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左传》是我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史书,以较为真实的资料反映了春秋时的社会面貌。受编年体例及记事的叙史目的影响,《左传》并不以人物为中心进行叙事,不过还是记载了大量历史人物,其中能展开叙事的女性人物不下三十位。《战国策》则以编年的体例记录了战国时期纵横家们的思想和言行,其虽以男性为中心,但描写的女性人物亦有二十多位。
顾炎武曾这样描述春秋和战国的差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重礼而战国时重利,这直接影响了《左传》和《战国策》的女性叙事。此外,《左传》注重客观地叙述历史,而《战国策》则开始有意识地以人物为中心进行叙事,这种不同的创作观亦影响了《左传》和《战国策》的女性叙事。
1. 《左传》重礼思想下的女性叙事
《春秋》云“郑伯克段于鄢”,《左传》用文史结合的叙事方式对这个历史事件展开了叙述: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遂置姜氏于城颖,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据此我们知道了庄公和弟弟共叔段交恶的缘由及经过,原来庄公是个难产儿,因此而被母亲姜氏厌恶;姜氏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武公在位时就曾怂恿武公改立共叔段;庄公即位后,姜氏又帮助共叔段作乱,庄公早已洞悉一切,但却直到共叔段作乱之时才采取行动;最后共叔段逃往了共地,姜氏被囚禁在颖城。
这个故事刻画出了两个典型的人物形象,一个是老谋深算的庄公,一个是因偏爱而僭礼最终导致兄弟相残的姜氏。此时其实已经清楚而完整地解释了“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的这个故事,但《左传·隐公元年》还接着叙述了姜氏被囚禁之后的故事。
庄公发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母亲姜氏,但庄公很快就后悔了。通过前文的叙述我们知道庄公工于心计,不仅没有尽到教育弟弟的责任,反而故意纵容弟弟和母亲谋反,因此庄公亦有僭礼之处。姜氏偏爱共叔段,先是怂恿武公废长立幼,后又配合共叔段谋反,这些都是不合礼之处。
姜氏
监禁母亲明显有违孝道,庄公“既而悔之”说明亲孝观念最终在他心中占据了主体地位,此为合礼之处。之后庄公在颍考叔的建立之下“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就是掘地挖至有泉水处,和姜氏在隧洞中相见,借此达成“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言。而母子相见后和好如初,亦说明姜氏亦早有“既而悔之”之意。
“亲孝”最终消解了庄公和姜氏不合礼行为带来的不幸,姜氏这个有大过错的女人也因此有了一个好的结局。《左传》中的姜氏之幸,是因为庄公重孝,亦是因为作者重礼,若不是因为想要宣扬亲孝观念,作者完全可以在“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停止叙事。通过故事结尾处的“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亦能看出作者希望借此进行说教的苦心。
庄公
2. 《战国策》重利思想下的女性叙事
在《战国策》中,我们再难看到纯孝的颍考叔、“继而悔之”的庄公及因子孝而免难的姜氏。在崇实重利思想的作用下,《战国策》中出现了好几位不顾亲情、不顾国情的势利女性,如《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中的苏秦妻嫂及《楚围雍氏五月》中的秦宣太后。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中讲述了苏秦说秦失败后落魄归家以及说赵成公后风光路过洛阳,父母妻嫂的态度前后形成鲜明对比的故事。当初苏秦说秦失败,神色憔悴形容枯槁,穿着草鞋背着一箱破书挑着行囊落魄归家。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说的是正在织布的妻子不理他,嫂嫂不给他做饭,父母也不跟他说话。
苏秦画像
而在苏秦说赵成功封武安君、受相印之后,当他路过洛阳之时,父母出城三十里迎接他,妻子不敢与他正视,更为可笑的是嫂嫂跪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像条蛇一样在地上爬行,一再磕头请罪。书中这样写道: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形匍伏,四拜自跪而谢。于是苏秦忍不住问嫂子:嫂,何前倨而后卑也?苏秦嫂嫂直言道: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意思是因为现在你地位尊贵钱财富足,所以我以这样卑贱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苏秦妻嫂显然是无情的势利女人,但值得注意的是苏秦父母亦是不顾及亲情之人,而苏秦其实亦能接受这种状况。不受待见之时,苏秦将原因归结为“是皆秦之罪也”,意思是如果自己得到了任用,父母妻嫂就不会这样对待他了。而在看到嫂嫂前倨后卑的态度之后,苏秦总结道: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在世,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苏秦剧照
因此,《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中苏秦妻嫂这两个典型的势利女人形象,并非作者对女性的丑化或批判,而是重利思想的集中体现,作者只不过是通过她们突出苏秦的前后境况,以此展现时代风貌。
《战国策》中除苏秦妻嫂之外,典型的重利的女性还有《楚围雍氏五月》中的秦宣太后。楚国围困韩国的雍氏城长达五个月,韩襄王多次派使者向秦国求援,最后秦宣太后被尚靳“唇揭者齿寒”的说法打动了,便召见了尚靳。
秦宣太后问尚靳: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也就是说秦宣太后已经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但她仍然要问尚靳:救韩的话每天要耗费数以千计的银两,但我却不能得到一点好处?也就是说秦宣太后不是没有长远的目光,但她就是不想做没有切实可见利益之事,一位崇实重利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宣太后影视形象
二、不同人物塑造方法下相异的女性叙事笔者曾在《分析<左传>的叙事方式及技巧,论其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一文中谈到,《左传》的倒叙的运用是一种被动性的运用。事实上,《左传》中的人物采取的亦是一种被动性的塑造方式。相比之下,《战国策》则有意识地以人物为中心去塑造人物,而不仅仅是出于叙事功用的角度。下文即以《左传》中的骊姬与《战国策》中的郑袖为例进行分析。
1.《左传》中的骊姬
《左传》中关于骊姬的记载集中在《庄公二十八年》及《僖公四年》中。《庄公二十八年》载:骊姬嬖,欲立其子,赂外嬖梁五,与东关嬖五……二五卒与骊姬谮群公子而立奚齐,晋人谓之二耦。说的是骊姬得宠后想要使自己的儿子奚齐为嗣,便贿赂男宠向晋献公献计把太子、重耳、夷吾等人派到边疆,之后又诬陷诸位公子们,最终使奚齐被立为继承人。
《僖公四年》中对骊姬诬陷太子和其他两位公子的过程做了较为详细的交代:
及将立奚齐,既与中大夫成谋,姬谓大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姬泣曰:贼由大子……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说的是骊姬骗使太子申生去曲沃祭祀亡母其姜,之后申生把祭祀的酒肉带回来献给晋献公。骊姬在酒肉里面下了毒,并且哭着说这是申生所献。在申生自*之后,骊姬又说公子重耳和夷吾也知道这件事,致使重耳和夷吾出逃。
骊姬可谓是《左传》中花费最多笔墨去描写的一个女性人物,但能表现出骊姬鲜明特点的描写仅有“姬泣曰:贼由大子”这一处。“赂外嬖梁五”和“与中大夫成谋”等都注重于叙事,并不注重描写人物,当然我们可以因此分析出骊姬阴险、善使计谋等特点。
骊姬影视形象
也就是说,《左传》中的骊姬是一个为了使儿子上位而不择手段的女人,但作者的意图并不是想要展现骊姬有多阴险有多坏,而只是想要尽量客观地叙述这段历史。也因为作者并未完全将罪过归到骊姬身上,我们通过这个故事还能看出太子申生的懦弱及晋献公的昏庸。
2.《战国策》中的郑袖
《战国策》中记载郑袖的篇目有《楚怀王拘张仪》、《张仪之楚》和《魏王遗楚王美人》,这三篇都是围绕郑袖害怕失宠展开的,但展开的方向各有不同,因而塑造出了郑袖的多面性格。
张仪曾游说楚怀王说,如果楚国与齐国绝交,秦国就赠给楚国六百里土地。但楚怀王与齐国绝交后,张仪却说自己答应的是割地六里。怀王怒而攻秦,张仪再次出使秦国。因此《楚怀王拘张仪》的开篇云:楚怀王拘张仪,将欲*之。此时张仪已处必死之局中,但却因郑袖害怕失宠而得救。
郑袖影视形象
佞臣靳尚骗郑袖道:秦王有爱女有美,又简择宫中佳丽习音者,以欢从之……楚王感于虞乐,必厚尊敬亲爱之而忘子,子益贱而日疏矣。讲的是靳尚骗郑袖说,秦国有一个美丽的公主,现在为了解救功臣张仪,秦王会把公主嫁给怀王,同时还有各种金玉宝器及懂音乐的美貌宫女作为陪嫁,人家不仅长得美又是大国公主,她一来你就要失宠了。因此,郑袖听信了靳尚的佞言,劝说楚怀王放了张仪。
由此不难看出,郑袖虽然得宠,但其实极度缺乏安全感,《张仪之楚》中的故事同样能够表明这一点。张仪再次游说楚国之时,对楚怀王说“彼郑、周之女,粉白墨黑,立于衢闾,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郑袖听到后,赶紧送了五百斤金石给张仪,南后也同样送了。
《魏王遗楚王美人》同样是围绕郑袖害怕失宠而展开的故事,但和先前两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真的有人把美女送到了怀王宫中,因此叙事的重心变成了宫斗。书中这样写道:夫人郑袖之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则其所喜儿为之……爱之甚于王。说的是魏王送了一个美女给楚怀王,郑袖知道楚怀王很喜欢这个美女,于是表现得比楚王还爱这个美女。
注意此处采用的是一种非常文学化的写法,郑袖反常的行为在叙事上制造了一个悬念。郑袖是想收买人心,还是为了做样子给怀王看,或是真心实意对魏女好?随着情节继续往下发展,郑袖知道怀王认为她没有嫉妒之心,她便告诉魏女,大王不喜欢你的鼻子,以后你见到大王,一定要捂住自己的鼻子。
魏女听信了郑袖的话,每次见怀王都捂着鼻子。此时剧情突然反转,当怀王问郑袖魏女为何如此行事之时,郑袖答道:其似恶闻君王之臭也。于是魏女被割掉了鼻子,郑袖成功消除了竞争对手。至此,我们发现郑袖还是那个害怕失宠的善妒女人,并且她还是如此的阴险。
结语:
《战国策》有意识地以女性为中心展开叙事,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左传》客观地叙史,《战国策》中的女性叙事多少有点将历史罪过归在女人身上之感。如《楚怀王拘张仪》中郑袖成了怀王放走张仪的罪魁祸首,怀王和靳尚倒变得像是从犯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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