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很早就知道,老罗家的儿子有一台望远镜,天天看星星。但是没人想了解,那个长筒筒里究竟能看到什么。现在,他们好奇,能不能看看嫦娥住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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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林和他的望远镜。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编辑 苏晓明 校对 郭利琴
3月7日,四川南充27岁的天文爱好者罗林,即将开始在中科院云南天文台抚仙湖太阳观测基地的工作。
从汽车修理厂到天文台,这个只有大专文凭的小伙,第一次感觉梦想如此之近。
面对突如其来的工作机会,罗林身边人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他把消息告诉父亲罗再荣的时候,50岁的罗再荣正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休息。他凭经验认为,“天文那么高端的东西,是清华北大搞的”。他不相信,天上的事能轮得上一个平头老百姓费脑子。
还有人觉得他误入了*组织,被洗脑了。“可别把肾给人挖了去。”修理厂的一位师傅虎着脸,说不清几分认真。
但罗林内心十分笃定,想“走出去,闯一闯”。这个性格孤僻、痴迷天文的小镇青年,毕业5年,开过火锅店、当过3年汽车修理工,一连几个月没有收入,最高时也不过挣到1800块钱。他一度觉得离想做的事情,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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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与天文有关的事,哪怕是最底层的”
去年12月,区号0871的面试电话拨入手机时,罗林正在电脑前整理天文视频。他27岁,在四川南充市一家修车厂做机修工。
▲罗林之前工作的汽修厂。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接到云南天文台的面试电话之前,经一位网友介绍,他给中科院云南天文台抚仙湖太阳观测基地发了一份简历。最初,他觉得自己学历低,不相信天文台会对自己感兴趣。后来看接收简历的邮箱是天文台官网上的,“才相信了。”
在简历里,他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并表态,“我今后想做与天文有关的事情,哪怕是最底层的。”
这是他离天文梦最近的一次机会。
高考后,他没有如愿考入南京大学天文系。成绩不好,家庭又困难,他没有复读,报考了攀枝花一家大专院校的冶金专业。炼钢厂“环境恶劣”,离家远,毕业后他回了南充。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跟着亲戚做铁皮模型,每天在路上奔波,落下了胃病。后来跟表哥合伙开火锅店,生意不好,1年后亏本关门。经亲戚介绍,他到现在的汽车修理厂学了3年机修工。
电话里,面试官告诉他被录用了,并对工作待遇和工作环境作了介绍,希望他尽快入职。
3月7日,云南省天文台抚仙湖太阳观测基地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罗林被录用的岗位是观测助手。他们看到罗林以前的梦想是南京大学天文系,又喜欢天文这么多年,“我们也想帮他把兴趣爱好转变成天文专业精神”。
“岗位要求有动手能力,未来主要负责操作大型天文望远镜,还要求有基本的物理概念和空间想象力。”工作人员介绍,岗位比较重要,但是薪水有限、工作重复度高,对学历的要求不高。
观测基地看了罗林的经历,“他能修这么多年车,说明动手能力还可以。”
在天文台看来,修车工进天文台,“很平常”。该工作人员解释,在全国乃至全球的天文台和观测基地,观测助手的学历差异比较大,有高中生、大专生通过不断考试最终进入研究岗位,也有博士、公司经理因为兴趣,来应聘观测助手。能不能成为天文工作者,还要看入职后,罗林能不能适应岗位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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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研究太阳还是月亮?”
机修工要去天文台工作的消息,在汽车修理厂很快传开了。
辞职时,领导和同事劝他,不要冲动,“机修学了3年,马上要出徒了”;还有人担心,云南太远,容易被骗。
送别宴上,油亮亮的鱼香肉丝和凤尾菜摆上桌,一个同事把菜往罗林面前挪了挪:“‘劳模’,去云南坐火车还是飞机嘛?”因为工作积极,爱打扫卫生,年前,罗林刚被厂里评为劳动模范。
“火车,15个小时。”3月1日,在一个修理工日常聚餐的小饭馆里,罗林的黑色眼镜一直盯着筷子,没有抬起来。
他不爱说话,除了在qq空间和朋友圈刷屏天文信息,几乎很少参与讨论。大部分同事觉得他的爱好“毫无用处”,还不如手机上的一局CS来得实在。
“那么高级的工作,还不坐个飞机撒!”一个同事挽了挽沾了机油的绿色迷彩服袖子,打抱不平。
菜快吃完时,有人好奇:“‘劳模’,你去研究太阳还是月亮嘛?”
“观测太阳。”黑色眼镜抬起来。
“太阳会不会掉下来哟”、“你娃要是把太阳给耍下来,全国人民都不放过你。”一阵哄笑。
罗林低头扒拉米饭,没说话。他在微博上的一篇文章里坦陈,已经接受了身边人的异样眼光,“感觉这些人都在歧视你,歧视你的水平就这样,只能一辈子修车。”
散场时,有个同事说,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是让人羡慕。更多声音为他可惜,人们觉得要混口饭吃,修理技术才是可靠的,天上的东西“谁说得准嘛!”
来自家庭的声音更加强硬。
2月28日,干了32年瓦工的父亲罗再荣,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指指窗外的天,他不相信,天上的事能轮得上一个平头老百姓费脑子。
儿子罗林沉默少言,每天下班了就呆在屋里上网,他觉得,“肯定是被*骗了”。云南传过来的办公环境照片也说服不了他。直到记者找上门,打电话向天文台确认了录用信息,这才相信。
罗家的长辈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去楼顶,参观下罗林的天文望远镜。
村里人很早就知道,老罗家的儿子有一台望远镜,天天看星星。但是没人想了解,那个长筒筒里究竟能看到什么。现在,他们好奇,能不能看看嫦娥住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迎接他们的是失望:“(月亮上)怎么坑坑洼洼滴,都是石头?!”
罗林顾不上失望。他担心自己胜任不了新工作,出发前三天,几乎天天失眠。家里的表妹宽慰他:“别怕,彩云之南,只要努力,想看什么星星看不到?!”
在微博和粉丝群里,罗林收获了数不清的支持。那些全国各地的陌生人劝他:一定要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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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默少年到百万粉丝大V
罗林对天文的痴迷始自高中。每次遇到重大天文现象,他就会在生活里“奔走相告”。
在同学李尧印象里,除了天文,罗林是个“需要把头凑到他耳边讲话”,才能顺利交流的沉默少年。
2009年7月22日,发生了被天文界公认的,本世纪最重要、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日全食。李尧记得,提前一年,罗林拉着班里的同学预报,“到时候,白天天会黑”。
同学们斜眼看他,警告他不要传播谣言,“小心被关进去。”他不服气,把预报用粉笔写在回家的路上。夏季多雨,粉笔字第二天就没了,他花了一个月,用一截钢筋把字刻在村里的石板路上。
李尧说,罗林“心里好像有一股气”,人们越不相信,他就越想证明给他们看。
日全食当天,同学们拿着他事先准备的电气焊眼罩,一起观看了那场日全食。他在天文日志里写,第一次被同学认可,“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此后,他开始在网络上普及天文知识,取名 “零度星系”。2010年9月,进入大学,他发了第一条微博,只有四个字:喜欢天文。
他擅长天象预报——通过基于行星运行规律的软件,测算并预报即将发生在地球大气层外的天文现象。在当时最火的牧夫天文论坛、天之文天文论坛里,他是常客,2016年之前,在线时长近5000小时。他疯狂加qq群,一口气加了上百个群,直到今天,他的qq号上,关于天文的群多达五百多个。
他觉得国内关于天象预报的中文信息稀缺,就把国外网站上查到的天象预报翻译过来,推送给国内的爱好者。第一个月,他发布的预报信息,访问量就达14万。
为了追寻天文奇观,罗林花了两百多,从淘宝买来一架天文望远镜。在攀枝花,那架天狼50D望远镜,陪他度过了三年时光。
▲罗林在使用天狼50D望远镜。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邢崇是罗林的粉丝,读初二那年,开始对天文感兴趣。2012年,他通过qq群认识了罗林。那时,罗林已经是论坛里的“明星”。
邢崇印象最深的是2012年6月6日著名的“金星凌日”。那是被天文爱好者称作“看一次,今生无憾”的天文事件——地球、金星、太阳会运行到一条直线上。金星像一个小黑点,从太阳表面缓慢划过。
罗林用那架“像玩具一样”的天文望远镜,通过投影,拍摄到了太阳和金星。因为买不起太阳滤镜,用来投影的纸还被阳光烧出一个黑洞。
简陋的设备和极强的动手能力,在论坛里为罗林迅速吸引了不少粉丝。8年时间,他成了拥有百万粉丝的微博大V,QQ粉丝群里,有人喊他“大佬”、“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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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节节败退
和头上璀璨的星空相比,脚下的现实却节节败退。
毕业后,罗林回到家乡,天文台的工作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2013年,他和一个亲戚合伙开了火锅店。
店里不忙时,把网上找来的天象预报一点点抄在点菜单的背面。从1801年,一直整理到2110年,写了满满50多张纸。走在路上,看到店里卖的衣服上有星空图案,他也会拍一张分享给网友。
▲罗林整理的50多张天象预报。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2014年9月,火锅店关门,不仅没赚到钱,父亲帮他投入的2万块钱还赔了进去。罗林在家呆了半月,又到一家汽车修理厂,开始做机修工学徒。
修理工计件挣工资。最少时,一天20块钱,每个月拿600块钱,最多也不过挣到1800元。因为沉迷天文,工作时他总是走神,一次汽车零件掉下来,砸掉了他左手的一块指甲。
在同事眼里,天文的爱好显得“不正常”。大部分同事用的是苹果手机,休息时,喜欢打手游。罗林不爱打游戏,休息时就浏览天文网站,手机里拍的都是月亮和星空。
网络之外,这个修车工是“惶恐”的。
2016年和2017年,一些网站举办的网红科普论坛曾给他发来出席邀请。同学和网友都鼓励他参加,但罗林一次都没去。为了一天几十块的工资,也不让领导不满,罗林请不了假。
高中的好友李尧劝他:先把技术学出来,等进了4s店,有了经济基础,再去搞天文。但现实越挫败,网络里的陪伴和支持就显得越不可或缺。2016年,厂里业务不景气,为了不让老板发现,他就躲在一堆废弃轮胎里,写科普内容。
那一年,他还成立了志愿者字幕组,组织了几十名志愿者,一起译制国外的天文视频,微博粉丝增长到160多万。
罗林说,那些陌生人的支持,推着他往前走。
夏季,他一个人骑着电瓶车,爬到半山腰看流星。数不清的野花和蚊虫围着他,就像他所处的现实,既令人幸福,又饱尝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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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去,闯一闯
罗林的家在南充市城郊的一处景区里。村子依山建,周末时,农家里游客熙攘。
罗林床头的那面墙,贴满了他从小学自然课本裁剪下的太空配图。衣柜门上贴着划破夜空的一颗火流星。床尾的桌子上,摆着一溜天文书。一张美国NASA木星探测器“朱诺号”拍摄的高清木星特写照,他百看不厌,觉得“美得像油画”。
▲罗林桌子上的天文书籍。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3月2日,在回家的路上,一辆摩托车从罗林的电瓶车旁边呼啸而过:“劳模,还不去天文台?”骑车的人是罗林在汽车修理厂的同事。
年前,他找了一份要去北京做物流的工作,家人不同意。理由同样是“父母觉得是*”。
罗再荣快50岁了,这个吃榆树皮长大的男人,靠出卖体力养家,“一辈子,不过养了一个儿子,盖了三次房”。家里从茅草屋,变成砖房,又盖成三层楼房,都是他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的。
老罗不希望儿子再出去打工卖体力,他最关心的,是儿子能在本地学技术,找个养家糊口的工作,好好过日子。直到妻子扫地,扫出密密麻麻的日记本,写的都是“每天要做的(天文)计划”,他们才知道孩子每天想的“是天上的事”。
对村里像罗林一样的青年来说,能出去看看世界,太难了。李尧让他一定珍惜这次机会。
他珍惜罗林的梦想,就像珍惜自己的。2013年,他从大学毕业回到南充。因为现实因素,曾经做广告设计的梦想,跟着一个亲戚,学了工程预算。
如今,在南充,李尧拥有体面的收入,有车有房,生活的轨道舒适而明确。但罗林的事有那么一瞬让他感到迷茫:自己喜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3月3日,罗家在饭馆里张罗了家族亲戚,给罗林送行。
罗林的母亲挨个敬了桌上的亲戚。最后,她举杯对儿子说:“罗林,妈妈祝你事业有成,出去好好照顾自己。”清亮的四川话还没落下,眼泪在她眼眶里闪现,很快又隐退。
▲家人为罗林送行。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罗林没有说话。他已经决定了,要趁年轻“去闯一闯”。
在中学一段有关星空的作文里,他曾写道:
幼年时我要做天上最亮的星星——天狼星!而以后,我又觉得,只要是发光的星就行。然而,十六岁的我不再幼稚地要做一颗星了。因为星本身并不创造什么,它只是在临终前把能量还给宇宙。而人,却担负着更重要的责任。
值班编辑:李凡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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