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求实
摘编|宫子
《法镜般的神眼之下》,作者:[日]堀江敏幸,译者:陆求实,版本:鹿书 | 武汉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
堀江敏幸是谁?
在日本文坛,堀江敏幸是眼下最受瞩目的中坚作家,号称“获奖专业户”。不过也许正应了那句旧诗 :“愔愔不闻鸟雀鸣”,别看他在本国大红大紫、春风得意,但在中国,了解他的读者可谓寥寥无几,他的作品之前也从未被翻译到中国。(此前仅有上海译文出版社旗下的《外国文艺》杂志于2004年第6期刊载过其代表作品之一短篇小说《熊的铺路石》的译文。)
这本小说集是中国大陆首次引进出版的堀江敏幸作品单行本,因而有必要在此对其作一番简要的介绍。
堀江敏幸1964年出生于岐阜县多治见市,从县立多治见北高中毕业后,考入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法国文学专业,毕业后再进入东京大学研究生院人文科学研究系攻读法国文学博士课程(不用说,这两所大学是日本最顶尖的学府,堀江敏幸完全称得上是位“学霸”),但在东京大学的博士课程修满却未毕业,因为这期间他赴法国巴黎第三大学留学了。1994年起,他将自己的留学体验写成散文风格的文字《去郊外》,并在白水社出版的《法兰西》杂志上连载,翌年,这些文字由白水社结集出版单行本,堀江敏幸正式以作家面目初登文坛。学霸一出手果然身手不凡,仅短短十数年,堀江敏幸便轻松地踮着脚达到了许多作家勤奋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达到的巅峰状态,截至2016年,他一共斩获十个以上的文学奖项。先是在1999年以《从前》(『おぱらばん』)获第12届三岛由纪夫奖,后于2001年以《熊的铺路石》(『熊の敷石』)荣获第124届芥川龙之介奖,2004年以《雪沼及其周边》(『雪沼とその周辺』)获第40届谷崎润一郎奖,2006年以《河岸忘日抄》(『河岸忘日抄』)获第57届读卖文学奖,2012年以《菱角菜》(『なずな』)获第23届伊藤整文学奖,2016年又以《诗人的消失》(『その姿の消し方』)获第69届野间文艺奖,这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单行本。另外,从2002年起他还担任了数个文学奖的评委,其中重要奖项包括“野间文艺新人奖”(2008—2013年)、“谷崎润一郎奖”(2010年至今)、“川端康成文学奖”(2011年至今)和“芥川龙之介奖”(2012年至今)。
除了作家身份,堀江敏幸还堪称是一位翻译家,翻译出版过不少名家的名作,如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八月的星期天》,菲利普·索莱尔斯的《神秘的莫扎特》,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世界迷宫”第Ⅲ部《何谓永恒》,艾尔维·吉贝尔的《幻象》《戴红帽子的男人》等。
初读堀江敏幸,你会发现他的作品情节大都简单、琐碎,甚或没有情节,在他质朴和略显絮叨的文字背后,却总能够蓦然发现隐在平平无奇的凡俗生活夹缝里的某种可爱光景或者奋张情绪,是那种能让你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咯噔一声鼓动的微妙感觉,比如这本小说集所收录的《窗》《杏村寄来的》《黑百合花》《黑色电话机》《月亮背面》等。日本人敏感且感受性强,日本作家则擅长捕捉把握这种微妙的情绪感受,这也是日本自“私小说”以来所确立的日本小说文体的悠久传统,就像我们阅读和欣赏俳句时讲究“俳味”一样,日本小说向来偏重强调主体性、感受性,这是日本文学作品的醍醐味之所在。堀江敏幸的这种弱故事性、主体性加持、随处闪动着感性灵犀的创作手法,依然秉持了日本文学的正道,所以日本评论界一致将其誉为“纯文学的王道作家”,纷纷称赞他“文字很性感”,并且毫不吝啬地称颂其作品是“可以流传五十年甚至更久的经典”。
笔者对小说集中的《果树园》中传达的细微感受深有同感。对西方文化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都知道,橙子在西方的绘画语言中是自由意志的象征。在19世纪印象主义绘画的奠基人之一爱德华·马奈晚年的杰作《女神游乐厅的吧台》中,运用了许多绘画中的象征性元素 :镜子、花瓶中的花、隐晦的三角形构图……但最令人注目的是放置在女招待面前柜台上的那一盆鲜亮的橙子,它们与画面的其他色彩形成强烈对比,从而暗示了年轻女郎与之难以浑融的孤独疏离感,和渴望冲出眼前浅薄而虚浮的流光溢彩的奢华世界,追求自由的一种潜意识。《果树园》同样给人以类似的想象性。《果树园》讲述一名企业业务员因工遭遇交通事故,落下不是很明显的后遗症,于是请了长假在家里自我康复,后来找了份帮人遛狗的零活儿权当消遣。几个月下来,他渐渐丧失了重返职场的欲念,但同时却在遛狗的过程中对生活、对人生有了全新的感悟。作品用了约占整篇十分之一篇幅的文字叙写和橙子相关的内容,看似随意,其实是有所寓意的,作者几处提到“我”的姐姐辞职创业后,不仅没有原先那样辛苦,而且还重拾了好心情,姐姐一直希望栽种一棵橙子树,而“我”也对橙子树大感兴趣,应该即是对那种摆脱职场压力、回归本我的理想状态的向往吧——作品题目落在“果树园”上应该就是个佐证。《船形屋的风景》也给人一脉相通之感。
《ハントヘン》比较晦涩难懂,通篇显得诡异而荒诞。作者编造了一个叫作“板户边”的遥远山村,那儿的人以秘密栽种罂粟为生计,它不存在于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没有任何标志”,每隔若干年,村里就要献出(因为一去就好些年,甚至永远都回不了家)一名刚好年满十五岁的少年去那里送药,否则全村人都要遭受惩罚,少年去到那里,便同样会走上栽种违禁品的恶之路。看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给人以异时、异域甚或是异次元的感觉,但前往那里却需要携带现金、护照、世界地图等,似乎又应该是现世。此时,无法逃脱的天定宿命,是在隐喻现代人身不由己的无助境遇吗?倘若是这样,那么作者似乎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虽说脚下的路算不上像模像样的路,但毕竟笔直向前,所以我不再犹豫。”换句话说,丢掉幻想,与命运同行——作者认为这就是你我的生存姿态。
用作书名的作品《法镜般的神眼之下》堪称脑洞大开,也是这本小说集中阅读性最强最有趣的作品。堀江敏幸让他笔下“我”一族人的颅顶开了一个奇妙的洞,仿佛受洗一般,他们一生中总有一次会迎来某个瞬间,此时便有机会目睹到“迄今为止隐匿在活生生的世界背后的某种东西”。作品集萃了象征、意识流、荒诞、超现实、魔幻现实、非线性、零散化、时空交错等诸多西方现代文学的因素,奇特怪异、支离破碎、恍惚迷离,营造出一个非现实的反时空的故事场域,立足于日本文学正道,同时汲取和融汇了西方现代文学的种种表现手法,并且运用巧妙,裁紩失得毫无违和感,这或许正是堀江敏幸深得日本文坛青睐的理由。尽管最后“我”的感悟,“并不是将存在于过去的色彩这一现象复活,而是要让我今后的生活可以将那些称为色彩的新现象加入到即将到来的新世界中”,稍稍出乎笔者的意料,但放到当下这个充斥着电子海洛因、人被裹挟着卷入某种狂欢至死般的自我麻痹、自我异化、世道浇薄的大背景下,它毕竟传达出自我改造这样的命题,使得作品具有了更多令人想象的空间和较深刻的思想性。
值得一提的是,堀江敏幸似乎对于写作本身饶有兴趣。在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假装不经意地反复进行着纯粹形式上的书写实验,例如对话有时加引号有时则以破折号代替,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杂糅在一起,段落之间有时空行有时不空行有时又以星号间隔开……平白无故让阅读者多出几分费解,这恐怕就是罗兰·巴特所说的“不宣称”然而“明显刻意”的形式表达吧。笔者并不否认,作品的表达形式本身也具有一定的书写意义,亦即文本意义,作为解读 work (作品)时的一种参照语境,独特的 text (文本)通常具有空间位移、隐喻换喻、象征转换等基础价值,但笔者以为,至少在本书中,堀江所进行的尝试似乎并无任何意义,其价值仅仅在于实践意义而非文本意义,但为了尊重原作者和让读者得以管窥他的尝试,译者只能在不引起误解的前提下尽量依照原文不擅作改动。
堀江敏幸在芥川奖获奖致辞中曾经谈到自己的创作原则,他说:“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似乎不仅摒弃了根据含混不清的一般概念而来的所谓‘小说’的模式,而且摆脱了所谓‘散文’的成文法的约束,从不事先选定文学体裁写起,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的时候收笔。”他觉得好像只有这样写出来的文字才最符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对于纯形式的文本的执着实验,显然将他的另一面揭示了出来。无论如何,既然堀江敏幸脑洞大开,为读者展示出天奇地怪、荒诞不经的幻象,我们便不妨跟随他一起打开自己的脑洞,尽情享受这种奇妙的异次元体验吧。当然,除了这些,他的作品也不乏令人愉悦的“小清新”“小确幸”。
撰文|陆求实
摘编|张进
校对|柳宝庆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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