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 第54节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不是很温柔地将茶杯抵在霍奉卿唇前:“霍奉卿,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他就这么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肩头,紧绷的周身慢慢懒散下来,似终于寻到归依。
“不告诉你,”他闭着眼,沉沉嗓音透着醉后特有的沙哑含糊,话尾慵懒上扬,“除非,你叫一声奉卿哥哥。”
抿了一口茶水后,他干涸的薄唇立时润泽许多,勾着软软莹莹的笑弧。
云知意微窘,赧然啐道:“做什么清秋大梦呢!”
他“唔”了一声,虚虚撑开眼缝,笑意古怪地觑她片刻,旋即重新闭目,面红耳赤地收紧了双臂。
“好吧,那我睡会儿。难受。”
热烫的唇贴在她颈侧无力地轻咬一口,哼哼唧唧间,热息尽数喷在她偾张的颈脉处。“梦里让你叫就是了。”
“什么梦里让我……呃?!”云知意倏地收声,整个人因惊骇与羞愤的双重冲击而陷入呆滞。
直到听闻霍奉卿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后知后觉地瞠目结舌。
这狗竹马的言下之意,怎么像是他常在梦里对她……“这样那样”?!
低头去瞪他,目光堪堪触及他那安然睡颜,便又像被烫着一般飞快挪开,红着脸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盛夏季节里苍翠欲滴的望滢山,映着骄阳碧空,衬着霍奉卿身上的天水碧冰纨袍。
此情此景可谓相得益彰,浑然天成,仿佛霍奉卿这个人本就该在这里。
周身被属于这个人的气息绵密包裹,再想想他此时或许会做点什么乌七八糟的梦,云知意整个人都快起火了。
她瞪着窗外满目葱茏,喃喃道:“这可真是,风吹山黛晴翠,卿卿醉卧南窗。竹马梦中流氓,青梅……”
青梅想锤爆他狗头。
只敢躲在梦里为所欲为,算什么好汉?呸。呸呸呸。
第五十三章
事实上霍奉卿并没有做梦,因为他靠着云知意后,只昏沉沉小睡了不足半个时辰。
“霍奉卿酒量不好”,这件事不是秘密。
出仕一年来,已有不少人试图在酒桌上给霍奉卿下套,这让他养成了极深的防备感,若不是在他绝对信任的场合下,他不会喝超过两杯的量。
可今日是他与云知意分离八个月之后的首次重逢,他来了许久都没机会与她单独说上一句悄悄话,本就有些郁闷。席间章老那句“不合适”更是火上浇油,之后云知意又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一连串的堵心事,活生生怄得他置上了闷气,便多喝了点。
他醉酒的症状有些罕见。初时会有一段迷迷瞪瞪的时候,脑子和身体都会变得迟钝,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只要缓过这个阶段,之后虽会有些许难受,但很清醒。
非常尴尬的是,他此刻就缓过来了,虽头疼不敢大动,却能非常清晰地记起自己先前是什么鬼样子。
方才云知意进来时他还迷瞪着,但当他模糊看清来人是云知意、又听到她对自己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短短瞬间就很没出息地将自己哄好了。
然后,就不受控地哼哼唧唧,缠着人撒娇。想想就很羞耻。
此刻他醒了,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鼻端满是属于云知意的馨香,双臂还环在云知意柔软纤细的腰上,脑袋枕着她的肩……
不用睁眼看,他都能想象出自己是何等没骨气的黏人姿态。
胸臆间翻腾着懊恼、羞窘与后悔,又夹杂着一丝丝隐秘的甜。这心情过于复杂,他有些不知所措,暂时不想睁眼面对现实。
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州牧盛敬侑的背后与州丞田岭及其党羽角力。他在那些无形的刀光剑影中飞速成长,像一把被反复烧红、捶打、冷却的利剑,渐渐崭露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锋芒。
可这个过程中,每一次属于霍奉卿的胜利与骄傲,都因缺少了云知意的见证而显得不够圆满。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待云知意回邺城后,定要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长足长进,让她知道,如今的霍奉卿已不是从前那个总是与她斗嘴闹气的别扭少年。
他想让云知意看到一个沉稳可靠的霍奉卿。
可惜世间事常不能尽如人意。
此刻霍奉卿没别的想法,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过于丢脸。干脆在她怀里一头撞死算了。
——
云知意正倚窗翻阅着手中一叠消息纸。
察觉到颈侧的气息有变,靠在自己肩上的“狗头”还偷偷蹭了蹭,云知意耳尖一烫,将那叠消息纸收进袖袋。
也亏得这是她的地盘,宅中之人口风都紧,否则她才不会如此惯着他。
“既醒了就坐好,别一直赖着我。小梅可进来送几次醒酒汤了,霍大人今日算是威风扫地,我也没什么名声给人探听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音刚落,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臂立时僵了僵。
她忍笑又道:“霍奉卿,你差不多得了啊。我肩膀借你睡了将近半个时辰,都僵到发木了。”
霍奉卿这才慢慢松开她坐直,以揉额角的动作掩饰尴尬。
“头疼?”
“还好。”霍奉卿强做淡定。
云知意也没戳穿他,只是向着前方小桌抬了抬下巴:“醒酒汤,快趁热喝吧。门口备了水,去洗把脸醒醒神。”
霍奉卿老老实实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后,又去门口找到端着水盆的小竹僮,洗脸净口、整理了仪容。
这才返身回来,重新在云知意身后盘腿落坐,自动自发地替她捏起了肩。
他还尴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没头没脑地提了句公务:“过几日就是‘旬会合议’。你才领官职,之前没参与过,到时最好少说多听。”
“我刚回来就听说这个了,正嘀咕呢,”云知意回头看向他,“听说这‘旬会合议’是你开的先河。我瞧着那规制分明是在稀释田岭的决策权,这么大个坑,你是怎么让他甘心跳进去的?”
“别问我,”霍奉卿绷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矜持,“让我自己夸自己厉害,那多没面子?”
云知意噗嗤一笑,扭头转回来看着前方,用后脑勺轻轻撞了他两下:“哎哟,可把你厉害坏了。”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静谧但馨宁。
章老今日无意间点到他们两人在门第上的差距,云知意本打算与霍奉卿谈谈的。
可方才她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承认,眼下她与霍奉卿都没有足够底气寻出两全的破局之法,谈也白谈。
她已走上仕途,若无云氏做依凭,许多事就做不成了。
而霍家在霍奉卿祖父过世后,等了两代人才等来一个资质出众的霍奉卿。举族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若要他入赘云氏,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父母亲族也不会肯。
上辈子她对霍奉卿仗酒行凶之后,霍家之所以愤怒,根源也就是在这里。
她不能任性地逼迫霍奉卿在自己与父母亲族之间做选择。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人不成亲又不会死。
定下心后,云知意反手轻拍他的肩,柔声催促:“时候不早了,你回城吧。再晚城门该下钥了。”
她这里在南郊,回城少不得要半个时辰。虽说邺城在夏日里关城门会迟些,但再迟也就是太阳落山,眼看着也没多会儿功夫了。
霍奉卿郁郁抿了抿唇:“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她扭头笑觑他,戏谑挑眉,“中午被章老那句话欺负到了,这会儿找我讨哄啊?”
“既知我被欺负了,那你还不快哄?”霍奉卿骄矜地抬了下巴。
云知意好笑地捶了他一拳:“又不是我欺负的你,凭什么我哄?你找章老哄去。”
语毕,站起身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拖起来。
“找章老哄我?那你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霍奉卿逗着她对峙,偏不如她的愿起身。
云知意费劲地扯着他,口中笑斥:“霍大人,你能不能有点州府要员的样子?莫非还要我开口请你把晚饭一并吃了,顺便邀你留个宿?”
她这话可让霍奉卿来了劲,立时两眼晶晶亮,一扫郁郁之色。
他拍地起身,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明明很期待的模样,却又偏要嘴硬端架子:“我从不轻易留宿别家的。不过,若你实在舍不得我,那我可以勉强破例一次。”
“承蒙抬爱。不过,我劝你还是继续保持‘不轻易留宿别人家’的好习惯。”
云知意捧住他的脸,一语双关地挑眉坏笑。
“如今你我可都是‘大人’,若你留宿在我家,事情恐怕就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了。”
经过一年的无声较量,霍奉卿如今无疑是田岭的头号眼中钉。
而云知意是田岭手下的官,若传出霍奉卿在此留宿的消息,她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缺小鞋穿了。
虽说她并不怕,但总归麻烦。
霍奉卿显然也在同时想到了这点。他眼底笑意凝滞,旋即冷冷哼声,满不在乎一般:“想什么好事呢?我是那种会轻易让你得手的人吗?”
云知意歪头端详他片刻,倏地踮脚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我觉得,你是。”
“你瞧不起谁啊?”猝不及防的霍奉卿被闹得个大红脸,恨恨收紧怀抱,低头吮住她的唇。
——
五月十五,初初走马上任的云知意便赶上生平首次“旬会合议”。
所谓旬会合议,顾名思义,就是每十天开一次合议。
州府所有公务都需经由州丞、州牧两府相关官员在州牧府府衙当面合议协商,达成基本共识后,再交州丞田岭做最终裁定执行。
也就是说,州丞、州牧两府官员中,凡责权与当次所议之事有涉者,便需前往州牧府府衙与会。
云知意这左长史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责权上大多数事务都是她可以过问的,这意味着无论每次旬会议题是什么,如无特殊情况,她都应当与会。
在去州牧府府衙的路上,同属州丞府的顾子璇单独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咬着口中的薄荷蜜丸,认真求教:“不是一旬一会么?可今日是十五啊。”
顾子璇摊手问她要了一颗蜜丸,丢进口中含着,这才答:“就是个说法,日期上没那么死板。惯例是一旬一会,但有突发事件时会临时单开一场。”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我只听说这‘旬会合议’是霍奉卿开的先河,却不太明白田大人为何会同意。月初我刚回来领职时就听人说了这新规矩,但不好细打听来龙去脉。宴客那日问过霍奉卿,他就拿一句‘自己夸自己很没面子’把我打发了。啧。”
官场不便交浅言深,当事人霍奉卿又不肯说,放眼整个州丞府内,她最敢信的人就只有顾子璇了。
“这霍奉卿,私下里在你面前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顾子璇捧腹大笑。
云上青梅 第55节
“就去年‘槐陵北山案’之后的事。北山案结得稍显草率,算是对州丞府网开一面。田大人投桃报李,便让了他这一步。”
去年夏初,霍奉卿跟随盛敬侑前往槐陵督办了“北山案”后,借着各地民意因此案对槐陵县府不满、顺带对州丞府有所质疑的契机,他便狠狠打压了田岭一把。
但他也没至于上手就将田岭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适当递了台阶,对明显没有彻底真相大白的北山轻轻放过。
如此一个棒子一个甜枣,便争取到了田岭及其党羽的让步。
“当时霍奉卿这边借力民意向州丞府施压,盛大人那头则将‘旬会合议’之事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报吏部批复。田大人是万没料到会两面受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想着北山案被放了一马,便就坡下驴,松了这口。”
顾子璇摇头晃脑地笑道:“你是没瞧见那精彩的。我爹和我三哥在家中说起霍奉卿这一手,都直叹他后生可畏。一步步推进扣紧了环,田大人明知是个套,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去。”
官场角力,一味强硬冒进会树敌无数,一味和气示弱又会无所建树,像霍奉卿这样进三步退一步,真是将其间分寸拿捏得极好。
云知意颔首,淡声嗤笑:“过往有许多事,大家都是看着田岭眼色办。反正若最后办砸了,他总有法子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给百姓交代。其余经手官员知有他兜底,自是放心大胆跟着他分一杯羹。”
霍奉卿搞出“旬会合议”这一桩来,虽不能彻底杜绝这种“抱团枉法”的默契,却大改了局面。
事情被摊上台面来协商推进,事先必须经过一众相应官员共同首肯,每个人都要在相关公文上落款背书。
如此既稀释了田岭一家独大的权力,又将所有涉事官员绑成了同根绳上的蚂蚱。但凡出了问题倒溯追责,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推一两个替罪羊背黑锅了事。
当大家的风险都摆在明面上,总有一些人会有所忌惮与退缩。
长久下来,田岭那一派必会因各种摩擦而关系松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各个击破就比现在容易多了。
只是,这个分化的过程必然导致有些事被拖延,甚至遗忘。例如槐陵北山案,就是第一颗被大局牺牲掉的棋子。
云知意重重咬扁口中蜜丸:“这一点,我真不如霍奉卿。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这辈子的她已学会不以个人好恶去评判这些手段的对错,不会再因为内心无法全然认同,就故意与霍奉卿作对。
跟随沈竞维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让她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积弊,只有这种手段才能慢慢剜肉剔骨地清除,霍奉卿有他的考量和难处。
她不懂谋篇布局,不擅权力制衡。她只知道,大局上被衡量为无足轻重的一颗颗“棋子”,背后其实都关系着很多人的生存福祉。
以她有限的能力,实在做不了什么惊天大事。只能站在大局之外尽力而为,对那些被放弃的棋子,能救一颗是一颗。
——
云知意没有立刻随大家进入议事厅,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拐角避人处,负手低头,轻轻以脚尖踢着墙根青砖。
自去年定下旬会合议的规矩,霍奉卿领州牧盛敬侑的授权主持合议已成惯例。
方才她看了今日议事内容简报,发现今日要议的事共三项:学政司要争取财政倾斜,在全州各县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也要争取财政倾斜,计划在邺城开设一所专门的医学府。
最后一项令人喷饭,竟是关于霍奉卿本人的升迁。
自己主持合议讨论自己的升迁,这事真的有点好笑。
不过云知意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琢磨“该不该出声帮学政司争取财政倾斜”。
学政司是归属州丞府管辖,也就是她辖下的;而官医署的治权已被州牧府掌握,霍奉卿会站在哪头好像不难猜。
云知意实在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可今日这局面,似乎很难避免和霍奉卿针锋相对……怎么办才好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墙根,脑中飞快转动着。
霍奉卿是最后一个来到议事厅的。
远远见到云知意站在那里,他波澜不惊地示意属官韩康先将一堆卷宗记档拿进去,自己则缓步走向云知意。
此时众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院中除了他俩之外再无第三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廊下清晰回响。
云知意被惊动,扭头就见一身官袍的霍奉卿渐行渐近。
霍奉卿虽是去年才领官职的年轻后生,但经过一年淬炼,周身气势已不容人小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本就持重庄严。此时他又眉目清冷,身移影动间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凝肃威仪,哪里还有前几日在她宅中那种缱绻黏人的模样?
此时这样的霍奉卿,云知意并不陌生,甚至有点讨厌。
上辈子那个凡事都能与她杠得个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这副冷漠威严看不透底的死样子,半点温柔驯顺的美德都不会有。
极度难缠。极度烦人。
云知意愣愣看着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着对前世那个讨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时没收好眼中的嫌弃。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腮畔被薄荷蜜丸顶起的那个小小圆弧:“云大人,借颗蜜丸吃?”
“哦。”云知意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要低头探向腰间荷囊,就听他轻唤一声。
她茫然抬头,眼前的冷脸小贼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唇抵来,舌尖一勾,眨眼之间便从她口中“借”走那颗蜜丸。
“多谢云大人慷慨,”他含着蜜丸一本正经道了谢,又严肃淡声,“议事即将开始,还不快进去?”
语毕,迈开长腿走在了前头。
后知后觉的云知意心跳快到险些要炸开。
环顾四下无人,她快步追上去,朝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满面通红地咬牙低声:“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应她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红着耳朵不回头的背影。
第五十四章
议事厅内,与会的大小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州丞府九人,州牧府八人,有原州官场的老面孔,也有近几年才起来的年轻人。
以长桌为界,州牧府与州丞府的人各据一边,壁垒分明。
霍奉卿端坐主位,目光清冷沉定地扫过全场:“临时调整了议事顺序,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长桌两旁众皆垂睫。
像今日这样的场合,大家要说的话几乎都是事先无数次斟酌推演过的,话里环环相扣的机锋全是精心设计,很少有人会临场乱发挥。
霍奉卿突然调整议事顺序,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的腹稿一时牛头不对马嘴。
而且这顺序变动明面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倘若有谁认真反对,就会显得叽叽歪歪没肚量,徒惹笑话。
因这两个缘故,一时间谁都不敢率先吭声。
今日州丞府前来与会的九名官员中,以云知意官阶最高,所以她恰好坐在霍奉卿的右手首座。
她也像大家一样轻垂眼睫,右手轻轻转动着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舌尖频频抵着腮内滑动,歪靠椅背的坐姿稍显慵懒。
旁人大约以为她在走神,其实她是在忍笑。
虽然以今日立场来说,霍奉卿本该是个让她头疼的奸诈对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想笑。
云知意上辈子不是没见识过霍奉卿与人耍心眼。
但当初没有“旬会合议”这出,通常能看到的都是霍奉卿耍心眼的结果,这还是她首次亲眼见证霍奉卿耍心眼的过程。
当面锣对面鼓,明晃晃将自己的花花肠子摊在一群大小狐狸面前,却又“贴心”地将大多数退路都给别人堵死,只留下“硬着头皮往他圈套里跳”这一条通途。
所谓面冷心黑,不外如是。
“云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满座寂静中,霍奉卿突然点了云知意的名。
云知意没有看他,头也不抬地应道:“没有。霍大人……英明。”
她真是忍得很辛苦,甚至偷偷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没让笑音逸出口。
“既大家对这变动都无异议,”霍奉卿云淡风轻道,“那就由韩康先向大家做个说明。”
——
霍奉卿的属官韩康娓娓道来:“州牧府留府长史蔚兰大人高龄有孕,需遵医嘱卧床保胎,日前已向州牧盛大人交还官印……”
留府长史这职位是州牧的膀臂之一,若得州牧授权,甚至可名正言顺代行州牧之责。
可蔚兰任职留府长史十二年,却毫无建树。若不是这次突然急辞交印,外间根本不记得还有她这么号人物。
并非她无能,实在是州牧府被架空几十年,就连历任州牧本人都没有太大施展余地,留府长史虽在法理上位高权重,但实际影响力还比不上云知意这州丞府左长史。
既盛敬侑点名由霍奉卿接任这稍显鸡肋的职位,旁人轻易抢不去、也懒得抢。
这个议题原本只是走过场,却活生生被他玩出了花。
“……盛大人以事急从权为量,提议由霍奉卿大人接任留府长史,并仍兼任目前考功令一职,”韩康讲明前情后,便道,“是否有不妥之处,请诸位大人各抒己见。”
这局面,在座谁会提出什么“不妥之处”?
今日原本该先谈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最后才是霍奉卿的升迁问题。可他却提议先表决他的升迁事项。
看似微小的一步调整,实际却不声不响地逆转了今日主导权——
若按原先的议事顺序,那他支持财政倾斜官医署就会得罪州丞府,支持学政司则得罪州牧府。
总之,最终表决他升迁时,一定会有人因不满而作梗。
在座都不傻,皆知于情于理霍奉卿都应该是支持官医署的,所以在最初时,州丞府的人对他没抱指望,州牧府的人也不觉他会是个变数。
所有人都没做重视他的准备,他却临时调整议事顺序,突然且微妙地给了州丞府一丝拉拢他的希望,而原本胜券在握的州牧府众人也隐隐有了危机感。
如此,两边的人都想通过对他升迁的表决来讨好他,不愿因此将他推到对立面。
霍奉卿太懂人心,也太懂权力制衡了。只是释放出这么一丝丝暧昧不明的希望,就能轻易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弯弯绕,便是云知意两辈子都耍不熟练的花样啊。
在众人纷纷表决赞同的声音中,云知意也随大流,懒搭搭比量出举手赞同的姿势,眼角余光斜斜瞥向那个一脸冷漠正直的霍奉卿。
这厮经过一年的摔打真是不得了,又狗又贼,可谓“狗贼”。
——
除霍奉卿本人外,满座剩余十六人全员无异议,顺利通过霍奉卿的升迁提案。
之后便开始探讨学政司在各地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新增官医书院之事。
说巧也巧,今日代表学政司发声的人是陈琇。
去年夏日官考后,陈琇最初得到的职位是州丞府记事官,算个不好不坏、不上不下的闲职。
去年十月里,学政司章老向州丞田岭要了她去,提拔她任学政从事,交给她的第一桩要务便是这增设开蒙小塾的事。
她为此已与官医署争辩大半年,游说各部也不是一次两次,却始终无果。
别说州牧府为了官医署不会轻易松口,便是州丞府辖下各部对学政司这件事的态度都不统一。
云上青梅 第56节
都是聪明人,各部又各有盘算与难处,在没有明确利益的前提下,谁都不想轻易表态树敌。
可学政司算个清水衙门,陈琇自身又无筹码可与人达成利益置换,大半年的辛苦奔走自是枉然。
学政司这事上辈子是由云知意经手主办的。
当时她在去年底就已经强压着各方达成共识,此刻各地小塾已陆续在建。
这辈子她出去了一年,此事就拖到眼下还处于各方拉锯阶段,实在让她不是滋味。
她明白,不是陈琇不尽力,只是有些事,真就还得她云知意才能办到。
当初曾有人在背后鄙视她做事总靠着家世人脉,可话得两面说。
同样一件事,由她搬出云家声势狐假虎威来办,是真的比换陈琇单枪匹马四处碰壁更容易有结果啊。
果不其然,在陈琇再次剖析广开蒙学的必要与长远好处后,官医署立刻激烈反对,并顺势强调开办官医书院的紧迫性。
漕运司担心同时增加两笔长期开支会导致压缩漕运相关拨款,自是跳出来搅局,巴不得两项提案都不通过才好;
连顾子璇都怕这支出会导致缩减军尉府粮草供应,虽未反对,但也未明确支持。
大家各有立场与顾虑,意见无法统一,言来语往间嗓门慢慢大了起来。
云知意被吵得心烦,两耳嗡嗡作响。
她悄悄在桌面遮挡下摸出荷囊里的小竹筒,倒出一颗薄荷蜜丸,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飞快塞进口中。
主座上的霍奉卿约莫也被吵得受不住了,屈起长指不轻不重地叩响桌面,众人这才稍稍收声。
官医署官员见机不可失,立刻抛出了集滢瘟疫的卷宗记档,以实例论证官家医者短缺的弊端,竭力说服众人支持在邺城开办一所专门的官医书院。
其实,就算官医署的人有借机中饱私囊之心,这个提案本身也并没有错。
当初集滢的事,若原州府有足够的官医人手,根本就不必耽误那么多时间、精力去与各城医家行会协商征用医者,也不必大老远跑去淮南府借医借药。
若没这种种周折,去年在集滢还能再少死些人。
广开蒙学教化普罗大众,功在千秋;增设官医书院则利在当代。
两方各有各的道理,其余人等也各有各的偏向,议事厅内再起嘈杂,僵持不下,最终便都看向霍奉卿。
就在他张口欲言时,陈琇没沉住气,急急扬声搬救兵:“云大人!”
云知意本在漫不经心地揉额角,闻言不由地看向她:“嗯?”朋友,你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虽说她眼下坐的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但州丞田岭将她推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主要是想让她牵头实施新政均田革新之事,其余事务上只需她做摆设充个人头而已。
今日来之前田岭已暗示过:此次合议只需她旁听,不必过多插手学政司的事。
田岭放任学政司点用明显无胜算的陈琇来提案此事,显然是不希望学政司得偿所愿。
这倒霉姑娘,大概就是田岭在这件事上预备好的背黑锅人选了。
她情急之下这一声唤,莫名其妙将本属于她自己的黑锅当众甩给了云知意。
所有人都循着陈琇那一声看了过来,云知意若不说点什么,今日就下不来台。
其实这事若要按她的法子来,很容易解决,保证简单、粗暴、快捷、高效。但那会让田岭暴跳如雷,她不能重蹈前世覆辙。
云知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借着茶水强行将口中那颗尚未化完的薄荷蜜丸囫囵吞下,脑中飞快转动。
片刻后,她环视众人,徐徐道:“学政司这事,很重要;但官医署的事也箭在弦上。唔,钱粮署那边似乎一直没说话?”
说穿了,无论最后通过的是哪一项提案,钱粮署的态度是关键,毕竟钱要从他们那里出来。
众人顺着云知意这话,又纷纷看向钱粮署今日代表田岳。
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田岳先是愣了愣,旋即坦然苦笑:“不瞒云大人,我署已再三合计过,眼下州府财政盈余有限,着实无力同时支撑学政司与官医署两项诉求。”
这回答四平八稳,两边不得罪,在某种层面上也是事实。
云知意淡垂眼帘,舌尖抵了抵腮内,面无表情:“小田大人的意思是,若只支撑其中一项诉求,就是足够的,可对?”
“若只一项,那勉强可以支撑。”田岳紧张地干咳了两下,答话很有技巧地留了含糊余地。
云知意颔首,敷衍笑道:“既如此,那我投学政司一票。”
陈琇失望又无助地皱紧了眉头。
她以为,就算云知意不能提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也至少会帮着尽力说服在座众人支持学政司。
结果云知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表达了个人偏向而已。
场面再度陷入胶着,霍奉卿便宣布合议暂停,稍事休息。
大家三三两两行出去议事厅,各寻隐秘角落去单独开小会了。
陈琇孤零零坐在原位。顾子璇约她一道出去吹风,她沉默摇头,落寞地耷拉着脑袋。
霍奉卿先看了陈琇一眼,再淡淡轻瞪云知意:“云大人,烦请借一步说话。”
——
霍奉卿处理公务的书房就在这院旁边,穿过一道雕花拱门就到了。
两人前后脚迈进书房,霍奉卿立刻反手将门掩上。
云知意倏地旋身,抬肘横在他颈间,凶巴巴将人抵退两步靠到了门板上:“霍大人这是怜香惜玉,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霍奉卿任她挟制,背靠门板,眼底神情无辜又纵容:“我即便怜香惜玉,那对象也是你,何来兴师问罪之说?”
“那你看陈琇一眼再瞪我是什么意思?”云知意冷眼睨着他,两腮忿忿微鼓。
霍奉卿懵了片刻,随即笑如春山雪融:“原来,你方才偷吃的竟不是蜜丸。”
“啊?”这下换云知意懵了,“是蜜丸啊。”
他将横在自己喉间的那条纤细手臂挪开,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记,舌尖轻轻扫过她的唇。
然后,重新将她手臂抬回来横在自己喉间,望天回味片刻,唇畔笑意促狭:“酸的,不可能是蜜丸。”
被戳穿心事的同时还被吃了嫩豆腐,云知意双倍恼羞成怒,烫着脸使了点力。
喉间受到些许压迫,这使霍奉卿呼吸不畅,艰难咳嗽两声后,笑着告饶。
“别闹,别闹。叫你过来是想提醒你,不要贸然插手此事。田岭就没打算让学政司将这事办成,你今日若强出头,待将来均田革新之事完成,田岭必对你卸磨*驴。”
他再有心眼也不至于能掐会算,无法确保在云知意完成均田革新之前扳倒田岭。
他不能放任云知意将自己置于可能的危机之中。
“你才是驴呢,”云知意嗔他一眼,手上松了些,“我哪里插手了?没看见陈琇失望成那副样子?”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捏住她的脸颊:“攀扯别人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你方才指着田岳问钱粮署意见,不是打算插手才怪。”
“我真没打算插手,”她坏兮兮笑弯了眼,“是你霍大人要插手此事,为学政司仗义执言。”
霍奉卿被气笑了:“我官医署的钱还没着落呢,凭什么为你们的学政司仗义执言?”
云知意伸手挠着他下颌软肉:“两项一起办,怎么样?”
霍奉卿嗤之以鼻:“田岳不是说了么?钱粮署手上的财政盈余只够支撑一项。我可没法子。”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云知意眨眨眼尾,强装轻浮地朝他飞了个媚眼儿,“就看你敢不敢了。”
霍奉卿忽地满脸爆红,不可思议地瞪著她,久久无言。
云知意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蹙眉:“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云知意你这样很烦,知道吗?”他绷着红脸,轻易挣脱了她的钳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悲愤控诉,“好不容易对我说一回情话,为什么要裹在公务里!”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
这么勾人的情话,居然是裹在公务里讲的,太煞风景!霍大人恨到咬人了。
第五十五章
黏黏糊糊小闹片刻后,霍奉卿背靠门扉,右手捏住云知意的指尖,噙笑垂眸,专心聆听她的解决办法。
“我仔细想过了,官医署要建书院,是因去年集滢瘟疫的事让大家意识到医官人手不足。但根子上的问题在于,原州整体医术水平比不过淮南、庆州等地,就算短期内补充了大量官医,再遇到类似集滢那样规模的事件,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云知意成竹在胸,抽丝剥茧、条理分明。
“哪怕立刻变出现成书院和充裕钱粮,官医署内部医术造诣高到足以服众、够格讲学的人,撑死也凑不够五个。若费钱费力建好书院,呼啦啦招来几百上千号生员,却连讲学夫子都凑不足数,官医署又能落什么好?”
虽是方才会间临时才想出的法子,可她既敢提出来,便不是一时冲动,利弊轻重早已在心中捋得明明白白。
“而学政司运作成熟,这些年没能补上官缺的‘待用学士’大把,后备人手方面不成问题。待用学士多为历年官考乙等者,虽称不上惊才绝艳,但为孩童开蒙讲学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有了讲学场地,钱粮到位,各地开蒙小塾立刻就能遍地开花。”
“嗯。所以呢?”霍奉卿抬眸看向她,唇角浅笑不变。
云知意反手扣住他不安分的长指,认真与他四目相接。“所以,官医署这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从各城医家行会中招募二三十位小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年轻医家弟子,把这批人做为将来进官医书院讲学的种子来栽培。”
霍奉卿愣了愣,旋即轻哂:“若招募对象只是稍入门的普通医家学徒,官医署还寻得出三五个能镇场讲学的人。换成有经验但尚未成名的医家弟子,官医署能教的东西未必强过他们在民间的师傅,他们不会来的。”
云知意轻挠他的掌心,笑吟吟歪头觑他:“这简单。我背地里打点好京中人脉通路,你出面做主,将他们送去太医院名下学馆深造,这不就成了?”
有些事在旁人手中寸步难行,到了云大小姐手中,只要她想,便能有无数种轻而易举的通途。
这是云氏几十代人共同积攒并传续下来的底气,祖辈筚路蓝缕不惜心血,后辈遇事就能比寻常人少许多艰难险阻。
云知意接着道:“让官医署事先挑选资质好又肯学的年轻人,最多两三年,必有大进益。若其中有顶尖者被太医院看中留京,于他们也是登高的一条通途,他们肯定愿意去博这把的。”
“若有去无回呢?那不是白费了州府栽培的心血与钱银?”霍奉卿随口一问。
云知意却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人心到底难离故土。我相信,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定然会选择回来。而且,也不至于三十人全杰出到被太医院看中,原州还没到如此地灵人杰的地步。”
霍奉卿微微点头:“那回来以后又当如何?”
“等这批人回来时,我的均田革新也该初见成效了。”
对于这一点,云知意还是很有把握的。均田革新对她来说无非是“同样的事再做一遍”,她只会做得更好,轻易不会失手。
“届时州府财库盈余充足,就能毫无顾虑地鼎力支持官医署办学。所以你看,何必非要急于在这时与学政司拉锯呢?”
上辈子云知意顶着各方压力,强压着官医署让步,使财政倾斜给了学政司,旁的什么都没管,彻底将官医署得罪狠了。
最终槐陵爆发瘟疫时,她被逼到舍近求远向京中太医院求助,主要原因是那瘟疫古怪到不同于过往任何一种,原州官医们的整体水平无法有效救治;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官医署应对得消极拖沓。
当时官医署本该在太医院来人前全力控制瘟疫扩散,之所以消极拖沓,多少有点对她挟怨报复的缘故。
所以这次云知意长了教训,在为学政司争取的同时,也没忘了替官医署另辟蹊径。
“法子是个好法子,”霍奉卿淡垂眼帘,长睫微动,“但,就算只有二三十人,去京中深造两三年,所需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由京中云氏再大包大揽吧?”
云上青梅 第57节
这笔钱对云氏不算问题,最多就当新开一间积善堂了。但云氏树大招风,又在天子脚下,有些事上必须谨小慎微。
若云氏先是奔走疏通人脉,接着又出资包揽原州府官方送进京的医家学子求学费用,就算承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也定会有人非议云氏插手地方政务。
云知意笑着晃了晃脑袋:“我当然不会那么傻。还记得雍侯世子吗?回头我让我六叔设法与他打个无伤大雅的赌,三十人两三年的求学开销,对他来说不算沉重负担。那老人家向来喜欢乱花钱,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再捕风捉影也扯不到我云氏头上。”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指尖,唇畔淡淡的笑弧微僵。“嗯,滴水不漏。人脉、金钱、后路规划、隐患消解,方方面面的事都顾虑到了。”
得到认可,云知意有些忘形,一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云大人厉害吧?如此一来,不但学政司与官医署两全其美,还打通了原州与朝廷的人才流动。你信我,陛下绝对乐见其成。”
自田岭把持原州实权起,原州人对京中朝廷的归属感越来越薄弱。
普通百姓姑且不论,就连大部分原州学子,眼光最长远也只看到邺城,这些年已几乎没人主动去京中应考了。
再这么持续下去,最多不出二十年,原州有人打反旗裂土自立都不奇怪。
云知意相信,既她能看透这一点,承嘉帝不可能看不透。
朝廷之所以迟迟未对原州秉雷霆之势而下,无非就是不愿妄起兵祸,想要在不损毁原州民生的前提下缓缓而治罢了。
如今原州有人主动重新疏通原州与京城之间的人才流动,绝对暗合承嘉帝心意。
霍奉卿勾唇笑笑:“你跟着沈竞维跑了一年,长进真是惊人。走吧,旬会尚未结束,歇得也够久了。
——
暂歇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回到议事厅,继续旁观学政司与官医署打车轱辘嘴仗,间或出声加入混战。
霍奉卿全程冷漠脸,一言未发。这让云知意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满心以为方才说了那么多,霍奉卿也无半个字反对,那就是与她达成共识了。可眼下这架势让她雾里看花,半晌摸不着头脑。
霍奉卿是在等什么契机?还是突然发现她的法子有漏洞?
在满室乱糟糟的嘴仗声中,云知意至少瞟了霍奉卿十几次,他却总是不动声色错开眼去。
近申时,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仍旧没能达成共识,霍奉卿宣布旬会结束。
官医署从事高珉与陈琇则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显然要与霍奉卿再谈。
见霍奉卿抽不开身,云知意也没法与他单独谈,只能满头雾水地和顾子璇一道退出州牧府,上了自己的马车。
“怎么了这是?”顾子璇不解地打量着她古怪的神情。
云知意忍不住挠了挠脸:“霍奉卿好奇怪啊。”
她对顾子璇没什么不放心的,便索性将先前与霍奉卿说的话又大致讲了一遍。
顾子璇单臂环在身前,另一手指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你是说,州府财政先保障学政司广开蒙学;官医署则稍作退让放慢步调,先从各城医家行会选出教学人选的种子,你再设法将这些人送进京中太医院深造两三年?这很好啊,霍奉卿方才为何不出声?”
云知意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吧?我左思右想,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解套了。总不能就由得学政司与官医署漫无止境地僵持拉锯啊。”
顾子璇一时也想不明白霍奉卿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她不是个煽风点火的性子,见云知意郁闷,便宽慰道:“霍奉卿是不是想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得更干净些?毕竟你今日与会,他若立刻提出按你这法子来,田大人很容易联想到你头上的。我猜,霍奉卿约莫要等到下次旬会再提?”
“也有点道理。那我再等等看吧。”云知意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那次旬会过后,云知意开始着手均田革新的筹备事务,成日与农政、户籍两方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好多天没顾得上过问旁事。
一直到五月廿七,属官循例呈上关于月底旬会的公文,她才愣住了。
公文上列着月底旬会的四条待议事项,并无一件与学政司或官医署有关。
云知意看向属官:“学政司与官医署的事不是还没扯出结果吗?怎么不在月底旬会的待议事项里?”
属官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赶忙答道:“回大人,前些日子学政司陈琇大人与官医署高珉大人经过数次磋商,又征得霍大人首肯,拟定了一个‘邺城庠学与官医署合作办学’的方案初稿。眼下他们还在推敲细节,预计要六月上旬才能再提到旬会上表决。”
这出乎预料的变故宛如兜头一闷棍,将云知意打得又懵又火。她将手中的公文重重摔在桌面上:“这霍奉卿,脑子进水了吧?”
庠学夫子不懂医,官医署能讲学的人水平业有限,仓促间联合办学,能教出什么好来?
放着她这条简单快捷、直达太医院的通天道不走,却去费劲折腾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合作办学”?这是打她脸呢。
忿忿腹诽间,云知意猛地想,上次与霍奉卿在他办事厅内单独谈话时,霍奉卿虽口头认同她,却并未明确表示会采纳她的法子。
而且,那厮后来一直没敢直视她的眼睛!莫非,当时满口夸她好,竟只是敷衍拖延?!
——
其实,云知意虽官阶上也管辖着学政司,但学政司办广开蒙学这桩事的具体执行是由陈琇负责;而官医署那边主责办学之事的官员是官医从事高珉。
学政司与官医署长久相争不下,州牧盛敬侑及州丞田岭达成共识,由霍奉卿去为二者居中斡旋。
也就是说,哪怕最终“合作办学”搞砸了,责任也是陈琇、高珉、霍奉卿三人分摊,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云知意头上。
但云知意从不是个怕担责的性子,她只想让事情一件件顺利做成。
她实在不懂,自己分明已经提供了一个有效且能让各方满意的办法,霍奉卿为什么还要舍精取糙,浪费时间与精力去走弯路。
她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总觉得霍奉卿这是在针对她。
这天散值之前,云知意赶到州牧府,等几名官员退出霍奉卿的办事厅后,便立刻冲了进去。
她站在桌案前,将手中那份公文拍在他桌上:“什么意思?”
霍奉卿坐在椅上没动,只是略略仰视她,身形微僵:“事后推敲过,你那法子有不妥。所以,目前在考量陈琇提出的‘合作办学’。”
他没有装傻充愣,这让云知意心头火气稍降,语气缓和许多:“哪里不妥?你说说,我再琢磨琢磨能不能补救。”
她也不是死要面子不讲道理的人,心想着只要霍奉卿能说清楚出具体弊端,而她又确实没有办法补救,那这事她就不再过问。
可惜霍奉卿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后,缓缓撇开头:“你手头上的均田革新很紧要,这事就别管了。”
“均田革新的事我有章法,不会耽误,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云知意皱眉,“你说我的法子不妥,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妥?”
霍奉卿盯着旁侧书架,半晌后没憋出所以然来:“总之,上次就与你说过,不用你插手。”
云知意的耐性已快要告罄,瞠目起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此被田岭穿小鞋?都说了我不会直接出面啊。我就请祖母设法疏通一下京中人脉,到时由你或州牧府来经手……”
“不必。”霍奉卿摇头打断她,面上渐绷起清冷之色。
“我瞧着你这意思,其实并不是我的法子有问题,只是你不愿采纳?哪怕你明知合作办学不会有好结果,也坚持不用我这法子?”云知意的脸色也冰寒了。
霍奉卿这回倒是应得痛快:“嗯。”
“哪怕它是目前最优的方法,你也不用?”云知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抿了抿唇:“嗯。”
“那你至少给我个理由吧,”云知意忍住当场掐死他的冲动,“你拒绝采纳我的法子,还不是因为法子的对错问题,只是因为提出这法子的人是我。如此明显地针对我,不需要解释解释?”
她这辈子真是将自己脾气打磨得太好,今日算得极尽克制,到现在都还没发火。
见她执着地紧追着不放,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霍奉卿只好清了清嗓子,瞥她一记,缓声轻道:“也不是针对你。就是,避嫌。”
云知意听出他在敷衍托辞,顿时气笑:“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古人尚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呢。再者说,你我一没订婚,二没成亲,避个什么鬼的嫌?为官者最该考虑的,是如何正确有效地解决问题!”
她实在不懂这家伙突然奇奇怪怪在别扭什么。吃错药了?
“若我那法子本身有什么问题,你摊开来说,我们讨价还价地一步步谈。假使你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大致向我透个风,我也不至于非要强揽别人手上的差事。讲点道理,我这也算是在帮你啊!”
半个月前她还在暗自欣慰,想着如今的霍奉卿有什么事在她面前不会憋着,两人之间的沟通舒心许多。
可他转头就又摆出这副她最讨厌的冥顽不灵死蚌壳样,想气死谁啊?!
霍奉卿仿佛被扎心似的,倏地毛炸炸站起身来,冷冷厉声:“不必云大人劳神!虽你的权限可以过问此事,但州丞府并未指明由你负责,我本无义务与你细解释!”
对于“和霍奉卿争执”这件事,云知意并不陌生,毕竟两人上辈子吵了那么多年。
可这辈子她尽力学着圆融与退让,外在的行为方式一日日大改,重生将近两年以来,她与霍奉卿之间尚未产生过一次真正不可化解的冲突。
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初次剑拔弩张的争吵,竟会爆发在两人的感情渐入佳境之际。
其实上辈子他俩关系很恶劣,吵架没好话,更难听的都说过。但那时云知意只会觉得气愤,从未有此刻这种强烈的委屈感。
十几天前还黏黏糊糊缠着她要亲要抱,转头她就成了“没义务与你细解释的云大人”?
“受教了。原来霍大人是嫌我多事。”云知意越想越火大,顺手抓起桌上那份公文,照着他正脸就丢了过去。
“爱死死去!等着差事办砸了被问责下狱吧!我保证不会多事给你送牢饭!”
第五十六章
是夜蝉鸣喧天,四下燥热,连风都是温的,唯有月华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书房内,霍奉卿与他对桌而坐。
“都诅咒你吃牢饭了?”盛敬侑歪靠着椅背,笑得幸灾乐祸,“这么说来,我家小师姐被你气得不轻啊。”
霍奉卿冷冷睇他:“谁是你家的?!”
他这态度横得没点为人下属的样子,不过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为人上官的样子。
盛敬侑不以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这或许有待商榷。但很显然也不会是你家的啊。你个臭小子!把人气成那样,她还理你才怪。”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线,长指重重点了点桌面的公文:“赶紧看。要是没有疑问,我就告辞了。”
“你什么狗德行?早不忙,迟心慌,”盛敬侑懒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继续不遗余力地扎心,“若你是想着赶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门已经下钥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蹦出一句少见的粗鲁之言:“关你屁事。”
盛敬侑偏头,从竖起的公文旁侧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笑着他:“哟,急了啊?”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砚台。
盛敬侑脑门一凉,倏地缩回公文后去:“年轻人,戾气不要太重。”
在他展阅那份公文时,书房内很安静。可窗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连绵不断,扰得人心不宁。
霍奉卿偏头看着窗前月影,如坐针毡。
未几,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掺杂着一丝冷意。
“看来,田岭把持学政司管辖权,却一直在暗中阻挠广开蒙学,是不愿让更多民众接受教化,只想让读书受教的人数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范围。”
“对。不止蒙学。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学课程应向京中官学靠拢,由六门增至九门,被他强硬否决,”霍奉卿收回目光,冷声笃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他走的应该是这条路。”
盛敬侑哼声笑笑:“前年刚来时我就发现,原州学子早已不学完整《缙史》,史学教材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随意问过几位学子,一个个都在感激田大人此举是减轻了大家在课业上的负担呢。”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轻人渐只知故土,不懂家国,这种潜移默化的后果非常可怕。
大缙是在列国争霸的战火中,以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牺牲才使天下重归一统,只有让后世对史书上滚烫的鲜血永志不忘,才不会再度陷入兵祸连天的裂土纷争。
云上青梅 第58节
田岭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不着痕迹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谋一盘多大的棋,并不难猜。
可这老贼极其刁滑,没有留下明显把柄,若此时有人跳出来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只会被原州人诟病为诛心之论。
所以,削弱甚至抢夺他对学政的掌控权,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时,就一直防备着田岭。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终还是让他得逞,将学政司攥进了手里。十几年前改史学教材算是田岭初步试水,当时有章老据理力争,才保住了开国史部分。”
章老的学术造诣在原州可谓超然,原州官场许多人都曾受他点拨,对他很是敬服。学政上的事,田岭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惮。
盛敬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顶天还能再撑两三年。此次官医署与邺城庠学合作办学,是我们钉进学政司的绝佳契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嗯。”霍奉卿淡垂眼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就这么办吧。”
盛敬侑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觑着他:“我小师姐那边,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释?”
霍奉卿端起面前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真正目的根本不在“办学”,而是要在过程中逼得庠学不断出错,这样管辖庠学的学政司才会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医署的掩护下,一点一点将学政司的实际治权蚕食鲸吞。
民谚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与州丞府这场关于学政司治权的无声争斗,对所谓联合办学的官医学子,甚至接连两三届庠学学子都会有影响。
这几批人注定学不到什么真东西,也不会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渍,语气是自厌的悲凉:“这手段太脏,在她面前,根本说不出口。”
——
翌日,“云大人昨日下午冲进州牧府与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传开。
谁也说不清他们二人是为何事冲突,一时间众说纷纭。
云知意素来不爱扎堆,如今又主持着均田革新这样的大事,本身有许多事要忙,寻常官员也不至于拿这小小传言到她面前求证说嘴,所以她并不知事情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午与农政官商谈了多时后,云知意身心疲惫,盯着卷宗稍作思忖后,便出门去见州丞田岭。
府衙第三进内的正北小院专供田岭处理公务,清风雅静,除院门口站着两名护卫武官外再不见旁人,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首进、二进院那般忙碌嘈杂。
按规制,寻常官员需得田岭召见才能进入这院,但云知意的官阶是直接向州丞禀事的,因此可以随时前来。
她像平常一样熟门熟路走向院门,却被护卫客气拦下。
左侧护卫上前半步,恭敬执了武官礼,低声道:“烦请云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与人议事。”
云知意此刻要找田岭说的事并不紧迫,况且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于是她颔首,随和笑应:“好。”
语毕,便退到院门旁的树荫下站着,抬头远目。
在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中,云知意渐渐走神,不知不觉又想起昨日与霍奉卿的争吵。
经过一夜又大半日,云知意对昨天的事已经冷静许多。
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那家伙转头去推动没什么好处的合作办学,多半有什么隐情。
但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这是两回事。
午后日头热辣,五月蜩鸣喧嚣如汤沸,使人心火愈发烦旺。
云知意咬着牙根,心中恶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贼今日散值后来赔礼并解释,定先将他吊起来在太阳底下晒成狗肉干,然后再听他怎么说。
若他不来……
那就扒皮炖狗肉汤吧。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拉回了云知意的思绪。
她循声扭头,惊见陈琇头低低的,以绢捂面做咳嗽状,小步快跑着离去。
望着她在烈日下稍显狼狈的背影,云知意惊诧了。
要知道,为官者言行举止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全都白纸黑字写在《大缙律》里。
“身着官袍在州丞府内掩面疾奔”,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被风纪官员看见并呈文纠错,挨训是不可避免的。
若赶上风纪官员强硬较真,挨训之后还得罚俸,甚至会在当年的官员考功评价上得一两句恶评。
陈琇向来言行谨慎到近乎拘束,连稚嫩青涩的求学时代都少有不当举止,此刻这是个什么状况?
云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额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终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于是她摇摇头,举步入院。
——
田岭的办事厅设在北院中堂,此刻并没有关门。
站在石阶下的属官看到云知意,见礼过后,赶忙上去,站在门口向田岭通秉。
未几,属官回身抬手:“云大人请。”
云知意颔首,拾级而上,迈过门槛时一抬头,就见田岭笑得勉强。
他道:“若你没来见我,我倒要命人来找你了。”
语毕,抬手示意她坐下,扬声唤人上茶。
他没提陈琇,云知意也不多嘴,只将满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还好意思提?风纪官的呈文今早就摆在我案头了,”田岭没好气地笑瞪她,顺手从堆叠在案头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够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么架?”
虽话里话外是不认同的意思,但语气神情却是另一回事,显然并没有因为云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气。
云知意“啧”了一声,倒没傻到和盘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掺着答:“还不是为了学政司。‘联合办学’将官医讲堂纳入邺城庠学,最后若是没办好,庠学是要担主责的。庠学若是出岔子,这不得把学政司拖下水么?我就是去探探虚实,看他是不是故意给学政司挖坑。”
“那你探出来了么?”田岭随口笑问。
云知意撇撇嘴:“他就是个蚌壳精,口风紧得很。”
田岭对这个结果显然并不意外。他揉着额角笑叹:“你说你,吵架就吵架,摔他办事厅的门做什么?若单只吵几句,咱们还能强辩是‘沟通时太过激动’。你这一摔门,风纪官不能装聋作哑,我也不好护短太过吧?”
“我就是气昏头了,走时关门手重了些,”云知意讪讪低笑,“您也别为难,该训训,该罚罚,我没二话。”
田岭无奈,摇头笑睨她:“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就罚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罚暗赏,让云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对风纪官有交代,正好也错过月底旬会,免得与霍奉卿又当面起冲突,倒是一举多得。
云知意心领神会地承情:“遵命。”
“那就这样。你找我什么事?说吧。”田岭纵容地笑瞪她,仿佛看着自家一位顽劣小辈。
“哦,没事了,”云知意弯了眉眼,“我这些日子看农政、户籍交上来的各项汇总,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讨个三两日休沐缓缓,您倒大方,开口就给我五日。”
“你啊,”田岭笑着指指她,“休息归休息,均田革新还是要抓紧。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农政、户籍两署在摸底,”云知意对答从容,“接下来会以私人名义轮流拜访各家家主,先看看他们的态度。这事得谋定而后动,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强大族让出自家名下长久闲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这对失地农户是天上掉馅儿饼,重新得地后耕种自会积极勤力,对州府财库、朝廷税收也会有所助益,可谓一举三得。
但豪强大族们却不会高兴。
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家名下的东西,平日里再闲置在旁不当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来分给别人,谁会轻易松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强大族抱团对抗官府、明里暗里闹事都不是没可能。
田岭也正是忌惮这个,才将此事交给云知意全权负责。
“你跟着钦使大人历练一年,行事稳重许多,倒是好事,”田岭捋须颔首,先对她予以肯定,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嘛,该雷厉风行时也别瞻前顾后。若是缺什么,尽管向我提。临川、允州、淮南都已动起来了,咱们要是再无动静,只怕会引来陛下亲自关切,那可就没脸了。”
这话听起来是鼎力支持,实际却是在向云知意施压。
“田大人放心,我会全力以赴,”云知意一脸乖巧,“哦,对了,我正想找您借个人。”
这老狐狸巴不得她顾头不顾尾地横冲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来装好人,渔翁得利。想得美。
田岭问:“谁?”
“小田大人。”
田岭闻言,眉眼顿时拉了下去,神情明显不快:“田岳?他做事废物唧唧的,我看着他就来气,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这种硬差,他恐怕只能给你帮倒忙吧。”
田岭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对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滢瘟疫事件,田岭身为州丞,没能在第一时间解决医药与粮食问题;他儿子田岳倒是从淮南府借回许多,不但成了集滢人心中的大英雄,还将他这当爹的衬得稍显无能。
最惨的是,田岳从淮南府借的那些医药粮草,最后还是田岭向各家豪强求爷爷告奶奶,设法筹集了去还的。
当爹的被打了一耳光,还得忍气吞声善后,明面上不但不能说田岳不对,而且要给田岳升官,田岭简直憋屈到心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没个好脸。
云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却一本正经:“之后我拜访各家家主时,想请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证不耽误他在钱粮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强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经收到均田革新的风声了,我登门拜访怕要碰不少软钉子。小田大人性情温平,田家在原州又颇得人望,若有他帮衬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会给我吃闭门羹吧?”
她的话合情合理,又将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岭无从反驳,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拨给你差遣一段时日。你这脾气,平常小事上不爱计较,真惹急了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气上来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会与霍奉卿闹成那样。”
——
得了田岭首肯,云知意出来后便去钱粮署寻了田岳。
田岳惯是个好脾气的,平白多了差事也无半点愠色,温雅笑笑:“好,那我随时听候云大人指派。”
“倒也不至于随时,我会尽量安排和你钱粮署的差事避开些。”云知意道。
见她就要告辞,田岳急忙开口:“对了,下月初七是蔺家老爷子七十大寿,云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蔺家?”云知意足下稍顿,有些感兴趣了,“没有。我和蔺家素无往来,想必不会给我下帖子吧?”
城北蔺家是原州地头蛇之一,先祖曾蒙开国主拜相,显赫一时。
如今蔺家虽在朝中无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开国主御赐的丹书金令,又与包括田家、顾家在内的好几家大族都有姻亲关系,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种对象。
云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请自到去贺寿,你觉得合适吗?”
“蔺家老爷子规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带一人同行作伴。不请自到,怕是要被当众驳脸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云大人不嫌委屈,不妨与我同行?之前在集滢,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当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吧。”
云知意笑瞥他:“别瞎说啊,集滢的事和我没关系。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诚感动了淮南府。”
若田岭知道集滢的事其实是云知意的手笔,如今对她可不会这么和气包容。
田岳既从集滢之事得了名声甜头,背点黑锅也是理所当然。
“云大人说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诚挚邀请云大人与我同行,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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