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翻滚、位移、踢腿、律动……尽管已经转向幕后工作很多年,刘震宇每周都会约上几位街舞队友,找个场地,跳上几段街舞。这是一群跳街舞接近20年的“老炮儿”,他们觉得,任何时候都要继续跳舞,这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
20年来,刘震宇经历过不被理解的痛苦和尴尬,收获了街舞带来的快乐,见证着街舞从小众逐渐走向大众化的过程。现在,他也有了一个组织赋予的身份——安徽街舞联盟秘书长。
眼下,刘震宇正通过组织开展选拔比赛、公益扶贫、技术培训等活动,向青少年传授街舞技巧和文化理念。只要听到街舞音乐,看到孩子们跳街舞,他就立刻觉得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那段青春岁月。
街舞源起于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上世纪80年代中期,街舞登陆中国,最先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流行。近年来,随着各界的重视和街舞文化的普及,街舞社会影响力不断攀升。
据统计,目前我国街舞从业人员已超300万,辐射人群近千万,大部分是青少年。相关从业者每年组织文化交流、专业赛事等活动近万场。
曾经,街舞一度被误解,跳街舞的年轻人曾被打上“叛逆”“坏孩子”等标签,职业化道路上种种艰难困苦也在考验着每一位年轻的舞者。多年来,在街舞这个行业里,有人失败了,也有人坚持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如此热爱街舞,街舞到底带来了什么?近日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走进了这个新兴青年群体。
街舞青年正在街舞比赛中斗舞。受访者供图
两天跳了24场舞,只为梦想
2007年,17岁的胡霄飞来到合肥,在一所职业院校就读,他自学街舞,参加学校表演。20岁毕业时,他找到一份维修电线杆的工作,没几天就把工作辞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想跳舞。
因为曾拿过学校比赛的冠军,胡霄飞去了一家职业舞房,被安排在舞房打杂、扫地,与其他5个人一起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简易宿舍里。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但大伙儿每晚还是会很开心地讨论舞蹈技术。
那段时间,胡霄飞经常去小乡镇的开业庆典,在很破的舞台上表演。一跳一整天,6支舞,能收到80到100元的酬劳。“有一次刮大风,背景布被刮倒,砸在自己身上,腿直接卡进舞台的窟窿……”
“这边跳着舞,旁边就是小商小贩卖东西,环境很糟。这场刚结束,马上换衣服去赶下一场。”胡霄飞也很无奈,他觉得,自己是迫于生计。他不愿意伸手向家里要钱,也不敢要钱。
“我们跳舞时,戴着很夸张的头巾,有人觉得我们像混混。其实他们不知道,跳舞的人都很单纯,我们只知道跳舞。”胡霄飞甚至觉得,自己只要能吃饱饭,把舞蹈练好,其他都无所谓。
2010年,胡霄飞离开舞房,来到一家酒吧跳舞。夜里跳,早上睡觉,下午出去零散带课,最累的时候,他两天跳了24场舞,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腰太疼了。
那时,胡霄飞租住在楼梯道里隔出来的房间,仅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看不见太阳。饿了就去小摊吃一碗馄饨,一年得搬家七八次。
与胡霄飞相比,刘震宇最大的压力来自家庭的反对。他自小学习器乐,在省艺校上学时爱上了街舞。听说他以后想走这条路,父母火冒三丈:“你再跳这个舞,以后我们什么都不会给你,你是不会有出息的。”
2006年,刘震宇在一场斗舞比赛中拿了冠军,受聘到一家专业舞社教跳舞。之后,他更加拼命地练习,参加比赛取得的好成绩,坚定了他将街舞当作事业的信心。
然而,2007年的一次意外,让他左腿胫骨、腓骨断裂。在医院拍完片子,刘震宇问医生,自己以后还能不能跳舞,医生说:“能走路就不错了!”
那一刻,他眼泪就流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天天哭,“这么喜欢的东西一下子就没了”。
刘震宇被送回老家康复治疗,在床上躺了半年。他每天都要锻炼右腿和手臂力量,做俯卧撑、倒立等动作,复习一些基础技巧,熟悉舞蹈感觉。
“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舞者单腿跳舞,他们行,我也行!”康复期,他一直没有放弃训练。一年后,刘震宇可以实现一只腿主跳,一只腿辅助,还独创出属于自己的舞蹈风格,在比赛中依旧取得了好成绩。
街舞也是一种社交
“自己喜欢听歌,享受音乐律动。我觉得其他的运动不像街舞那么自由,可以无限创造动作,永远不会觉得枯燥,一直有新鲜感。”在合肥一家媒体工作的张晓梦(化名)跳街舞五年了,每天6点下班后,她会一直跳到夜里11点。
张晓梦介绍,舞社里除了以跳舞为业的人,还有很多业余爱好者,大家相处很愉快,自己有一种社交归属感。“舞社里有律师、公务员、幼师、销售等各种职业的人,大家因为跳舞聚在一起,在街舞中有所收获,不是指金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收获”。
张晓梦还认为,作为上班族,跳舞可以放松自己,让生活更有趣。“上学时只是跳着玩,现在可以做兼职老师,挣的钱可以用来外出学习,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
平时,张晓梦会主动去上网查询、询问圈内人士,以了解街舞文化。“文化是舞蹈的一部分,不了解文化就谈不上了解街舞。当下,街舞所代表的嘻哈文化越来越流行、时尚,被大众所接受。”只要不耽误上班,张晓梦就会出去参加比赛,她觉得比赛也是一种交流,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从事物流运输工作的张宜生每天都会在朋友圈分享街舞小视频。“上初中时,我就让家人帮我报街舞班。高中时,我就想着大学要学街舞。大学开学第一天,我就在学校里找街舞社”。
跳了5年街舞,不仅技艺在进步,张宜生觉得自己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跳舞需要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可以让人变得自信,不再内向,也间接锻炼了社交能力”。
“街舞带给自己的东西很多,只有享受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工作后,张宜生还是坚持每天跳舞。虽然每天晚上九十点下班,他还是会去舞房跳一会儿,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很满足。“这就是对街舞的执念”。
让街舞变得阳光起来
“以前,把家里桌子椅子挪开,就开始学习跳街舞。”2002年,邓海涵第一次接触街舞,就意识到自己已经选好了未来的路,甚至不想高考。“舞房的人都赶我走,不让我进门,让我把高考考完,再来跳舞”。
后来,邓海涵考上了专科,但是没去读。2006年年初,他走上职业舞者道路,但是比赛、食宿、报名都要花钱,他却没有经济来源,只好跑去服装店上班,边打工边跳舞。
“像别人说的那样,自己确实叛逆过,不爱听家长说的话。刚接触街舞那几年,我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除了穿着打扮,更多的是追求无拘无束的状态,不愿意接受管教。”邓海涵回忆,很多伙伴都觉得,跳街舞的人很新潮,也很有面子。“总之,就是与众不同”。
“不过街舞让我学会坚持,我要把这个东西弄懂、弄透,必须要钻下去。”这种坚持,让邓海涵看见了阳光。
“当街舞被更多人认识时,我们需要传播更多正能量,编创更多中国特色文化的街舞作品,用中文流行歌曲配乐,或者加入中国元素,比如戏曲、武术。”除了跳舞,有时候邓海涵也在思考,如何让别人可以看到街舞中的中国色彩,让街舞成为一张文化名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年轻街舞人需要坚持,要真正了解街舞和中国文化”。
这些年的经历也让邓海涵意识到,培养街舞人的社会责任感很重要。很多年轻舞者对于人际交往、社会法则都还不太熟悉,“街舞从业者能接触很多年轻人,你能向他们呈现多少关于街舞的内涵,是你本身的综合素质所决定的。比如一个人舞跳得非常棒,但是大字不识一个,他可能没办法做好推广和传承。”邓海涵说。
近年来,互联网的发展也推动了街舞文化的传播和普及。2018年,网络综艺《这!就是街舞》等节目一经播出,引爆全民讨论街舞的热潮,节目中出现的新名词“震感舞”“地板舞”被年轻人所熟知。
“现在街舞发展态势很好,希望社会各界都能看到街舞青年积极阳光、朝气蓬勃的一面,也希望更多热爱街舞的青年能走上更大舞台。”邓海涵说。
街舞能当饭吃吗
2005年,17岁的张博成来到合肥一个舞团学习,一学就是5年。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事情,“给家里人一个交代”。2012年,他向家里要了1万块钱,和一个舞团合伙人在学校外开了一家工作室。
“其实就是租了学校旁边一间50多平方米的门面,挣不了几个钱,够自己生活,也让自己和朋友能有个练舞的地方,顺便收点学费填平房租。”张博成说。
那时候,他和朋友一起到学校里面发传单,去大学里免费表演。“给10个人发传单,最多有两三个人来报名,都是大学生,一学期20多节课,最多收费400多元”。
2015年,因为生意惨淡,张博成的工作室*了,利用暑假,他在十几家舞蹈机构教课,还上之前的欠债和亏损。
后来,张博成又在另一所学校对面重新开了一家培训机构。他义务去学校社团上推广课,给学生表演,教学生比赛技巧。他觉得,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宣传自己,就是想带动更多年轻人学习街舞。
2013年以后,街舞培训机构越来越多,张博成也积累了很多经营的经验。2016年,他重整旗鼓,新开了一间300多平方米的培训机构。
“以前的工作室里,只有木地板、镜子、音响。现在,文化墙、舞蹈教室等硬件设施一应俱全,舞蹈培训也规范化、体系化、垂直化。”张博成觉得自己成了一名真正的街舞“主理人”。
在街舞行业,常见的“主理人”是指运营并管理街舞培训机构的人,根据业内分工,还有街舞赛事助理人、街舞媒体主理人、街舞文化产业主理人、街舞影像团队主理人等。
“招生对象很多是小学生,把小孩教好了,让家长看到孩子的自信阳光,是自己的使命。”在张博成看来,学街舞的人越来越年轻化,自己的责任重大。
“对于主理人来说,教学是根本,是街舞推广的重要环节。只要把教学做好,口碑就会好,街舞培训行业也会越来越好。”张博成表示,自己会一直将街舞培训做下去。
成为街舞“主理人”是很多街舞青年最理想的职业选择。然而在网络上,有很多人认为,“跳街舞是吃青春饭,不是长期稳定的职业”。刘震宇对此并不认同。
“街舞是有生命线的,从学习跳舞到参加比赛,再到培训机构老师,到赛事评委,到机构主理人,职业舞者可以一步一步成长。现在行业发展越来越好,机会也越来越多,也可以横向发展一些相关文化产业。”刘震宇说。
“对于年轻舞者来说,首先技能和本领要过硬,才能在行业里立足,不然可能连生活费都挣不来。”邓海涵则认为,漫长的职业道路上,年轻的舞者需要为自己投资更多,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时间和精力。
他感慨,能真正坚持下来的,一定是对这个行业极度热爱的人。
“跳街舞,能否考大学?”刘震宇时常会接到家长的咨询。据他介绍,中国舞蹈家协会街舞委员会推出了街舞考级制度,这让学员有了一定的参照体系。但是,国内普通高校和艺术类院校中,专门开设街舞专业和街舞方向的还很少,如果高校能够从普及街舞艺术教育出发,为热爱街舞的学生开辟畅通的学历晋升通道,那么街舞会与民族舞、芭蕾舞一样,成为学生升学的专业目标。
从单打独斗到找到“组织”
2009年,钢板拆除,刘震宇的腿差不多康复了。养伤期间,他重新思考了自己的未来。之后,他组建了安徽霹雳舞联盟,希望为热爱跳舞的青年搭建一个相互交流的平台。
2013年,让刘震宇和同行感到振奋的是,中国舞蹈家协会街舞委员会成立了,“协会对整个街舞群体有很大的促进作用,行业正规了,跳舞爱好者找到清晰的组织构架,大家能够把跳舞当成事业来干,街舞也慢慢开始市场化了。”作为协会下属的安徽街舞联盟秘书长,刘震宇介绍道。
“行业在发展,自己责任感也更重了。”刘震宇一直也在思考:电影明星、足球明星都很火爆,如何能将“街舞IP”越擦越亮,让街舞行业找到新的突破口,让街舞变得越来越家喻户晓。
作为一个新兴青年群体,街舞从业者也吸引了各级团组织的关注目光,他们为街舞青年提供学习交流、展示才华和激发创造力的平台。刘震宇等人参加过“新时代·艺起来”公益课堂、青年街舞大赛、“筑梦新时代”街舞快闪等活动,让街舞艺术走进偏远山区和贫困农村,被更多青少年所熟知。
今年4月,经当地团组织推荐,刘震宇和同事来到井冈山参加全国街舞联盟骨干“青社学堂”专题培训班。“培训期间,学习了三湾改编的历史,聆听几位革命烈士子女的故事分享,突然觉得,创作思路被打开了,人生目标更明确了”。
课下,刘震宇带领同组学员用街舞编排了舞蹈《飞夺泸定桥》,将红色主题和街舞艺术结合起来,在场的老艺术家叹为观止,当场提出,邀请这群年轻人在更大的舞台上展演。
刘震宇意识到,“真正的艺术是没有边界的,街舞的舞台其实可以更宽广!”(王海涵 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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