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楼四十九岁，英雄已迟暮，在经历了几个时代的改革变迁后，他早已不再是天桥下那个铜头铁骨的小石头，他已撑不住。
在蝶衣的疯魔报复，在菊仙被红卫兵的咄咄逼迫下，段小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了菊仙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前一刻还誓死不离，让人莫要瞧不起婊子出身的菊仙，在听到段小楼的话后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她已听不见沸腾怒涌的声浪，看不见烈焰火舌下面目全非的众人，她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死灰和满腹悲凉。
为了这段感情，她洗尽铅华，素手赤脚从花满楼中走了出来，不带走一什一物，彻底跟那个千娇百媚万人捧得青楼头牌划清了界线。
她不怕斗，不怕辱，不怕千人踩万人唾，她只想要一段平凡的婚姻，一个平凡的“妻子”身份，但最终，段小楼负了她，她拼尽全力保全的，依然只是一个“裱子”。
带着这份屈辱，菊仙选择了“虞姬自刎”的决绝，证明自己从一而终的意志，也保全自己一个平凡“妻子”的身份。
段小楼佝偻着身子，颓然地看着上吊的菊仙，苍老而空洞地眼中，是“偷生”的耻辱和满腔的绝望。
从前看剧时，看到菊仙被背叛后犹如死潭的双眼，心中是痛，是悲，是凉；对段小楼的背叛，有怒，有哀，有久久难抑的意难平。
看了原著后，我才知，段小楼的背叛里，藏着他对菊仙最深沉的爱。
段小楼和菊仙都出自“下九流”之地，他们有着一样卑微的人生，被人唾弃鄙夷的身份，一个顶着浓妆艳抹对着恩客曲意奉承，一个只能躲在脂粉油彩中，享受台上的一时风光。
一对命运坎坷的男女，在彼此眼中倒映出的熟悉影像中，擦出了爱的火花，一语定终生。
菊仙为了段小楼，素手光脚走出了花满楼，从此彻底告别从前醉生梦死的青楼头牌身份，成为楼小楼身边一名普通且平凡的妻子。
彼时，段小楼和程蝶衣正风头无两，红遍大江南北，特别是他们的拿手戏“霸王别姬”，更是名噪全城。
得知段小楼跟一个妓女纠缠不清，甚至为她在花满楼大打出手时，程蝶衣的脸白了几分，他半是幽怨半是试探地说：
说好要唱一辈子的戏，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情意，耿直粗心地段小楼半分不知，但玲珑剔透，见尽世情的菊仙却一眼便看透。
对于这个跟段小楼“青梅竹马”有着不一样情义的师弟，菊仙只觉危机重重，深怕哪一天段小楼便会舍她而去，毕竟，他们做了半辈子“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的搭档，而她，属于半道“截胡”，跟程蝶衣一比，心里总有那么些愧疚和不安。
偏是自己的不安和忐忑，她又无处诉说，毕竟捅破了这层关系，段小楼指不定便对程蝶衣生出不一样的情愫和愧疚来。
直到程蝶衣为救段小楼而放下身段给日本人唱堂会，段小楼对此深恶痛绝，骂他没有脊梁骨，两人的关系也因此产生了巨大的裂缝，霸王虞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菊仙趁热打铁，说两人以后过太平日子，不再唱戏也好。
段小楼知道，菊仙不想他唱戏，因为时局动乱，他的性格又冲动鲁莽，她怕他哪一天便撞到枪口上，从此夫妻阴阳两隔。
为了给她一个踏实的家，为了免于她的担惊受怕，他放弃了苦练半生的戏剧生涯，从此，只做她一人的平凡丈夫。
他把行头都当了，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儿呢。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从名扬四海的当红名角，从人人敬仰义盖云天的楚天霸王，一跌沦落成了街头走巷的贩夫走卒，段小楼不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乐在其中。
程蝶衣恨极了这对平凡且自顾安乐自在的夫妻，特别是“没脸、失信、巧取豪夺”的菊仙，他的眼像淬了毒一般，狠狠地射向那个粗衣素发，洗净铅华，却被段小楼舍弃一切护着爱着的女人。
别人不知，但从小和段小段一起挨打苦练的程蝶衣知道，整个戏院，十几年难出一位角。
小时候练嗓，关师父会带他们到一片大芦苇塘边，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冬日北风凛冽，寒雪侵瑟入骨，夏日炎炎毒日，蒸黄了野草,烤焦了山陵。
平日练功，关师父就拿着鞭子木棍在身侧，稍微散漫一点，棍子就上来了，谁若偷工减料做得不对，全体株连受罚，排成长排轮流被师父打屁股，师父边骂连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小癞子便是因为熬不住这份苦，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年幼的生命。
光挨打苦练还不行，真要成角还要有一定的天赋，整个戏院十几年收了那么多师兄弟们，却只出了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位角，可见要成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段小楼却说不唱就不唱了，几十年的寒灯苦练，几十年积攒的辉煌和名气，说舍就舍，说弃便弃了。
段小楼，倾尽所有爱着菊仙。
不唱戏的段小楼，和菊仙卖起了西瓜，程蝶衣在街上偶然遇见他们，深觉痛心，觉得段小楼沦落了。
段小楼却活得神气硬朗，似乎极为满足，再看着他们一个熟练地挑一个西瓜，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一个拎着大芭蕉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俨然一对平凡夫妻的模样。
解放后，剧团归国营，“戏子”的地位重新受到尊重，程蝶衣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他很努力，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两人重新被重视，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蝶衣很满足，觉得“只一个人，我够用”；段小楼却说“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程蝶衣看着段小楼，心有凄凄然：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饨了棱角，那个血性豪迈的霸王早已不见。
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
程蝶衣忆起儿时，他总想着以后有钱了就存起来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段小楼却说他有钱了就吃香喝辣，给他买各式各样的蝴蝶手绢。
如今，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菊仙，他只想做一个隐没凡尘不被人注意的凡夫俗子。
因为菊仙，他收敛了所有的血性和棱角，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和义气。
他没有了跟日本人硬碰硬的血气方刚，也没有了跟国民军讲规矩的硬气，亦没有了胸口碎大石的铜头铁骨。
特别是在菊仙流产之后，他更是慢慢学会了为生活妥协和隐忍，再不像从前一样冲动，曾经铁骨铮铮的楚霸王被生活彻底搓磨成了一个懦弱的凡夫俗子。
袁四爷被行刑时，他听说蝶衣毒瘾发作，到底是耐着性着坐到了批斗结束；
文革时，小四借创新为由，把京剧和现代戏结合在一起，程蝶衣不允他侮辱国粹，段小楼本想维护程蝶衣，看到菊仙眼里的恳求和不安，瞬间便妥协了；
小四抢了程蝶衣的虞姬，欲罢演的段小楼为了菊仙再次妥协。
为了生活，为了他们在仓惶动荡中共同守护的家，为了菊仙，他不得不妥协，他不再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小石头，不再是台上风光台下孤苦的戏子，他有家有室，有一直担惊受怕等着他回家的妻子。
程蝶衣不知，段小楼是他的救赎，而菊仙，却也是段小楼的救赎。
他要的从来不是台上的风光无限，他也从来不是那个义薄云天豪迈万丈的楚霸王，走下台来，他也只是一个被人鄙夷漠视的“无情戏子”。
他成全了菊仙，让她从妓女成了一位普通的妻子，菊仙也成全了他，把他从“戏子”变成了一位平凡的丈夫，他们就像这世间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活得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尊严，而不再是躲在脸谱面具下讨人欢心的戏子和裱子。
为了守住这份平凡，他舍弃霸王的傲骨和辉煌，甘做一名懦弱的平凡俗人。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时代的巨轮推着苟苟营生的世人滚滚向前。
段小楼四十九岁，已是一个迟暮霸王，他经历了清朝覆灭，日军侵略和国民抗争，早已被世事磨圆了棱角，原本刚硬挺拔的身躯也略显佝偻。
文化大革命时，他和程蝶衣被小四诬陷是文艺界的毒草，曾经的盖世英雄楚霸王，被一群已疯魔的人拳打脚踢，吐口水唾沫，尊严扫了地，他的嗓子也因皮带和锤子的敲击而毁，从再台上再无楚霸王。
受尽百般折磨和摧残的段小楼在菊仙面前兀自强忍着，宽慰她道：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但他到底是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他不再是天桥初遇，什么人事都未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
在一个烈焰凄红的晚上，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段小楼和程蝶衣被油彩涂成“牛鬼蛇神”拉去游街，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
段小楼和程蝶衣狼狈至极，跪在地上隔着熊熊烈火被逼迫互揭伤疤，似要梵尽人间的火舌，映红了程蝶衣的双眼，他想起了他凄凉的身世，孤寂的一生，被菊仙抢夺的至爱，一时失心成魔，欲至菊仙于死地，他要斗死这个抢了段小楼赖着段小楼不放的女人。
眼看着菊仙被剃阴阳头，被众人揪着游街，气数早已尽的霸王用尽力气吼出了菊仙最不愿听的那句“我跟她划清界线，坚决离婚”。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最后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段小楼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他拼尽全力维护她，反而逼使她走上了一条绝路。
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段小楼一直都知道，菊仙要的是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他不想做戏子，她不想做裱子，只有两人在一起，才是相互的救赎。
有人说，菊仙才是真霸王，段小楼负了程蝶衣，负了菊仙，看完原著我才知，霸王一直是霸王，他的背叛里，藏着他对菊仙最深沉的爱。
49岁的段小楼，或许早已没有了霸王的刚硬和万丈雄心的豪迈，只有英雄落幕时的悲凉和无奈，但他从未失去过英雄的气节，他隐忍，他妥协，但他一直像个英雄一样守护着菊仙，守护着他们的家。
相比于自刎的霸王，为了虞姬而变成胆小怯弱的凡人，却又承受着所有的刀光剑影，不愿看虞姬因自己而受辱，当局之下，只能绝决的选择分裂，这样的霸王，或许不是众人心中的英雄，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丈夫。
只是菊仙，或许跟程蝶衣一样，入了霸王虞姬的戏，没有看到段小楼藏在心底深沉的爱，她只道是他弃了她，她最终只能用虞姬的绝决，成全自己的一世情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