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优等生、差等生的“生存法则”

清华大学:优等生、差等生的“生存法则”

首页休闲益智小鸡鸡勇闯迷宫更新时间:2024-05-09

这是一个清华差生的故事,

作者也是一个清华的「差生」。

因打游戏濒临退学之后,

王浩然选择了参军入伍;

他没有目标、没有朋友、没有爱好,

厌恶昼夜陪伴他的游戏。

在迷宫般的叙事里,我们接近他的生活,

看到一个疲劳的、疏离的集体。

故事中有些东西你一定不会错过——

意志的颓丧、个体在环境中的不适,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而微妙的地方在于:

现实如此隆重,而我们留下的痕迹如此之少。

(1)

清华没有什么新鲜事。

圣诞节的下午,孟希瑶坐在老图书馆最西面的八人桌那儿,正赶一份约访函。老图的布置——漆白的方柱子,两层楼高的拱顶,还有庄严地陪读的、窗间的黑漆立木双开门书柜——让人想到教堂。身边绛红色的窗帘遮住两人高的窗户。她看了看时间,决定在晚饭之前写完。

几个小时前,她和同事 C 决定要调查王浩然。在她转系的那个暑假,王浩然差点因为挂科太多退学,之后他决定入伍,两年后降级插班重读。

清华里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事。为了应付高级采写课的期末作业,她和她想象力匮乏的同学们关于抑郁症、同性恋的调查早就已经泛滥成灾。除了那些不能写的事情,她只剩调查清华本身了。

同事 C 从微信上发过来一张图片,是王浩然同期入伍的学生合照。他站在最后一排左数第五个,胸前佩着大红花,穿着深绿迷彩服。他很壮实,圆脸、宽肩、方下巴。

(2)

2017 年 12 月 25 日

访前笔记:12. 25

王浩然:机械 56

大二上期末之后已经有 18 学分不及格(20 分退学)

大二下开学的班会上班主任匿名公布了他的成绩单

大二下期末申请所有科目的缓考

暑假入伍,预备退伍后回到大一插班重读

个人卫生问题被室友在微信朋友圈公开指责过

李睿:机械 56

高中就读于北京四中

新生梦想秀——咖啡机改良方案——大学前暑假在 85℃打工

良好的工程素养和编程基础——大学期间在科研方面有较大成就

印象:军训的时候穿凉鞋拉练-背着一个很大的军用水壶-身上味道很大。

(3)

3 点半,她占下了咖啡店最里面的桌子。这家咖啡店是她买三明治的时候偶然看到的,它就在西北门的门口,藏在一家赛百味的后身。这里没有窗户,灯光雪亮,他们是唯二的顾客。同事 C 来晚了,他穿着黄色的风衣,身形瘦长,让人怀疑他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招呼了他一声,挑了李睿斜侧的座位,他注意到李睿的光头上有褶。她拿回来咖啡和牛奶,坐在李睿对面,她的嗓音很甜,有些黏滞,「你最开始是怎么认识浩然的?」

「我这个人爱开地图炮,一看是蒙古糙汉子就觉得是这种爽朗的人。

「我没怎么见过他,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我对他能理解的就是当体委。然后就是期末。

「这个人敢跳出来竞选,就感觉他对班里有一定的热心。包括马杯的报名啊,到处串着让大家报。当时也就报得差不多,就剩长跑了,我就去了。

「我觉得他没有任何变化,真的。我甚至认为他大二的时候打球就是……自己球技进步了,班里好像还更愿意去打篮球了。」

李睿低着头,咖啡的搅棒被他掰碎了。同事 C 不时瞟一眼他头顶的肉褶,看到细腻的汗珠渗出来。

「期末的时候……因为我也是一个从来不去图书馆的人。平时 564 就我们俩在宿舍。第一个学期我不知道王浩然有问题,到第三个学期班主任说了……就把他拉到中厅学了两天。那时我大概就是强制把他留在那里,留三个小时……他大概十分钟的时候就开始听歌了。他当时就是翻一翻书,其实并没什么用。

「他晚上有时候泡个面,有时候下去点个(麻辣香)锅。他平常就是躺着。反正他不赖床就是下来打游戏。要不就是在床上看个电影,再不就是睡着了。

「打游戏应该是和高中同学……一熄灯就完了。他一直都那样,我觉得也不叫邋遢,就是那样吧。他看的可能是韩剧,也可能是日剧。我不太看得出来是什么,我看不懂这个。」

她想起来李睿长跑时候扭曲的表情……应该不是马杯……是新生赤足运动会。

那是大一时候 10 月中旬的周末,一大早所有人挤在东大操场门外的至善路上。至善路是短窄的二车道,东西连着明德新民两条主干路。当时新民路畔的杨树还是翠绿的,路上偶尔掠过一辆自行车。领队姑娘们拿着班牌站在最前面,穿裙子和白色长袜,套着外套,不停跺着脚,互相抱怨太冷了。

入场式比院系通知得要迟,候场的学生堵死了路。当有什么车经过就会响起喇叭声、呼喝声、抱怨声。一阵*动过后,辅导员和学生会会出来组织秩序。

她和室友参加了两人三足跑。她还记得李睿的表情。这是仅剩的回忆了。她还清楚地记得李睿不开地图炮。

「然后就是,你知道他有一门课没去考试吗?」

「不知道,能详细说说吗?」

「电工吧,考完以后我一回去发现他在宿舍……我说,『你刚才干吗去了?』他说没考。我说,『那就得了。』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情波动,我就觉得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他不急。我是一个特别急的人。

「这个游戏可能把他的社交集中在了高中……我是高中时候和大家的关系突然变僵。高考那几天,忘了我干了什么不该*事,突然变僵。是的,我完全摸不到他的脉,是这样。」

天刚黑。出门就是中关村北大街,一辆挂车经过,路面在颤抖,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的尘埃的味道。

向东穿过附中回清华的是条很窄的巷子,道一侧是附中校墙,另一侧是住宅区,灯光黯淡。校墙后是附中的篮球场,笼罩在薄薄的冬雾里。他们来的时候还有几个学生在打球,现在则只剩灯光下浮动的尘埃。

要拐几个弯——周围很黑——两个人都觉得今天的采访不太成功,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们在桃李园北面分手,同事 C 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他看了她一眼:「需要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就住在那边。」她指向南边,四号楼后身亮着一盏孤单的暖黄色的白炽灯。灯光穿过蒙蒙的冬雾变得柔和。

(4)

访前笔记:12. 28

王浩然:机械 56

大二上的期末已经有 18 学分不及格(20 分退学)

大二下开学的班会上班主任将他的成绩单匿名公布

大二下期末申请所有科目的缓考

暑假入伍,预备退伍后回到大一插班重读个人卫生问题被室友公开指责过

/新情况/

入学以来情况变化不大,打游戏和看剧(什么剧?)

为人热情爽朗(即使退学前也如此?)

不太能学得进去习(为什么?)

班主任积极地向每个人了解情况

张丞:机械 56

二线城市出身,来自一个管教严格的高中

喜欢使用嘲讽的语气

和机械 56 的另外 12 个男生不住在一起,并且离他们的寝室非常远

学习中等,不参与社工

(5)

同事 C 早早就到了,他还穿着那件黄色的风衣,快速地前后翻着手里的笔记本。今天的采访由他负责。

孟希瑶和张丞是很好的朋友。她给同事 C 发过一张在餐厅的照片,上面有她、杨伯远、张丞,和另一个朋友。张丞瘦长脸,皮肤白皙,坐在斜对角,朝镜头摆着手。他身边是一个绿单衫、弥勒脸的男生,扶着他的胸口,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她的男朋友杨伯远眯着眼睛,显得很轻松。

她和张丞前后脚进的门,咖啡店快坐满了。

吧台上粘着一张边角翻烂了的菜单:卡布奇诺、羊角面包、芝士蛋糕。店里和昨天一样坐着一些清华附中的学生,书散着堆满了桌子:一个穿浅粉色毛线衣的女孩子迈着夸张的步子朝卫生间走过去。他们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她面墙坐着;同事 C 和张丞面对面,两个人都有些拘谨。

「你印象里王浩然是个什么样的人?」

「感觉他自己的生活管得不是很好。他非常热情地参加到各样的事务里面……体育委员这个事就,比较消磨时间,你要太热心了群众不答应,太不热心了领导不答应。

「许若昀跟我反映过说,王浩然就经常到午饭的时候还在床上躺着。」

许若昀住在王浩然对门的寝室。

「然后杨伯远跟我说,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不洗澡,住在他旁边的人每天被熏得不行不行的了,受不了了,也不洗澡,东西也不收拾,床,床都黄黄的,然后也不洗,哎呦我当时觉得,唉呀怎么能这样。」

杨伯远因为王浩然的卫生问题在朋友圈里点名骂过他。

「已经让人觉得不正常……长期这样*话……前期我看到他还是有变好的意愿,他要退出的时候,就感觉到他已经很丧失希望了。」

同事 C 记得李睿说王浩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一个正常的人,不是很优秀,该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那他(起初)就是那样的精神状态。或许有低落的时候,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把它修正好。」

他换了人称。她的同事 C 试图搞清楚「正常」指的是什么,张丞觉得没法向他解释。

「跟他交流也不是很多,很琐碎的事情。我大一上的篮球课,跟不上,他跟我说:『我可以教你』。之后也没有下文了,但是我印象还是比较深刻。

「后来班主任干过一些,比如说把成绩后 60% 的人拉到一个群里面,直接就把全班的成绩放出来。王浩然有的还不及格,有一个必修课压根就没有修。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王浩然不做班委之后就没有和张丞交流的机会了。他的证据,前期的热情和后期糟糕的成绩,并没有形成连贯的对比。

「你感觉机械 56 的氛围怎么样?」

「吴崇安跟我描述过,他说他那个班级的凝聚力就很强。他到这当班长有光杆司令的感觉。」

吴崇安是大二转到机械 56 的。

「我的话,体验不是很深,我又跟他们不住在一起。也许是正常的吧,但如果他们班真的是那么好那么温暖,那么有凝聚力的话,那我也挺羡慕的。」

「你希望有一个很有凝聚力的集体。」

「嗯,对。」

「你为这个希望努力过吗?」

「我……没有。」

……

「你觉得清华牛人很多?给你压力很大?」

「是,压力非常大。同辈啊,长辈啊,晚辈啊,都很牛啊。牛得不行不行的了,受不了了。

「比如说路过学堂路的时候,旁边那一堆一堆的各种各样的比赛,这边是什么歌唱大赛一等奖,什么什么候选人,什么特奖,这样的推送,这样的照片。就在你旁边,也许这个人就是什么什么大牛,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们第一次见面,在 564,你那时候说会吹笛子,说:『清华笛协我是肯定要进的。』」 孟希瑶*一句。

「是是是我记得这个事。刚开始我以为那是清华大学专业的民乐团,就充满巨大热情在里面投入了半个学期,结果被骗了……这个笛协他是国乐团里的。就一字之差……

「排练了一个学期……一个冷飕飕的 12 月的音乐会,冷飕飕的,排了那么长时间,就在台上吹拉弹唱,台下面就十几个观众,中间走的走、跑的跑,然后。那有什么乐趣?一点都没有。在建馆报告厅。」

建馆报告厅是建筑学院后身的一间大阶梯教室,常办讲座。那里暖气不太好,能坐五百多人。

「穿一件西服,里面一个白衬衫,上台的时候西服还要脱掉,就一个白衬衫。那家伙冷的啊。」

后来他们聊到了李睿,张丞觉得他难以理解。

她想起来一个午后。他们在操场上练习运动会团体项目的时候,9 月份,路边有一些校招的海报。

……金融,管理,软件工程……

「我要找工作!」李睿喊了一句。「你去找蓝翔吧!」不知道谁接了一句。

「挖鸡鸡挖蛋蛋哪家强……」李睿唱了起来。

采访结束的时候已经快 4 点钟了,窗间流进来橙色夕阳,叫人疲倦。同事 C 从张丞那儿知道,孟希瑶还在机械 56 的时候是女生里成绩第二好的。他之前完全没想过。他自己排在材料系的最后面,没有转系的资格。

他们在桃李园的路口分手,12 月末的北京凉爽而清亮。同事 C 突然想到,现在王浩然在做什么呢? 今天离开的是王浩然,明天也许就是他。

到时会有人谈起他,就像谈起公示板上钉着的一张停电通知或者通报批评那样。室友们还会聊一样的话题,女孩子,成绩,体育新闻,黄色笑话,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

王浩然的室友是不是也如此呢?

他真的有资格讲王浩然的故事吗?只有天之骄子国之栋梁才敢在这自称清华人。他什么也不是。他好像把清华想得很坏似的,他想,也许只是自己盯着污渍看得太久了,忘记了身边伟岸的、光明的、雄壮的现实。当然也有可能,他就是污渍的一部分。

他在寝室门口站了一会,让耳机里的歌放完。走廊里很暗,他隐约能听见室友开玩笑的声音。他推开门,温暖轻松的空气扑面而来。

(6)

知乎上有个问题叫「在清华大学当学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孟希瑶把它放在了约访函里。

访前笔记:12. 28

王浩然:机械 56

大二上的期末已经有 18 学分不及格(20 分退学)

大二下开学的班会上班主任将他的成绩单匿名公布

大二下期末申请所有科目的缓考

暑假入伍,预备退伍后回到大一插班重读

个人卫生问题被室友公开指责过

/新情况/

入学以来情况变化不大,打游戏和看剧(什么剧?)

为人热情爽朗,后期可能态度有所改变(?)

不太能学得进去习(为什么?)

班主任积极地向每个人了解情况

张喻博:机械 56

大一团支书,带机械 56 拿到了系甲级团支部

上海人,说话掺英文

成绩中下,也玩英雄联盟

团支书在任期间和同学多有矛盾

其他

机械 56 的班级矛盾?

(7)

她稍微来迟了几分钟,同事 C 说已经占好了座。她进门看见张喻博在吃三明治,同事 C 坐在斜后方的大桌子上,两个人彼此没认出来。张喻博看到了她,伸手打招呼,她把两人介绍给对方。

「一开始听名字我还以为是个妹子。噢所以他是材料系的,你是新闻系的,这是你带着他呗?」

「不是,他是……」

她解释了一下同事 C 的情况,同事 C 起身去给两人买饮料。

「你一开始认识浩然是什么时候?」她打开笔记本。

「团队训练营中间……浩然一上来就提出他是复读的,我就一下子记住了。后来军训对他印象不是特别好吧,他体味比较重,又站我旁边。

「再后来印象又好了起来,因为一开始咱班体育非常弱,他带着我们,趁着军训这股劲早上七点钟去篮球场,跑圈啊,做俯卧撑啊。

「非常腼腆……他跟你打招呼,但是又以想结束对话的形式来,不好意思不打招呼那种感觉。我是大概串寝串得最多的了,这也是做社工的技巧之一……班长,副班长基本不流动。」

班长是王浩然的室友于成龙。

「微积分……一开始基本上是每个人都会上习题课嘛,都会做一下习题。浩然是一开始就没做习题去上课,后来就不去上习题课了。

「经常会看到龙爷(于成龙)在那讨论题目。有的时候他也会加入讨论……你明显能感觉到他是在尬聊……大家一听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啊,就没有理他。后来他就不参加讨论了。

「后来我问说浩然你开始复习了没啊。他说这个考试不占太多分吗,不复习也行。他第一学期挂的九分。我大一下有点震惊他真的挂了。我自己也……只要作业按时交上课听一听、期末学一学就不可能挂的吧。」

……

「他大二……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我觉得藏得挺好。他当时不是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吗。」

孟希瑶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她打开王浩然的 qq 空间,让张喻博找他当时发的说说。

「我 X !龙瞎?这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

他翻到了一张英雄联盟的游戏截图,王浩然玩的英雄是盲僧,名称栏写着「龙的传人-李青」。

「这是要靠抽奖才能抽到的,抽一次是 50,概率极小。我原来以为他只氪了 200 那些……」

「至少是千元级别?」

「嗯……我觉得是,但是要是人品好的话估计 100 块钱就抽出来了呢,这个我也不知道。」

……

「都是暗示,有点不知道具体日期……应该是这里。」他上下划了划屏幕,王浩然从 3 月到 6 月没有动态。

「他是删掉了?」

「要么就是受影响太大了一直都没发。我听杨伯远讲的,就是失恋了,不开心,出去走走。

……

「浩然走的那段时间我对自己非常的害怕,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消失不见了,你们平时该干嘛干嘛,该开心开心,该乐乐,要是我也这么惨了……啊……」 张喻博说,「心凉啊,这个寝室里面住的都是什么人啊,就是太冷漠了。」

她突然想到一些画面。

去年夏天。她蹲在第三教室楼某一间教室的门口等男朋友杨伯远。

考试拖堂了。前面下课的人已经散尽,教室楼里非常安静,隐约有第三节课堂的声音。三教的大理石地面,淡青色墙裙和白钢栅灯管让人想起医院。阳光从长长的走廊尽头透过来。

她身旁传来「砰」的开门声。是王浩然,他拖着一只深色的手提箱。她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加油啊!」她鼓励他。以往他会报以热情的、抱歉似的笑容。

但是他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闷哼,拖着箱子走了过去。轮子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消失在拐角。

杨伯远过一会才从教室里出来,牵起她手去吃中饭。她记得他们那天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从三楼的窗户能看到两排高大、安静的杨树。学堂路上冷冷清清的。

很久以后的这个晚上,当她再次回想,那天的王浩然身上一定有什么颓唐的细节,有什么东西让她立刻站起来和他打了招呼,说:加油啊。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明和李想是机械 56 班先后两个辅导员。

「大二下李明还是比较有良心地和他说过的,王浩然也是明确地拒绝了李明,说:『我自己能调整。』后来李明就没管他。

「后来李想收的他电脑,一星期吧,具体多长我肯定不清楚。然后他就一直在床上看视频,拿着手机。

「一个人可怜弱势到了某种地步,你就不仅会同情他,也会想他可能自己有问题,觉得他都这样了,没有必要和会拖垮自己节奏的人相处。」

张喻博接着说。

「我当团支书憋了很多怨气都没有和别人说。我想让大家毕业多年还能想起这个班级。但既然班长和团支书是有分工的,那我就寄希望于我们的班长,而且他又是北京人,有各种各样的资源。但他没有做什么工作。」

她想起关于班长于成龙的一些事。第一件是室友告诉她的。

期末考结束以后机械 56 开了场轰趴,她的室友和于成龙都迟到了。两人常一起吃饭,那天就托他的父亲捎她一程。

于成龙的父亲好像误解了,从上车就开始问她成绩、社工、家庭……她室友的成绩并不理想。他最后总结说:「你们在清华,可得拿到最好的资源啊!」

第二件是她在于成龙的寝室里看见的。

他的鞋架最上方摆着两双只有颜色不同的 yeezy,床头挂着一把奖牌,有系羽毛球队的,还有其他体育赛事的。桌面上胡乱堆着很多印着日语的零食盒子,正中是一块叠好的印花方手帕。她室友的男朋友说,于虽然是羽毛球队的队长,但在队里几乎不说话。

第三件是团支书告诉她的,他说于成龙下学期要去日本交换,但他还报了下学期的思源计划。那是学校审查最严的本科科研人才培养计划,但是他最后没能通过。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听说的事情。有人关注过于成龙,因为他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人。令人嫉妒而且不解的是,于成龙上任何课都在睡觉;有人凌晨两点打完游戏出门上厕所,会看见于成龙还在学习;她从没见过于成龙主动和谁说过话。

于成龙 29 日下午才回复约访函:

张喻博的咖啡一口没动,他说话时头前后轻微地颤动。他们谈到了李睿。

「评甲团的时候我们班成绩不好,所以我就想以科技创新为特色,对李睿说,能不能把一些你微信公众号的东西当做我们展示的素材。他就不开心了,但没有明确拒绝。

「后来我期末再去串寝的时候问他程设的期末,在后面磨他,因为他程设确实很强嘛。他突然一巴掌就过来了,打我脸上了。

「那时候沈彬斌把我拉住了,我手上还有一瓶花露水。我不知道为什么拿了瓶,但肯定不是打人的。

「小学期的时候……因为那段时间大家都非常癫狂,基本上轮着三班倒,所以我有的时候就要定闹钟,可能(凌晨)三五点钟回寝室八九点钟就要走。

「李睿有一天早上就被吵醒了。我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就我在睡觉、闹钟在响,我也没听到。他拿了一个扳手在砸我门,他在我们门上砸了五下,留了三个坑,坑把门板打穿了。

「我当时想的就是,每天早上都把他吵醒,闹钟响之前先报警,然后等他来,然后把他抓走。

「我也没和人说过吧,没和班主任什么的说过。

「李睿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虽然他可能是一个好队友。」

又一次去 564 的时候,孟希瑶特意摸了一下张喻博寝室的门。门是两层木板夹成的,第一层木板漏了三个大洞,很扎手。

「李睿非常讨厌侯爱媛。」张喻博说。

侯爱媛的外号叫猴子。

「你可能不知道李睿说过,就是他的口述,就是讨厌猴子。」

李睿在科创上卓有成效,但是侯爱媛似乎比他还要强一点。

「所以我才会觉得很惊讶,在想李睿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后来我发现他应该是自卑。是一个学霸的自卑。

……

「你对王浩然的家里人有没有什么印象?」

「有一次我在万人食堂看到的,他和不知道是父亲还是叔叔,总之是一个长一辈的亲人。

「听他们聊的话也是……他在大二和家长聊清华生活的时候还跟军训进来(似的),向家长炫耀这里的基础设施、课程设置或者同学怎么怎么样。

「所以我觉得他很苦啊,一直都在藏着。

「班主任有一段时间会问我,说你帮我看看王浩然在不在寝室里,帮我把他赶出去。后来有那么一星期吧,他还真的就是到了七点就出去自习了。再到后来我就没有再做过这件事情了,因为有点尴尬,就跟他的爪牙一样。」

孟希瑶想起来更早些时候的事情。

王浩然在 qq 空间里发:「丫头,对不起」,然后换了头像。她当时也刚失恋,找他聊了几句。

姑娘是他的老乡,父母离异,在上海,没考上本科。两个人在一起总感觉聊不上天。那时候班主任建议王浩然的家人来陪读,他母亲要他俩分手。

孟希瑶对王浩然说,你们要是就不分呢?她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他说,不分就没完没了天天唠叨这个事情。他不想让他妈妈上心,她特别不容易。

「他大二上的时候,理力、大物和电工和我选的都是一门课。他大物一次都没有来,实验他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要写实验报告,不知道在哪去做实验。」张喻博说。

「这以后我就从同情他变得有些不想管他了。可能有我自己的原因,因为我大二上想重新做人了,然后就想你看我这么傻逼的人都能考这样,你为什么还不努力,不是活该吗?」

大二下学期开学的那次班会上,王浩然的成绩被不记名贴出来,第一学年挂了 18 学分,大二上学期没有完成任何一门课程。

「那时候浩然就坐在我旁边,我就瞥他,他在看手机。那显然就是在掩饰自己,那屏幕放在那里那么长时间,就『啪啪』(扇嘴巴),就和看自己裸照没有区别。

「觉得很过分啊,虽然没有名字但是大家都知道。

「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啊。因为确实匿名啊,可能这只是普通大二学生的课表,上面也没有机械特色的课程。作为一个班主任,想办法搞到他的成绩,放出来激励一下同学们(不也是做了很大的努力了吗)。」

……

「我去年中国古典民乐钢琴曲改编的专场以后,又受到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感情波折,成绩也有点落下了,但是还是要拼命地练,就是上场之前一天都是五六个小时这样练。

「我大概叫了三十几个人说有演出啊,你来看啊,这个票不要钱啊。就来了一个,是我参加那种无聊的校园合约情侣那种活动,认识了一个航院的妹子,平时问她一些材料力学题。然后就她来了。

「这么多同学,我还叫了辅导员,都没有来。

「感觉还是狗好。」

孟希瑶笑着看他,「我还记得那次班会你就站在那里说:『有的班评这个(系甲级团支部)有的不评,但是我告诉你们,我要选甲团。』这个是我人生中对你反感的一个顶点。」

「那段时间我们辅导员和我所有的室友都说:『张喻博最近不大正常,看着他点。』」张喻博说。

「以机械 56 的学习压力,你觉得打游戏的话能应付吗?」同事 C *一句。

「我不是过来了吗?想想啊,我觉得还是可以的吧……如果你有这个复读并且再考上清华的能力,那么你在清华甚至不需要付出同等的努力就能活下来。」

「你们班气氛怎么样?」

「初状态参数都非常糟糕……初始的辅导员,特奖级的牛逼人物。小辅导员也是思源大佬。所以似乎在他们看来,像他们一样的这种程度的学习,变得优秀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班级评荣誉,「班委班长不上心、组织委员不上心,副班长也不上心。再加上还有一些大佬对于同学努力的解构,比如说李睿他明明非常的用功,他只是看上去是一个自由散漫的胖子,总让人以为他平时就讲讲笑话,突然成绩就这么好了。」

「李睿一开始让人感觉挺亲近的,但是近到了一定程度就容易炸。

「但是他交心的时候也会说道理我都懂啊……那反正也可以理解他。

「后来我也找机会还了他一巴掌。

「不要解释,男人的战斗。」

她发给同事 C 的张喻博的照片上,他正抓着吃薯条的杨伯远的胸口。李睿站在他旁边,那时候他头发还没剃光,忍着笑似的,朝镜头倾过来。

(8)

张喻博走后他们谈到过几天的时间安排。又有五六个人回复了约访函,时间很紧,有的采访不得不排在晚饭时间。还有一些要排到一月中旬,可能会和考试冲突。

她说:「你到时候要没有时间,就我自己去采。我自己写也没问题的。」

同事 C 听了心里一紧。「有时间。咱们可以安排一下,别跟我考试时间重合就行。」

「我是觉得你不要太累……」

「我没问题。」 他斩钉截铁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没再说什么。

他又在心里斟酌了一遍,试图揣度出她话里的意思。

(9)

王浩然的同学里有个军迷,他很严肃地和他们谈起了坦克和飞机。军事是命门……他觉得王浩然不适合部队;不应该让被淘汰下来的人进入部队;但正适合锻炼王浩然这种缺乏男子气概的人。

杨伯远是王浩然的室友,他有一次半夜悄悄爬下床拉断了电闸。网断了,王浩然爬上床睡觉。他再悄悄爬下去把电闸合上。

杨伯远给了孟希瑶他们宿舍的钥匙。王浩然的床下码着两箱羽毛球,床沿晾着两件白 T 恤。床铺上是空的。键盘格里夹着一张包装袋的一角:「卫……」龙字被撕掉了一半。

尽是些碎片。现在唯一的通路断了,连王浩然存在的痕迹都被彻底打扫干净,遗留下来的只有往日情绪的残垣断壁。入伍以后的王浩然再也没发过空间,孟希瑶和她的同事 C 在那之后还曾在迷宫中徘徊,指望听到昔日脚步的回响。但一切都已经是徒劳。

(10)

孟希瑶的「同事 C」指的是我,或者你不如直接叫我初子靖。最后的部分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2019 年的夏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后,我听说王浩然又在网上活跃起来。联系上他的时候正是他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探望生病的母亲,在归队之前,还剩下半天的自由时间。他告诉我,他的火车凌晨到葫芦岛北站。我决定当晚过去。

(11)

葫芦岛北。

车站有一股森林和海洋的气味;夏夜潮湿又闷热,难以分清。天已经黑透了,橙色灯光照亮了行人的侧脸,他们半个身子隐没在夜里。

王浩然明早 5 点会在这里下车。夜里很冷,薄雾敷在皮肤上;我开始发抖,一股令人心满意足的恐惧爬上来。

最近的宾馆也有十公里。我走进车站旅店,老板已经睡了。前台贴着一个电话号码。

这里床上没有被。仍然很冷,我只能抱住枕头。排风扇发出长长的*声;我想起死于肺癌的祖母,她像个小孩蜷缩在那儿,右胸有左胸五个高。我把排风扇关掉。

在初次寻找王浩然之后的一年半里,我再也没和任何人谈起他,也包括孟希瑶。因为明早要见到他,或者因为夜晚,我没办法止住发抖。

(12)

QQ 提示音:

我昨晚改签了,到的是葫芦岛站。

出租车在山间奔驰。清亮的晨光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们去大润发吧

「位置

……葫芦岛市龙港区……」

这有个早餐店

车开到大润发。街上空无一人,雪亮的阳光下大厦玻璃都凝固住。

我向西走,找一条不认识的路,王浩然就在那里。时间渐渐转动起来,一个男人爬上了挖掘机,街角冒出来穿着西装的男人和女人。窗玻璃开始向我反光。一辆车开过去,然后是下一辆。

我向右拐……脑子里像蒙了一层雾。街对面海鲜店的女人蹲在台阶上拧抹布,一脸狐疑地紧盯着我。我走到一家大红色的店面前,推开门。

王浩然穿着黄色的 T 恤,背对我坐着,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13)

王浩然比我想象中的样子下巴更宽、眉间更短,他和那张模糊的入伍照片上长得并不一样。也许是他瘦了,或者是我用了太多想象。他盯住我,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看到他的小臂有我三个粗。

「你读研了吗?」他问。

「我没有。」

「不读研啊……清华来说,本科毕业工作的少一点。」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很犹豫,说着话眼神又飘下去。来自他的压迫感渐渐消失,我偷偷看着他,他的退缩让我痛苦。

……最开始是大一的下学期,微积分他已经完全听不懂。耗着解决不了问题,数学题看一个或者三个小时都一样。毫无头绪。只好抄。

只能弃考。比起成为最差的,他更难接受自己一无所知地考试。

不得不打游戏。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可履行的责任。

无法控制地愤怒。

……有人举报他半夜打游戏。班主任下达最后通牒。只好夜里去网吧,白天睡觉,但仍有眼睛盯在他背上。是谁?他重新回宿舍打游戏,对方总有受不了的一天。室友们买来帘子遮住床,没人跟他多说一句话。他故意买来机械键盘。「为什么有意见不能当面说?」

这次却完全没有反应了。班主任似乎忘了口头的威胁,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一整个寝室压在王浩然胸口上,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必须要走。一刻也待不下去。

(14)

王浩然离开学校的晚上,他听到开门声。有人进寝室了,那个人说起了大物实验,结果不合意,或者今天是第一个走的,大概这种事。

那一刻王浩然站了起来,他的手在抖。他拿起钱和身份证出去。他分了手,他学习差,他受不了这些人在他面前。他骑上车,从西门出去。

那是 2017 年的事……大概发生在春天。他没有去上海,太远了。他在西门口住了两天,把一个月的生活费花光了。他去网吧包天,直到七天之后,吴崇安下楼来串寝的时候,才有第一个人发现他不见了。

我想起另一个学生。在 2016 年的冬天,他留下遗书,也从西门出去。监控拍到了他,所有人都出动了,到公安局报案——第三个人到的时候警察告诉他案子已经报过很多次了——问遍了他住过的每一家宾馆,沿着清河的河岸走到太阳升起。直到凌晨四点,失踪的人在什刹海打来电话,说他放弃了,他想回来,但是他的电动车没电了。

王浩然已经不记得当时那家网吧的名字……他在那度过了很多个夜晚,包天的、包夜的。但只记得是在西门附近。

向北

骑车十分钟吧

黄色的牌子

从西门向北出发,十分钟能到清河。那里有三家网吧,但没有黄色的牌子。

也许是从宿舍出发,十分钟刚好赶到西门,网吧应该恰好在门口。

讯通网吧

网上的老照片。在四四方方的店面中间,绿色的、黑色的招牌,以及树影的缝隙里,有一家黄色牌子的网吧。

(15)

离校出走的那些日子里,他不知道是第几天。8 点的时候他去吧台包天。50 块钱。买一大杯可乐,他打开英雄联盟。他玩得很烂,有的时候有人骂他……他就冲上去。送人头。再开下一把。

我去寻找王浩然的那家网吧。

喷绘 雕刻

私人订制纯手工

参差的小平房现在已经不见了,从西门向北一路都是白墙棕色招牌。四下的门口停满了外卖的电动车。

面条米饭饺子——家常菜川菜烤翅——

烧烤店的女主人正在吆喝,她把脏水泼在外面。

网吧

这里已经不再有名字。招牌上只写着红色的「网吧」。

我走进去,没人注意我,网管也没有抬头。有几个人窝在黄色的沙发椅里——他们躺了几天了?房间的尽头是一排按摩椅,一条小走廊,里面就是包间。就是在这里。离校出走的最后一天,最先是吴崇安打了电话,王浩然没接;然后是辅导员,没接;最后是班主任。

他接起电话。然后走出了包间。

(16)

从网吧回来的四个月之后,王浩然要退学。父亲拉着他的母亲、舅舅、姐夫、弟弟来到学校,要想办法保住他清华的名号。之后,王浩然看见了征兵广告。

在部队,他从 8 点躺到 6 点。没那么多可睡的,他回忆旧日时光。

当初在对面寝室有个叫宋群的男生,他也整日躺在床上,整日地打游戏,但他没有挂科。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总能答 60 分。

在王浩然入伍的第二年,没人知道为什么,宋群突然退学了。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从微信上,QQ 上,他干净地消失了。

在我们会面的最后,王浩然问我宋群的消息,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事实上每个人知道的都一般无二。关于他的记忆不过是凌晨的雾气。

(17)

我们在粥店门口道别。王浩然建议我去海边看看,我拒绝了他两次:想到巨大的、空旷的、灰白色阴郁的天空,我的头脑就麻痹起来。出门的时候,我特意选了和王浩然相反的方向,我盯着他的背影,似乎他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我要马上回去。这个念头敲打着我。

回清华的时候我被堵在西门外面。人们正在拍两个穿学士服的人在校门合影。周末的白天,没有预约的人不能参观。他们有时整日待在这里。

我绕了半圈,向北拐进中关村东路。毕业典礼结束了,穿着学士服的人们骑着车离开。我艰难地在人流中逆向挤着。

我骑过校名的碑石,去年它被车撞了,换了一块。一切都不是王浩然在时候的样子了。

王浩然告诉我,最后那天,他走过这里,他感到自豪,有那么一点点,他想到是不是自己配不上这里。他看着清华的名字不肯走,然后哭了。

我把车停在门口,回头看着那块碑石。

年青的家长们给孩子指着那块石头,指着围着石头拍照的毕业生们。仲夏的午后,孩子们欢快地奔跑。他们张开双臂,他们兴高采烈地互相追逐。不一会,他们累了,摇摇晃晃地栽倒在母亲的怀抱里。我们存在的痕迹不也和这孩子的热情一样迅速地消磨殆尽吗?

(文中人物为化名,机械 56 并非真实班号)

本文由树木计划合作作者时尚先生发布

撰文:初子靖

采访:初子靖 权梓晴

编辑:杜强

插画:姜疆

美术编辑:王小明

监制:新裤衩

视觉:Pomelo Zo

素材制作:Wendy

版式:Wendy、小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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