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到诗与存在的关系时,海德格尔曾引用荷尔德林的两句诗,用来概括他自己的生存论思想: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大地之上。
这两句诗的重心是“诗意”一词,它与“劳绩”和“大地”构成完整的语境。在海德格尔看来,两千多年来哲学家们讨论的都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本身,存在被遗忘了。在一个诸神隐遁的时代,海德格尔试图回到前苏格拉底的哲学,揭示何为存在,如何存在。因而我们不能忽略了这两行诗的上一行,这里的“劳绩”意味着生存的本质“烦”,而“大地”则意味着人的日常栖居。
然而,栖居在这块大地上的不仅有人,还有动植物,二者的不同在于,人的眼里有世界,动植物的眼里没有世界。这个世界是被日常栖居的大地所遮蔽的,只有去蔽,世界才能向人敞开。换句话说,世界植根于大地,又超越大地。海德格尔在另一处引用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中的合唱诗:“苍茫万景,而无苍劲如人者。”表明唯有人能独立于“苍茫万景”,进入精神性的世界。
海德格尔的思维是理性主义,其方法又是浪漫主义的。在他看来,诗歌是人的栖居的源始形式,人通过诗性的语言,从而感受到自我“在世界之中”。此时,人尽管仍然劳烦于大地之上,但已超越了“常人”的状态,不再是单纯地活着,而是本真地栖居。也就是说,诗意是去蔽的方式,它使我们亲近大地,同时又使世界向我们敞开。就人的存在而言,世界只对每一个“去存在”的个体敞开。
诗歌是通往本真存在(世界)的最真实的路,海德格尔这一诗学深深地吸引了诗人保罗·策兰。这两个人,一个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德国哲学家,一个是二战后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他们之间的精神交流构成了那个时代最复杂、深刻的关系。
“语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尔与策兰诗学的相同点
策兰出生于现属乌克兰的切尔诺维茨的一个犹太家庭,父母都死于纳粹集中营,海德格尔则一度服膺纳粹,并在战后对此一直保持沉默。作为一个大屠*的幸存者,策兰一生都无法治愈内心的创伤,他摆脱不了幼年时隔着铁丝网从父亲身边跑开的情景,因而他无法原谅海德格尔的行为,同时他又深深感到海德格尔是自己诗学上的同道,为这位哲学家的深睿思想所吸引,相信诗歌能道出本质和终极的东西。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策兰就开始研读海德格尔,并在每本书中都做了标记,他把自己的诗寄给海德格尔,后者对此深为赞赏,并回赠给他书。在此之前,策兰已写出他最著名的那首《死亡赋格》,用歌谣般的韵律表现集中营的残酷,在欧洲诗坛声名鹊起,诗中的“黑牛奶”“空中的坟”就如同“方的圆”,揭示了人性完全可以突破物理世界的法则。不过自那以后,策兰放弃了超现实主义的隐喻和矛盾修辞法,越来越多地借鉴海德格尔的术语,追求词语缺损和减缩的效果。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二战后影响最大的德语诗人。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人推重。
在哪些方面策兰与海德格尔的诗学完全相同呢?那就是,人是尺度,以及世界是由语言构建的。对于世人赞赏的《死亡赋格》,策兰本人后来并不十分看重,他跟海德格尔一样,认为现代人已失去词义上对应的世界,他采用词语的瓦解和重塑,如词性转换、拆字*,甚至生造词,写出一种反美化的诗,同时也回应了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而一般认为,阿多诺这句名言就是针对《死亡赋格》的。
策兰赞同海德格尔的话:“语言是存在的家”。他在精神上始终感到无家可归,而他一生的努力便是要找到这个家。他明白,诗歌应当回应当代哲学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由海德格尔提出来的,所以他的宗旨即是将诗歌与真理结合起来,表达存在之真理。一方面,他的许多诗都是在表现死亡与集中营,拒绝宽恕;另一方面,他的诗似乎又都是在与海德格尔隔空对话,呼应对方。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德国著名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代表作为《存在与时间》。
“对话”还是“独白”?策兰与海德格尔诗学的根本区别
1967年7月25日,策兰离开精神病疗养院,前往弗莱堡参加一次诗歌朗诵会,隐居在附近黑森林的海德格尔也来了,端坐在第一排。这是诗人与哲学家的第一次见面。朗诵会结束后,海德格尔邀请策兰去他的林中小屋,他们沿着黑森林的山路来到托特瑙贝格,在小屋外的井里汲水喝,海德格尔同策兰谈到周围的植物,讲述附近农民的服饰和习俗,策兰在来宾簿上签下自己的姓名,写道:“进入小屋之书,看着井之星,/期盼着一句向我而来的心中的话。”后来他们试图去附近的沼泽地,但因小路湿滑,就没有再继续散步。
这次访问之后,策兰写了一首诗《托特瑙贝格》,寄给海德格尔。诗歌记叙了当时见面的情景,描写了屋外的花草、井上的星形物、自己的留言、圆木的小径、潮湿的高沼。他俩此前在小屋中单独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关于这首诗的寓意,许多评论家都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见面,包括费尔斯坦纳的《策兰传》和埃梅里希的《策兰传》都指出,策兰在诗中用星形物暗喻了集中营的情景,他期待海德格尔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做出解释和道歉,但最终却感到失望。质言之,这是一首谴责的诗。
他们的猜想不无根据,当时在场的诺依曼回忆,谈话大部分是“痛苦的沉默”,海德格尔后来在给策兰的回信中也称:“从那时起,我们交换了许许多多的沉默。”(显然,诺依曼和海德格尔的“沉默”有着不同的含义)有一点埃梅里希是对的,他在传记中指出:“海德格尔无意构建某种伦理,他的哲学探索真正建立在‘善与恶的彼岸’。”但埃梅里希说策兰从未完全明白这一点,则又忽视了策兰对海德格尔思想的深刻认识,正如人们常常忽视“沉默”一词在两人诗学中的特殊含义一样。
事实上,如果这首诗仅仅是谴责,那就不是策兰了。
《策兰与海德格尔》,作者:[美]詹姆斯·K.林恩,译者:李春,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年6月。
在众多研究者之中,詹姆斯·K.林恩的《策兰与海德格尔》中的解释特别值得注意,他通过大量资料指出,策兰对此次谈话是感到满意的,海德格尔本人对于这首诗也非常重视,并喜欢向来客展示这首诗的珍藏版,甚至还写了一首诗《序言》,在诗中他回忆自己的家庭、到托特瑙贝格拜访过他的那些朋友、他自己的思想,以及黑森林为他写作所提供的孤独等。
林恩还进一步指出,策兰诗中那个井上的星形物是四角,不是大卫星的六角,没有集中营的含义,至于“即将到来的词语”,或是暗指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即将到来的东西”,亦即行将到来的启示。当然,最重要的证据是,林恩指出,打这次见面以后,策兰与海德格尔一直都保持着文字联系,就在策兰自*前的一个多月,他们还在弗莱堡见了最后一面。
因此,林恩认为这首诗仅仅是记述一次会面,或者是表达一种希望,希望他们之间开始的文学对话能够“结出具体的果实”。这可能是最接近《托特瑙贝格》含义的一个解读,策兰追求的当然不仅是控诉,而且更是文学,评论家们对他诗歌的无知一直使他感到恼怒,他后期的诗是多义、复杂和难解的,因而当人们用类比和隐喻来解读《托特瑙贝格》时,往往会造成极大的误读。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首诗仍然不只是记述一次会面,或者表达一种希望,而是一种“呼应”,用诗歌语言来表达此在的存在,换句话说,表达策兰本人的“在世界之中”。
海德格尔在表述存在时,引进了“时间性”的概念,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浑然一体,构成整全的“此在”(自我的存在)。策兰在《托特瑙贝格》中先是记述了小屋外的金车花和小米草,水井上方的星形物,然后写道(策兰诗有许多中译本,下文调和了不同版本的文字):
在留言本里
——谁的名字
在我前面?——
写入这个本子中的字句
源自一种希望,今天,
为了一个思想家的
心里面
即将到来的词语
其中似包含了海德格尔的本真时间:重演(过去)、眼下(现在)和先行(将来)。接下来,策兰在诗中描述他们前往沼泽地的情景,“后来/在车上/粗鲁”。这两个人,一个是哲学家,一个是诗人,走在黑森林的伐木小径上,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谈话,诗末两行是“在高沼地里/非常潮湿”。然后,结束了。
我觉得,这里的“粗鲁”其实是海德格尔和策兰追求的源始语言的特征,试图通过词语的去蔽,让世界在面前敞开。所不同的是,海德格尔的“此在”是“极端个人化”,策兰的“此在”却是与他人共在,与人类共在,这首诗中就隐含了我(策兰)、你(海德格尔)、他(此前来访者)三者。正如瓦尔泽对荷尔德林的评价,策兰内心同样缺乏一个坚实的自我,需要在别人眼里感受到自己。
这里也许表明了策兰与海德格尔在诗学上的根本区别,策兰认为诗歌是对话,需要他者与自己发生共鸣,人们读不懂他的诗使他深感挫败,而海德格尔却主张诗歌是独白,他始终关心的是“人”的生存而不是“人类”的生存。
策兰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画作《焦土》。
面对终极虚无,海德格尔的态度是决断,策兰却选择了自*。他在1970年4月的一个夜晚失踪,10天后,人们在巴黎下游的塞纳河里发现了他的尸首。他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房间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荷尔德林传记。他已经坠入心灵的深渊,看不到任何生存的意义。一个存在主义者能在无意义的世界活下去,策兰不行,埃梅里希说得对,策兰“缺少求生所必需的冷漠”。
归根到底,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是探询人怎么存在,而不是回答人为什么存在,后者或许才是策兰希望等来的“即将到来的词语”?诗歌最终也没能拯救策兰,因为他仍然相信尘世的善恶与正义。在他眼中,大地上充满了晦暗不明的人类,充满了罪恶,这就是人类生存的真相。尽管两人都栖居在大地之上,海德格尔一直都活在世界时间,策兰却始终没能超越历史时间。
就这样,在诗歌打开的世界中,海德格尔看到是“澄明之境”,人的此在有着无限的可能性,策兰看到的却是“非常潮湿”,此在毫无希望和美。
撰文/景凯旋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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