵容的旁观者立场。

第三, 平时收受福威镖局钱财的武林, 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显然, 由于武功高下的差异, 切身的利害关系取代了利益均沾的同盟, 从这件事情中逃遁, 成了最佳的选择。甚至作为林震南姻族的洛阳金刀王家, 在女儿、女婿家破人亡的时候, 也保持着远离的姿态, 切身利害取代了亲情, 保全性命成为唯一的借口。

从以上分析可知,侠道（正义）作为是非标准, 在《笑傲江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是武林人士的口号, 一旦回到现实, 利害关系就成了唯一的行为理由。在福威镖局惨案这件事情上侠道（正义）作为一种道德评价, 反而出现在林平之恭维*害他父母的共谋者之一的木高峰的时候, 这个情节更加衬托出了侠道作为一种理想在江湖中存在的不可能性和荒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