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的主人翁王老二是个地地道道根红苗正的依靠对象,上查三代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雇农,故事发生时栖身的一个小院坝几间破瓦房,是土改时分得的胜利果实。他长着一个大大的园脑袋,大鼻子大嘴巴大耳朵,就是眼睛有点小,成天咪着眼睛裂着嘴笑嘻嘻的,如果把头发剃光,活脱脱就是一个过年耍狮子灯的大头和尚。最大的特征是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比常人大了许多,好像要奔到两边去跟耳朵会师。看相的说这类人的智力都有点问题,王老二的脑筋的确不太灵光(当着他的面千万说不得)。不过*时间久了他还是样样农活都干得下来,不单是农活连泥水匠、木匠、蔑匠的活他全都能干,不过干得不太精,只能给别人搭个下手,是个典型的门门懂样样瘟。
王老二也不是一无所长,他天生有一门独一无二的绝技,那年头化学肥料刚刚才上市相当紧缺,一个生产队每年只有几百斤的计划供应,种庄稼的主要肥料还是人畜粪便,人人耳熟能详的口号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生产队隔三差五要派人到镇上的居民区串买人粪尿,一百二十斤一担的优质人粪尿的价格是三角钱,在高价诱惑下,有些奸滑的居民居然往粪缸里掺水。王老二的绝技便是尝粪,他用指头沾一滴粪放在舌尖上一舔,立即就知道有没有掺水和掺水的比例是多少。这一绝技深得队长赏识,每次上街买粪都指派他带队,的确为生产队挽回了不少经济损失。
王老二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他最喜欢过的是春天,这倒不是春天里春光明媚的秀丽景色能够激起他的文潮诗兴,王老二一连读了三个一年级,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文化水平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外还认得清钱,何况在青黄不接的二、三月,他还要为一日两餐如何填饱肚子而发愁,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借景生情。也不是春天暖融融的春风驱走了从五面漏风的屋子外入侵的刺骨寒流,王老二虚岁二十血气方刚,些许寒风还奈何不了他。那是因为每年春天王老二都有一笔固定的不小的收入,有钱开晕了,农村人吃不到6角8一斤的计划肉,但有钱就可以进街上唯一的馆子吃3角5一份的回锅肉,虽然只有不多的几片,还是能给过年后两个多月没有沾过腥气的嘴巴打打牙祭,润润被青菜萝卜刮得寡辣辣的肠子。
王老二是昌平公社上场口王河坝的农民,王河坝的菜秧子(蔬菜的幼苗)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差不多笼断了附近几个公社的菜苗市场。王老二每年自留地种的菜秧子辣椒苗3分钱100棵、茄子苗5分钱100棵……也许是他的功夫下得足,也许是他用的肥料没有掺过假,他的菜秧子长得实在精神,根长茎粗叶肥卖相特别好,每次上市一顿饭工夫就会被抢光。春天这一季可以卖上十几甚至二十几元钱,差不多相当于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是王老二一年之中最大的一笔收入。
今年王老二可倒大霉了,三月的一个逢场日生产队放假,他一大早赶到自留地里,脑海里闪现出回锅肉的肥腻,肚腹中廻荡着回锅肉的鲜香,不时吞咽下馋出的口水,手脚一刻不闲兴致勃勃地撬着菜秧子,准备上街赶场去卖,卖到钱后首先进那家国营饭馆享受回锅肉。
一阵阵原本没在意的小孩喧闹声越来越近,分明是向着这个方向来的,引起了他的注意,要是在往常王老二早撵去看了,可今天一门心思沉浸在回锅肉里,没心情放下手里的活去凑热闹,不过还是竖耳听清了:“割尾巴啰,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啰。”经过文化大革命几年的洗礼,王老二终于慢慢晓得大到公社*,小到生产队的队长、会计、出纳、保管都是大大小小的走资派,也爱憎分明地明白资本主义是坏人,只有社会主义才是好人。可是人哪里有长尾巴的呀?不管咋个说今天又有揪斗走资派的好戏看了,等会儿上街把菜秧子卖了,钱揣在包包头,吃完回锅肉把肚皮整圆后,这个热闹还是要去瞧瞧的。正值他一面寻思一面干活的当儿,猛然看见生产队造反组织千钧棒兵团的副团长张麻子带着一批人(后来他才知道是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在一群小孩的簇拥下,个个手拿锄头一窝蜂地冲进他的自留地,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把地里的菜秧子铲个精光,又把撬起来扎成小捆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的菜秧子踏个稀巴烂。泡汤了一分钱都卖不成了,好像有人从他嘴里抠走了回锅肉一样,莫名其妙又气急败坏的王老二拉住张麻子带着哭腔嚷道:“张、张副团长,你、你们在干啥子,你,你们咋个铲、铲我的菜秧子,踩我的菜秧子,我啥时候得罪你了?菜秧子又哪里得罪你们了,赔、赔我的菜秧子来。”
一个留着短发、圆脸大眼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上前分开了他们,王老二怔怔望去,女学生从头到脚都是极难凑齐的真资格的军用品,虽然穿在她身上号码偏大显得臃肿,却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她的左臂弯上带着一个红绸袖套,上面用金黄色的丝线绣着几个王老二认不得的字,这可比普通红袖套高级得多,最扯眼球的是左胸心脏部位佩着一枚碗大的*像章,在王老二眼里无异于戏台上钦差大臣捧着的尚方宝剑。女学生分开扭在一起的两个人后,一连三个向左转,直到面朝东方,满脸虔诚地目视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左手托着红宝书(*语录)贴在心脏部位,双腿合并右手“嚓”的一个标准军礼,庄严肃穆地用川味焦盐普通话高呼:“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然后再一个向左转,刚好面向王老二,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热忱和善地依旧用川味焦盐普通话说:“这位农民兄弟请您不要激动,来之前我已经调查清楚,你家祖宗三代都是贫雇农,是我们党的依靠对象,你一点儿没有得罪我们,菜苗子也没有得罪我们。但是你用自留地种菜苗子上街去卖钱,那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你想想,人人都像你一样,起劲种自留地,干集体的活就出不了力,怎么能够建设好社会主义呢?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不让你们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今天是专门前来帮助你们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再说现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包括台湾同胞在内,正在资本主义的奴役下受苦受难,眼巴巴地盼望我们去解救他们,我们革命群众咋个能够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翻身解放有饭吃有衣穿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呢?算了,这些大道理您一时也听不明白,我就深入浅出给你打个浅显易懂的比方吧,这自留地就是资本主义,菜苗子就是它的尾巴,为了保证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是非割掉不可的。白天时间紧任务急,今天晚上生产队开会时我再好好对你们讲一讲。反正今天不是割你一个人的尾巴,这个生产大队的尾巴全部都要割完。你这样做,是学习马列主义*思想不够,是认识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地富反坏右黑五类这样做,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是立场问题,是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开斗争会斗争他们。好了,不要闹了,我们今天来了三个小组,要把这个坝子里自留地的菜苗子全部铲光,比赛哪个组铲得最多,我还想力争拿第一呢,请您就不要干扰我们的革命工作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王老二的震摄力是无穷的,王老二懂得,讲普通话的都是上面下来的比生产队长大得多的干部,用普通话传达的都是党中央的精神,*的指示,他们*都是革命工作。他的脑筋本来就不会转弯,哪里还有话说,望着那伙人浩浩荡荡去割其它的尾巴,王老二一屁股塌坐在烂叶堆里。他心疼钱,更心疼自己每天收工后顶着月光,一瓢水一瓢粪呵护,看着它们萌芽看着它们增叶看着它们一天天长高长粗,直到长成密密匝匝青翠欲滴的可以上市的幼苗。如今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一遍杂烂断残的碎渣,凄凄凉凉地躺满了一地,王老二像失去思维呆坐在横死的婴儿面前的母亲,静静的麻木的如同一尊石像……他不知道那天自己在自留地里究竟坐了多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沿哪条路回的家在王老二脑海里,永远是回忆不起来的一个迷。
王老二最了不起的优点是忘性大,不管多大的不愉快在他心中都过不了夜,第二天就恢复了笑眯眯乐呵呵的嘴脸。然而回锅肉的色香味总是顽固地越来越频繁地蛊惑他,煽动他另想其他办法弄钱。几天后,他终于又找到了挣钱的法子,并且立即付诸于行动。每天天擦黑收工回家后,他用磨得锋快的刀悄悄地削断自家院坝里的几根竹子,点上煤油灯把它们花成编晒垫的蔑条,积存到能够编一床晒垫后,又关上门点着灯,悄悄地在自家的堂屋里把它们编成了一床晒垫,用了200来斤竹子,差不多把院坝里的竹茏消灭,前前后后共折腾了十来夜大功告成,竣工那晚半夜时分,王老二艰难地站直身子,拍掉衣服上的蔑渣,活动活动蹲得发麻的双腿,满意地就着灯光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床长一丈四尺宽八尺的晒垫平躺在脚下,仿佛是一张张人民币排列而成。
一床晒垫可以卖上十好几元钱呢,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就是咋个把它变成钱,变成可以买到回锅肉的钱。这个关键问题其实王老二已经解决,三天前收工后他悄悄去了生产队长家,生产队长是王老二转弯抹角的亲戚,论辈份他叫队长幺爸,关系更为密切的是队长的婆娘是王老二的干妈,跟王老二死去的老娘是无话不谈的干姐妹。刚解放时,她们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三岁,不顾各自家里的阻挠,响应党的号召,硬是去了二十多里外的全县第一大镇上关镇,在那里新办的上关中心小学报名读一年级,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每天来来回回四五十里,在结伴而行的求学路上结成了干姐妹。王老二的老娘读到二年级就嫁人了,干妈坚持念完了高小,是这个小地方学问最高的女秀才,昌平小学的民办教师张老师。
王老二跨进队长家,开门见山地求队长给他开了一张生产队副业组卖晒垫的介绍信,答应卖到钱后上街招待幺爸一顿油大饭。幺爸听后面露难色,蹲在阶沿上慢慢卷好一支手指粗的叶子烟,慢慢地栽在烟斗里,慢慢地划着火柴把它点燃,堵在堂屋(乡下人全家活动兼作客厅的屋子)门口叭嗒着烟不发一言。明眼人一看就应该识趣地告退,偏生王老二不是一般的呆,见幺爸不开腔,自己也不说话,站在院坝里僵持起来。正在堂屋里吃饭的小方桌上批改学生作业的干妈,侧过身看看小伙子满是菜色的脸,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小时候还经常抱着四处串门的娃娃,这个干姐姐咽气时托付自己照看的独苗,转眼间长成了高出自己一头的大男子汉,既心慰又心疼,心慰的是早死的干姐姐在泉下可以瞑目了,心疼的是干儿子还没有谈到对象,身体状况看上去明显的营养不良。思想斗争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于心不忍,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的一张空白纸,咬牙执笔写出了介绍信,如果加盖上生产队的大红印章,到附近各乡镇的供销社晒垫都卖得脱。
队长见婆娘写好介绍信,明白已经没有退路,长吸一口叶子烟放下烟杆子,喷云吐雾之后面色凝重地告诫他:“二娃子,干私人的活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一经发现都是要被割掉的。我们这个地方小,到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脸盘,在本地供销社卖,容易露馅,那样就会被没收,弄个鸡飞蛋打一分钱也拿不到,被造反派抓住更不得了。我看你到上关镇去卖吧,那是个大地方,周边各公社到上关供销社卖晒垫的人很多,生人在那里不容易被认出来。上关供销社里,那个负责收购农副产品的曹同志是我的熟人,你去提起幺爸的名字他就不会为难你,也许还会照顾你,评高一个等级会多卖8角钱,这样把跑路费多的都赚回来了,你这个全劳力出一天工,挣10分工也不过才1角几分钱。记住了吗?”
张老师跨出堂屋门,把写好的介绍信递给男人,同样面色凝重地叮嘱王老二:“二娃,你幺爸当了三年多生产队长,今天第一次做违反党的方针政策的事,招待幺爸吃馆子就免了吧,存点钱娶个媳妇给你们王家留个根才是正事。听幺爸的话,千万不要图省事到本地供销社去卖,私人编晒垫也是资本主义尾巴,如果被造反派查出是我们给你开的假证明,幺爸就惨了。你幺爸出身中农,仅是团结的对象,可没有你的根子正,上纲上线起来,这是一个小小的走资派,用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罪恶思想教唆蒙骗贫下中农的后代,腐蚀毒害无产阶级的红色下一代,搞和平演变搞修正主义,妄徒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这可是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抹掉生产队长是轻的,弄得不好还会开会斗争,是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划为管制份子,变成跟五类份子一样的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的。”
“干妈,造反派真的有那么凶?”
“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造反派的厉害,去年你大表哥挨打陪斗,你还记得不?”
“记得,那是大表哥喊错了口号。”
“你大表哥嗓门大,每次批斗会造反派都要他领呼口号,那天有一句新的口号他念掉了最后两个字。”
“我晓得,他喊的是‘伟大领袖*要活120岁’。”
“就是这句,口号的原文是‘伟大领袖*要活120岁以上。’他念掉了以上两个字,造反派说他居然诅咒伟大领袖*只能活到120岁,当场就被揪上台暴打了一顿,绑起来陪斗了半夜。幸好他出生雇农,造反派以后才没有追究,我的学生孙洪全的家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全全的老爸不是现行反革命被抓起来判了刑,去劳动改造了么,抓走他的批斗会我参加过。”
“为什么抓他你知道么?”
“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大恶极呀。”
“他是怎样攻击的,攻击的内容你晓得不?”
“那天好多人发言斗争他,说了那么多,我咋个记得?我只看到他被绑得特别紧,手都吊到后颈窝上了,要不是两个造反派撑着他,他连站都站不稳,痛得惊叫唤‘哎呦,我的手要断了,哎呦,求求你们了,把手给我放点下来,就是去劳改,也要留着两只手才能做活路呀。’当然没得人理他。”
“唉,你就只晓得看热闹,是这样的,前年腊月底,全全跟着他父亲和二爸上街买春联,全全虽然才读到二年级,却认得了许多字,小娃儿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卖弄学识的机会,一路看一路念‘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哎,那张字写的啥子?鬼划桃符的,认都认毬不到,就这一句话惹下了滔天大祸。”
“一句话惹了祸?”
“你哪里明白,那幅字是*他老人家的手迹‘七律.长征’呀。这小娃儿竟敢污蔑*的书法是鬼划桃符,不是恶毒攻击是什么?他家的成分是富农,是阶级敌人是专政对象,这还得了,他二爸赶紧报告了造反派。时刻紧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造反派马上采取行动,当天下午父子二人就被抓了起来。晚上雷厉风行开了批斗会,斗争不甘心灭亡的与无产阶级有着刻骨仇恨的阶级敌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教唆儿子攻击、污蔑伟大领袖*,企图世世代代与共产党顽抗到底,不抓不斗不足以平民愤。会后小崽子放回监督教育,老反革命的当晚押到城里关了起来,后来听说判了刑,在南宝山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全全的二爸咋个没有遭?”
“那是他见机得早,第一个报告给造反派,不然,他照样跑不脱。没想到还因祸得福,造反派说他能够痛下决心,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反戈一击站在革命人民一边,爱憎分明地揭发自己的亲哥哥,有立功表现,破例吸收他加入了造反派。”
王老二吓出一身冷汗:“那,介绍信我不要了,晒垫我不卖了,回锅肉我不吃了。”
“干妈开都给你开好了,还是拿去吧,只是千万要记住,决不能被造反派搜去。”
王老二向*保证,稍一发现不对劲,他会像电影里做地下工作的英雄一样,把介绍信嚼碎吞进肚子里,绝对不会连累幺爸。干爸和干妈知道干儿子虽然智力稍差,对*的深厚阶级感情跟广大革命群众是一样的,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向*保证,是最最庄重的誓言,打死也不会改变。队长这才进屋开锁开柜,取出生产队的公章,蘸上鲜红的印油端端正正地盖在介绍信上。
揣着金钥匙般的介绍信喜惧交加的王老二临走时,干妈叫住他:“二娃子,出门在外少凑些热闹,为了誓死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对峙着的造反派手里都有了枪,前几天打武斗,河对岸的十三大队还死了一个人,一定要多加小心,不准去撵热闹,记着了吗?”见干儿子连连点头,又悄悄地塞给他几个硬币和一张粮票,才不放心地放他离开。
尽管到上关镇要钻过十多里长的赵沟,还要直上直下几十丈高的像鲫鱼背脊一样陡峭的天官崖,不过王老二不缺的就是力气,这对他简直是小菜一碟。问题是决不能让人发现,必须在晚上行动。六号是上关镇逢场的日子,五号王老二当着许多人的面,找个借口强调他明天有事出不了工,向生产队长请了一天假。晚上收工回家就把晒垫卷扎好,八尺长直径一尺左右的一个园柱筒。
吃过饭躺在床上,在明天就有钱了的念头的冲击下,王老二心神荡漾久久不能入睡。……在半明半暗的煤油灯下编出的晒垫质量不会很好,甲等乙等就不去想它了,评个丙等卖15元2角钱就巴适了,如果曹同志卖幺爸的面子,评成乙等卖16元就真的是*保佑了,万一评成等外品只能卖14元,那实在太亏凶了,究竟卖不卖呢?唉,还是卖了吧,不卖拿回来淘神费力的不说,被工作组发现当尾巴割掉,更是一分钱都得不到。拿到钱后干脆在上关镇街上就大吃一顿,到糠市上找那个把粮票藏在谷糠里卖的投机倒把的麻脸大妈,花4角钱买一斤四川粮票(实在找不到,贵几分的全国粮票还是买吧,他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一样的用法,全国粮票总是比四川粮票贵些),进馆子买半斤米饭,点一份的回锅肉,不,干脆整两份,7角7一斤的57度老白干,二两1角5分钱店家要亏4厘钱他肯定不答应,三两2角3分钱只亏他1厘钱讲一讲他多半会卖的。打酒的时候要注意看店员的手法,要酒提子慢慢进酒坛子再慢慢提出来才要得,猛然下去猛然提起来面面上有泡泡,看起来是满的其实没有满(王老二大字不识几个,关乎口腹的算盘倒是蛮精的)……算着算着王老二憧憬在酒肉的香味里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惊得心中牵挂回锅肉,一直没睡踏实的王老二一骨碌爬起来,糟糕鸡都叫了,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他三把两把穿上衣服,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浇在脸上,用洗脸擦脚共用的布片在脸上挄了几下,早饭是吃不成了。打开院门张望了一回,鸡不鸣狗不吠四周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回屋杠起晒垫筒提心吊胆地出了门,院门无需上锁,就算小偷进来里里外外翻遍,也只能空着手出去。
幸好月光还照得现路,他挑一条白天都少有人走的僻静的小路躲躲闪闪地奔向赵沟。王老二捡讨到今天自己是在违法乱纪,在复辟资本主义,被认识自己的造反派抓住,晒垫没收回锅肉泡汤不说,也许还会像大表哥那样被绑起来押上台陪斗,心头总是悬吊吊的,有几次差点掉头逃回家去,回锅肉又使他坚持下来。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急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摸摸胸前的口袋,介绍信滑滑的还在,心中稍稍安定。
好歹总算平安溜进了赵沟,他每年都要进沟拣几十回柴和穿过沟去赶上关镇的集,对沟里的坡坡坎坎了如指掌,夜间在里行走问题不大。赵沟里的主要植物是慈竹,漫山遍野上万亩的竹林把它打扮得风光无限,大白天进沟,有如在一条弯来复去的翠竹长廊里穿行,竹叶摇弋竹尾摆动,满目翠绿微漏天光,与路相伴的一条小溪蜿蜒曲折叮叮咚咚,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宛若一幅绝美的动态画卷。沟内还有许多带有神奇传说的名胜古迹,好几处有上千年历史,当时仍在生产草纸的造纸作坊,如今是昌平古镇的主要景点之一。是那些从自己呆腻的地方奔赴别人呆腻的地方去烧钱的旅游者,游览昌平古镇时流连忘返的胜地。不过那年头的王老二即便是白天进沟,也全是为填肚子而奔波,难得有心情去观赏那如画的景致,何况那天是晚上,王老二在回锅肉的引诱下恨不得施展缩地法赶快穿过去,哪里有半分心思去察看沿途风光。
这是王老二第一次夜里从赵沟经过,随着深入几无人烟月光难透的阴森森的山沟,在死一般的寂静和看东西隐隐约约的氛围下,王老二越来越感到了孤寂和害怕。特别是山风穿林时四周竹影摇来摆去,竹叶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模模糊糊中,好像是一群高大的饿鬼正磨着牙叹着气,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逼拢过来,他立时全身鸡皮疙瘩暴起。莫名惊惧中,王老二眼前突然幻放出三年前目睹的一幕,一群野狗争扯着一只被人丢弃的半大瘟猪,(那年头的人愚笨,缺乏瘟猪肉加工后卖钱这层经济头脑,猪一旦害瘟,通常是挖坑埋掉,个别嫌麻烦的人,干脆把瘟猪扔在荒野任它自生自灭。)瘟猪毙命前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嚎声声入耳,瘟猪垂死时惨不忍睹的徒劳挣扎历历在目。王老二感到无数只鬼爪已经触在自己竖起的汗毛上,紧接着会把自己撕成吊筋滴血的碎肉,像野狗吃瘟猪一样,转眼间吞得干干净净。一股冷气从王老二脚底沿着背脊骨上升,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身子一阵一阵地发紧。王老二不是无神论者,但平时胆量也不小,地方上给死人换衣服的活很少有人敢干,只要有半斤老白干喝一顿油大饭吃,他就敢去换。可是今天的行为本来就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天,王老二一出门就心虚胆怯底气不足,进得沟来渐行渐深,周边景物越来越荒凉,他越发被自己描幻出的鬼影吓得亡魂直冒,像一头受惊的小动物,心跳加剧腰背紧绷,林中一声枭啼路边一根草撩,都会令他一蹦老高。即将魂飞魄散的关头,王老二脑子里灵光一闪,记起了镇鬼的偏方,老一辈曾经说过,人旺鬼怕,人要是比鬼凶,鬼会反过来怕人,赶夜路时大声吼唱,鬼就不敢近身。王老二不太会唱歌只会唱几句不成调的川剧,会的又是什么八阵图、活捉王魁等鬼戏,没等他开唱,儿时看过的鬼戏里吐着舌头、涂着花脸的恶鬼就浮现眼前张牙舞爪地晃动起来,心胆欲裂的王老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一串歌词条件反射般吼了出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是一首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下至两、三岁的幼儿都会唱的革命歌曲,是一首人在危难关头鼓舞斗志增强胆量的革命歌曲,是激励过许多人战胜了许多困难的革命歌曲,是歌词最短的革命歌曲,是王老二唯一能够从头到尾唱完的革命歌曲。反复吼了几遍,王老二胆量终于得以恢复,心思也流畅起来,似乎没有怎么思索接着又唱道: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虽然跑腔跑调,接近于川戏高腔,但能够一口气一字不差地唱完,王老二不得不佩服自己,要知道在往日,不管每次生产队开会时李幺妹教唱革命歌曲多少遍,滥竽充数还可以,抽王老二起来单唱,没有一次能够唱完前三句的。今天的表现竟然如此之好,能够一字不差地完整地唱完一首那么长的革命歌曲,是王老二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他暗自下决心,明天晚上生产队开会时,一定要主动站起来唱完这首革命歌曲,看你李幺妹还敢不敢正眼不看我一眼就说我憨。这李幺妹可是生产队的大美人,昌平公社*思想宣传队的副队长,公社大礼堂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革命小英雄李铁梅就是她扮的。她那粉嫩的红红的笑脸像水蜜桃,黑亮的弯弯的眼睛像豌豆荚,硬是太好看了,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如果我唱完后她能够瞧着我笑一下表扬我,那就,那就,那就高级惨了,简直跟吃回锅肉一样高级。
放声高歌震碎了眼前的鬼影,胡思乱想驱走了心中的恐惧,不知不觉十几里山沟走了一多半,嗓子冒烟的王老二刚歇了一会,幽暗中散成碎块的鬼体又慢慢聚拢,逐渐拼合成更大更恐怖的妖魔压过来,他禁不住一阵厌恶,这些妖魔鬼怪咋个跟阶级敌人一样,总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趁无产阶级革命人民稍稍放松警惕,马上就穷凶极恶地进行反扑呢?在还没有被吓破胆之前,他停下来放下晒垫,蹲在路旁的溪边捧起甘甜的山泉灌了个肚圆,然后杠起晒垫甩开大步故技重施吼了起来:“有钱的人,大不相同,身上穿的是灯芯绒,脚一蹬,自行车,手一捞,罗马表……”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打到王学礼(公社党委*)天天吃白米,打到张增万(地委*)顿顿干饱饭。”
“……”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记得刚呼这句口号时,王老二不明白“拥护”的意思,曾经去问过干妈,干妈告诉他拥护就是喜欢的意思,这句口号是说敌人反对的一切我们都要喜欢,敌人喜欢的一切我们都要反对。今天喊完这句口号,王老二不禁犯了难,他不记得小时候在哪个电影中看到过,解放前一伙地主老财吃饭时,桌子上摆满了大鱼大肉,那些阶级敌人吃得兴高采烈,看来敌人是喜欢大鱼大肉的,不用说当然也是喜欢回锅肉的,那么我该不该反对回锅肉呢?今天自己上馆子去吃回锅肉,是不是跟阶级敌人同流合污?会不会腐蚀自己的革命斗志混淆自己的阶级立场?……管他的,先吃了再说,吃安逸了下午回去问问干妈。
就这样唱唱吼吼,吼吼唱唱,把自己有印象的顺口溜、革命口号、革命歌曲翻箱倒柜地掏出来反复吼连环唱,有了自己的声音给自己壮胆,王老二终于到了赵沟尽头的天官崖脚下,乘着余勇他一鼓作气地翻上翻下天官崖。天居然还没有亮,王老二心里骂开了:“狗日的是那家的瘟鸡乱叫唤,害得老子半夜就起床,跑到这里了天还没有亮。”随即他恍然悟出自己听到的好像不是真正的鸡叫,多半是心中太牵挂回锅肉,被梦里的鸡叫吵醒的。不过想到河对岸就是上关镇了,胜利在望回锅肉就要到口,喜悦还是盖过了抱怨心头乐滋滋的。这时候王老二感到有些累,起床后没有进过饮食,一下子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又大吼大叫了几个钟头,两、三个月没有沾过油水,靠杂粮青菜塞个大半饱的肚子早就空了,给养不足的器官开始怠工,浑身开始冒虚汗,人也开始飘飘然起来。但是这条五、六丈宽的河是非过不可的,从上游的桥上过,要绕大约四里路,多走半个钟头。如果涉水过河就近多了,他以前除了涨大水外一般是涉水过的,今天他决定照往常一样涉水而过。
走到河边他才发现由于前两天下雨,河水比往常深了一些,凭以往的经验,估计最深的地方要淹到大腿中部。王老二家在河边住,打小练得一身好水性,发大水都敢跳下河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发点小财,这点水根本不放在他眼里,只是这样深的水不管裤子挽多高,河水都会把裤子全部侵湿,尽管已经是春天,但夜里还是很冷,湿裤子穿在身上还是挺不好受的。
王老二站在河边迟疑了一会盘算了一阵,依然不愿意多走几里地,看看天还没亮四周无人,干脆把裤子全都脱了下来,衣服捞到胸口后用裤腰带(一根四尺多长的棉带子)扎好,把裤子的两条裤腿骑在晒垫筒的一端,绕过晒垫筒后打一个结栓好,光着屁股杠着晒垫下了河。河水比平时要揣急一些,摸着黑东歪西倒地涉过了河,过河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裤子,他放下晒垫用手去摸裤子,一下子摸了个空,顿时傻了眼,裤子不见了,拴在晒垫筒上的裤子没有了。他赶紧跳下河回到对岸方才下水的地方找,没有。又下河沿走过的路线摸,没有。再沿水流的方向摸捞了好一阵子,没有。完了完了,肯定是一时大意,那个结没有拴紧,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散开,裤子掉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了,这当儿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找呀。完了完了咋个办咋个办,难道只有光屁股呆在这里,等天亮后被人当流氓抓起来五花大绑着游街么。流氓是五类份子中排行第四的坏份子,王老二知道坏份子有许多种,偷盗、抢劫、破坏、流氓等等都是坏份子,其中流氓是长期受万恶淫为首教条熏陶的中国老百姓最憎恶的。真的在胸前挂着流氓的牌子,绑起来跟戴着高帽子的走资派串在一起游街,被从昌平公社过来赶场的乡亲们看到,回去传扬开来我的脸往哪里搁,如果就这样光着屁股绑起来游街,还不等于是要了我的命,往后我王老二咋个活人呀。精神崩溃的王老二一屁股坐在河滩的石头上,浑然不觉屁股被尖顶的河卵石硌得生痛,也忘了冷忘了饿,双手捧头,十指深埋在蓬松杂乱的头发里,绝望地拼尽吃奶的力气拽着头发,究竟是在惩罚自己粗心大意丢失裤子的过失,还是想从头发根下面拽出个起死回生的办法来,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折腾了许久,除了拔下一缕缕柔细的毛发,弄得脑袋更混乱外,依旧一点主意也没有,末了只好祈盼时间停下来,天永远不要再亮。
大自然的规律当然不会随王老二的意念改变,当他拽到十多次,手指缝里缠满了脱离头皮的头发时,同全县各地一样,上关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6点正准时奏响,一曲气势磅礴的东方红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东边天际应着高亢的歌声透出一抹嫣红来,四周景物的轮廓慢慢显现。茫然无计的王老二像在洞口探头的老鼠,转动着脖子惊恐地四周探望,这时候他宁愿看见一群饿疯的野狗,也不愿看见一个同类。忽然他眼睛一亮心头一阵狂喜,像饿狼发现了猎物,牢牢盯紧前方,朦朦胧胧中看见就在离他十几步处的那户人家,房外的院坝里的竹竿架子上凉着一条裤子。院坝没有围墙,只有一些防止鸡、鹅出入的半人高的篱笆墙,真是肚子饿拣到馍馍,打瞌睡碰着枕头,哈哈天无绝人之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向果断凡事不计后果的王老二越发果断,立即开始行动,站起来脱下衣服像裙子一样围在腰上盖住屁股,用裤腰带扎好,然后蹑手蹑脚地向裤子靠拢,怕主人突然开门或者看家狗突然扑来,他前进的同时随时做好转身逃跑的准备,老天爷保佑,终于有惊无险地挪到了凉衣竿下面,王老二拉下裤子就开跑。欢喜过了头转身时一不留神,脚绊在篱笆墙处的一棵木槿花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打个滚一翻身爬起来再跑。
跑到放晒垫处,来不及穿裤子,杠起晒垫跑到附近一处灌木丛中,隐蔽下来后抓紧时间穿裤子,一穿才知道这是一条两边开叉的女式裤子,相当费劲地穿上后发觉实在是偏小太多偏短太多,绷得紧紧的,还有一丝怪怪的感觉,不过总比光着屁股好上千万倍。
穿着整齐以后王老二拾回了信心,杠着晒垫筒雄赳赳气昂昂上得街来,天还没有亮透,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连播着革命歌曲,高亢激昂的歌声在街上听起来格外响亮,时光还早少有人上街。街上除了几只追逐撕咬的流浪狗外,还有几拨闹闹嚷嚷地在与街一样长的撕扯了无数次又不知重叠了多少层的大字报拦上,张贴墨迹未干大字报的造反派,放在往常,王老二早就凑近去听热闹了,今天他记住了干妈的话,下决心除了回锅肉外啥子都一概不理,硬是强忍着没有靠上去。
供销社要上午8点钟才准时开门,他把晒垫筒直立靠在最早开门营业的供销社附近的小食店门柱上,昂首阔步踏进小食店,在一张桌子旁的条凳上大马金刀地坐定,在衣服口袋里抠了一阵,先抠出一张皱巴巴粮票,慢慢理伸展,看清楚是一张二两的四川粮票,放在桌上自己面前,再神气地排出五个硬币,一个五分的,三个贰分的,一个一分的,共计一角贰分,算上粮票恰好是一碗杂酱面的开消,原来干妈早就替他算计好了。亮灿灿的5个硬币在层层油迹褐黄相间的桌面上分外抢眼,王老二捡阅了一回硬币,才大呼小叫地要了一碗杂酱面。虽然只填了个小半饱,生理机能倒是大大恢复了,虚汗也止住了。解决了肚子问题后,他杠起晒垫来到供销社门口,估量还要等待好一阵子,就把晒垫放在门前阶沿上,坐在晒垫筒上打起盹来。
再说掉裤子的那家人,家中的女主人叫沙桂花,去年冬天刚从临村嫁过来,男人被生产队派出去修玉溪河水利工程,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广播一响她象往常一样起床,正准备略为梳洗后按惯例出去割猪草,听到外面好像有响动,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不放心地开门一看,隐约看见一个人往河坝方向跑去,意识到可能是小偷,赶忙查看自己最值钱的裤子,果然凉衣竿上的裤子已经不翼而飞,回头再望河坝时已经见不着那个人影了。那条裤子是她的嫁妆,是涤卡料子的,当时涤卡布是不仅要布票,还要托人到供销社开后门才买得到的紧俏货。这么珍贵的裤子逢年过节或比较特殊的日子上街她才舍得穿,昨天晚上县革委的风雷激放映队下乡,在街上放坝坝电影,放的是她最喜欢看的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她跟几个要好的姐妹下午饭后上街逛前,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穿的。看完电影回家后洗了一下准备凉干后装箱,本地方上从来没有人丢过东西,就放心地凉在院子里过夜,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早上竟然被人偷走了。
她想马上追过去,又害怕一个人打不过小偷,决定约齐几个人一起去捉小偷。匆匆梳洗毕,急忙赶到离她家只隔几条田埂的大伯家,大伯为了群众有事找他方便,晚上院门通常是不上闩的。沙桂花推开虚掩的院门,走到院坝中间,放开喉咙喊起了她男人的堂妹也是她最好的朋友郑芳琼。
“芳琼妹子,芳琼妹子,起来没有?”
一会儿工夫偏门开处,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用红毛线扎了一个李铁梅式的大辫子,穿着兰底白碎花的衣服,挺精神也挺水灵的。
“桂花嫂,这么早就起来了,华全哥没在家睡不着觉么?”
“就你嘴臭,别开玩笑了,我有大事情找你和大伯还有华云哥。”
“啥子大事嘛,不就是要我爹想办法把华全哥调回来么?”第一次看过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后,郑芳琼一改当地把父亲叫阿爸的称呼,学革命小英雄李铁梅改称父亲叫爹。
“真的出大事了,人家都急死了,我的那条涤卡裤子被贼娃子偷走了。”沙桂花哭丧着脸说。
“当真的?”看见沙桂花的神态不像有假,郑芳琼转过身去对着屋子大喊:“爹、哥快出来,桂花嫂有事找你们。”那一声爹可是学着电影红灯记里李铁梅叫李玉和的腔调,脆生生的京腔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一会从紧邻堂屋两侧的屋子里一左一右走出父、子两个人,父亲约摸五十左右庄重沉稳,儿子大约三十来岁魁伟结实。此二人非同一般,在当地说得上是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老子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儿子是经过祖国的钢铁长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座革命大溶炉锤炼并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退伍军人,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郑*虽然被革委会夺了权靠边站,由于一向待人仁厚,处事公正,热心助人,不吃欺头(不占便宜),乡亲们遇事还是喜欢找他拿主意。
“爹、哥,桂花嫂的涤卡裤子被贼娃子偷走了。”父、子二人一出现,郑芳琼就抢着报告。
“真的?”郑华云抢在父亲前面大叫一声。
“不是蒸(真)的难道是煮的,你以为桂花嫂吃饱了没事干,一大清早跑来我家开玩笑?”郑芳琼可不怕哥哥的大嗓门。
“妈的,这个贼娃子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偷东西,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这就马上去召集人,张开革命的大网搜索,抓到后叫他龟儿子尝尝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的铁拳味道。”郑连长的声音震得几人耳鼓发麻。
“吼啥子,小声点,问清楚再说。”郑*脸一沉,止住华云的吼叫,对沙桂花说:“华全媳妇,不要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说一遍。”
等沙桂花说完,郑*问道:“你说你后来又看见河坝里快步走上来一个人,肩膀上好像杠了一段大木头?那木头有多大多长?”
沙桂花用手比划一个圆圈:“有这么大,大概有一尺粗细,可能有丈把长。”
郑*沉吟一会儿说道:“那样早河坝头照理不会有人,我估摸他八成就是偷裤子的人,那样大的一截木头至少三、四百斤重,人杠着哪会跑得那么快,天色没有完全亮明你没大看清楚,我想应该是晒垫筒,这个人可能是从天官崖方向来,抄近路涉水过河去供销社卖晒垫的。我们不去河坝跑冤枉路了,等会儿上街到供销社看看去。”
郑芳琼早已梳洗停当,待父子二人洗罢脸,四个人出门沿机耕道上了街,直接向供销社走去,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老远他们就看见供销社大门外一个人,坐在一个晒垫筒上打瞌睡。离那儿还有几间铺面时,郑*让他们停下来,对两个女人小声说:
“你们两个慢慢走过去,留意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包,有没有像裤子一样的东西,不要看得太仔细,谨防打草惊蛇。如果有也不要喊,继续慢慢向前走,我们在前面街角倒拐处等你们。”布置完任务,先带着儿子快步走了过去。
父子两人在拐角处等待一会儿,郑芳琼和沙桂花笑容满面地过来了。
“爹,你还真神了,推测得这么准。”女儿由衷地赞道:“真的是那个贼娃子,他的胆子实在太大了,裤子就穿在身上。”
“妈的,本地方上这么多年篾片都没有掉过一根,这家伙是哪里流窜来的,偷了东西还敢明目张胆地穿在外面,实在是太猖狂了,简直没把本连长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喊几个民兵来,把他杂种抓起来修理修理。”郑连长大为光火,小半为的是弟媳丢东西,一大半倒是恼怒这个家伙居然敢挑战自己的权威,在自己负责治安的区域行窃,一面说一面甩开大步就要去叫人。
“站住。”郑*训斥道:“华云,你这个惊风火扯的德性啥子时候改得了。不要说现在凭据还不是百分之百实在,就算是真的,你兄弟媳妇千不掉万不掉,掉了一条裤子,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不晓得会编成啥子难听的龙门阵,要她今后怎么见人,你脸上光彩么,我们脸上光彩么。”
“阿爸,那你说咋个办,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不成。”郑连长余怒未消。
“谁说要放过他了,把耳朵靠过来。”老子在儿子耳边密授了一番机宜,儿子大拇指向上一竖,佩服得五体投地,面露得色地向供销社走去。
“桂花、芳琼,我们走,到生产队公房去等他们。”*向二女下了开拔令。
“爹,那个贼娃子真的会乖乖地跟哥一起来么?”
“芳琼,你难道还不相信你老爸我的本事?走吧,他肯定会乖乖跟着你哥一起来的。”*带着两个女人绕另一条街走向公房。
头埋在手臂上补觉的王老二,迷糊中忽听得有背颂*语录的声音:“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接着又听到那个声音叫道:“同志醒醒、同志醒醒。”同时感到坐在屁股下的晒垫筒在缓缓晃动,逐渐清醒的王老二慢慢抬头循声望去,发现除开自己以外身旁只有一个人,翘起的一只脚踏在晒垫筒上时不时轻轻蹬动,王老二茫然望着这个穿戴整齐胸口佩带着拳头大的*像章的干部模样的人,心头直犯嘀咕,他在叫谁呢?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干部模样的人躬下身把手在王老二肩膀上轻轻一拍:“同志,你是来卖晒垫的吧。”王老二这才搞清楚人家是在对自己说话,“同志”有人叫我“同志”,王老二一下子受宠若惊满面通红,因为“同志”这个称呼,通常是国家干部或者有身份有脸面的人才有资格享用的,在家乡人们不是叫他老二就是叫他二娃,王老二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称呼自己为“同志”。当他确定这个干部模样的人真的是叫他时,激动得舌头都打不直了。
“我、我、是来卖、卖晒垫的。”
“同志,供销社还得好一阵才开门,刚好我们生产队今年准备添几床晒垫,你干脆把晒垫卖给我们好不好?”
“在哪、哪里,有、有多远?”人家如此待重自己,满心激动的王老二没有法子拒绝,更想不出是个圈套。
“我们生产队的公房就在场口上,不远。”郑华云抬手向上场口指了指。
生意自动上门,不需要介绍信就可以卖掉晒垫,一点暴露的危险也没有,王老二高兴得差一点蹦起来高呼*万岁。然而涉及到命相连的钱,王老二很快冷静了下来:“我的晒垫要乙等才卖,16元一床的。”
“小同志,到晒场上打开看一下,值得起乙等我们肯定给你乙等的钱,我们到供销社去买还要加手续费呢。”
这一声小同志,叫得王老二全身酥透了,差一点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然而在银钱上他还是毫不含糊:“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如果太远还要加两角钱的工钱。”
“这些都好商量,拿起来跟我走吧。”
就这样王老二乖乖地杠起晒垫,在郑华云的带领下,一起来到生产队的公房。
二人刚到,郑*和沙桂花、郑芳琼马上迎了上来。四个人把王老二团团围住,郑连长的态度大变,不再提买晒垫的事,虎着脸大声喝问:
“你叫啥子名字?是哪里的人?你穿的裤子是哪个的?”
郑连长的突然变脸,连珠炮式的提问和凶巴巴样子,吓得一路上心里乐开花的王老二,一颗心像从温泉一下子掉进冰窟,好一会回不过神来。
“说,快说。”郑连长牢记着县城里培训班上造反派教员的教导,对阶级敌人和一切牛鬼蛇神绝不能手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对敌人要有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审讯中要穷追猛打不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不间断地厉声逼问。
“那么大声干啥子,看把人家吓住,小伙子不要怕,来,把晒垫放下,我们慢慢说,慢慢说。”郑*用眼色制止住儿子,和颜悦色地对王老二说道。
郑*的和蔼使得王老二稍微安定了一些,蹲下身子把晒垫筒平躺在地上,放开手站起来瞪圆那对相距甚远的小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郑*:“你们是干啥的,我是哪个,住在哪里关你们啥子事,笑话,我穿的裤子不是我的是哪个的。”
“你放屁,这条兰涤卡裤子是你从我桂花嫂那儿偷的。”憋不住的郑芳琼开腔了。
“笑话,我偷的,你们称二两棉花到昌平公社纺(访)一纺(访)我王老二啥子时候偷过别人的东西,你看见我偷的?你看见我偷咋个不当时把我抓住。”
“你看你穿这条裤子又短又小合身么?脚肚子都露半截在外面了,还有这明明是一条两边开叉的女式裤子,你一个大男人家咋个会穿女式裤子?”事关自己的财产,郑芳琼当然不能只让大伯他们代劳,自己必须积极参与,穷追不舍地发了问。
“我今天想早点起来赶场,起冒夜了(半夜就起床),煤油灯又没有油,黑灯瞎火的随便摸一条裤子穿上就出门,没有到想弄错了,穿成了我婆娘的裤子。”连婆娘是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的王老二,情急之下居然无师自通地脱口冒出了这句谎话。
沙桂花羞得满脸通红,把郑芳琼拉到一边,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郑芳琼如获至宝地跑过来,一把揪住王老二胸前的衣服:“龟儿子贼娃子,偷了东西还要嚼舌根占便宜,本革命小将现在就拿出铁的证据,看你贼娃子咋个狡辩,坐实了是你偷的,看我不撕破你私娃子的那张烂嘴。”接着放开手,冲着王老二的耳朵大声命令:“站起来,转一圈。”
王老二虽然嘴硬,毕竟是做贼心虚,身不由己地服从了命令。
“停。”郑芳琼指着王老二右脚的裤脚对大家说:“你们看,那个裤脚上补得有一个巴(补丁),那是今年正月十五,我同桂花嫂在河坝头看放烟火,飞来一个炮把桂花嫂的裤脚烧了一个洞。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布,还是我在我家中找了一块颜色差不多的布片给桂花嫂,她自己补的巴,为了好看她还补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看,就在那里。”
见有了铁的证据,郑连长呼出了斗争会上的流行语:“罪证确凿,铁证如山,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二女随声附和:“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宛如一个小小斗争会。
郑*依旧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惊慌失措的王老二:“小伙子,承认了吧,我们不骂你,不打你,你只要把裤子脱下来还给我们,我们马上放你走,也不会说出去,好吗?”
郑*的轻言细语,听到王小二的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是还有两个女人在场,脱掉裤子亮出光屁股,割了他的脑袋他都不敢。
“笑、笑话,兴你们的裤子补巴,我们的裤子就不能补巴,兴你们补成花,我们就不能补、补成花么。”惊恐万状之下,王老二咬死不认帐,不过毕竟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心头发虚口气不知不觉间软了下来。
这下可把郑连长彻底逗毛了,吼道:“已经是铁证如山,*的个贼娃子还死不认帐,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还以为老子是吃素的。芳琼,去公房里拿根绳子来,把这个龟儿子绑起来吊他一天,看他招不招。”
连一直不愿意声张,抱着息事宁人宗旨的郑*,也认为这个娃娃在铁证面前还矢口狡辩,真的是油盐不进,是有必要采取一点强硬措施了,唬唬他他也许会招认,背过身去不再出言制止。
听说要吊他,一下子勾起王老二终身难忘的惨痛记忆。那还是十多年前公共食堂时期,食堂动辄十天半月地停伙,父母已死成了孤儿的王老二,有一天饿得实在是遭不住了,偷偷溜到生产队的地里刨了几个半大的红苕,连皮带泥猛啃狂咽,被当场捉了个现行,挂在生产队公房的梁上吊了一夜,那时瘦得皮包骨轻得像一片菜叶,尚且痛得屎尿全屙在裤档里差点丢了命,现在自己五大三粗百多斤,吊起来不真的要了命才怪。想到这里王老二魂不附体浑身哆嗦:
“不、不要绑我,不要吊我,我说,我老实说。”他战战兢兢地东张西望:“你们公房的猪圈房(猪圈带厕所)在哪里?”
“早点说不就没事了么,为啥要找茅房,吓得屎、尿都漏出来了吧,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快说,承认了我就带你去。”王老二终于妥协,看到他菜色的脸和补丁重补丁的上衣,郑连长觉得自己先前态度有些过火,口气缓和了一点。
“不,我要到茅房里才说。”
“又想耍啥子花招拖延时间,告诉你龟儿子,贫下中农革命民兵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这些牛鬼蛇神休想蒙蔽得住,赶快说,说了我带你去茅房。”郑连长又光火了。
“向*保证,我一定要进茅房里才说,要不你们就是吊死我,我都坚决不说。”为了维护比性命还要紧的面子,王老二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耍起了赖皮,加上从小同志转眼变成了牛鬼蛇神阶级敌人,心头倍感委屈,火气上冲口气复又强硬起来。
郑*看双方争执不下,示意儿子:
“华云,跟他一起去,看他还有啥子花招,如果他仍旧不老实,就怪不得我们不客气了。”
在父亲的授意下,郑连长不情愿地带着王老二转过一个弯,进了保管室背后的公猪房(生产队的集体养猪房)。
等了大概抽半枝烟的时间,两人出来了。王老二还是一副咪着眼裂着嘴笑头和尚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那条裤子依然稳稳当当地穿在身上。郑连长却判若两人,进去时胜券在握威风八面,出来时就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没精打采。来到人们面前他对郑*说:
“阿爸,放了他吧,他真的没有偷裤子,这条裤子确实是他从他的家里穿来的。”
“啥子?”两个女人比前几天在传单看到美蒋特务反攻大陆还要震惊莫名,异口同声地嚷道,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气急败坏的责问。
“哥……他该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吧。”
“华云哥……他给了你什么东西,你咋个就一下子反过来帮他说话啦。”
“……”
唯独郑*表面上还稳得住,知子莫若父,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尽管年轻火旺脾气急躁还需磨练外,在处理问题上实事求是不循私情颇有自己之风。对儿子信任有加的郑*,不理会女儿和侄媳妇的聒噪,把儿子拉到旁边问道:“咋回事?华云。”郑华云把嘴靠了上去,在父亲耳边说起了悄悄话。郑*听着听着面部表情从疑惑逐步变到肯定,最后点点头轻轻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弄清了事实真像的郑*面色凝重地走过来,二女熟知*的脾气,在宣布决定时最反感别人打岔,赶紧闭上嘴巴,王老二惴惴地望着逼近过来的郑*,晓得这桩决定自己今天命运的官司马上就要宣判,紧张得大气不敢吐,尿差点漏在裤子里。
出乎二女意料,郑*径直走到王老二面前,面带歉意地说:“小同志,我们错怪你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犯错误难免,只要认真改正就好了,现在我诚恳地向你赔礼道歉,请小同志原谅。但是我们不能违反党的政策,在供销社以外采购农具,晒垫你还是拿到供销社去卖吧。”说完见王老二还怔立在原地不动,干脆弯腰抱起晒垫筒,放到王老二肩上,腾出手来拍拍他的另一个肩膀:“小同志,你走吧,我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爹,你咋个把他放走了呢?”看到逐渐远去的王老二,郑芳琼大惑不解。
“大伯,你看他跑得那么快,肯定心头虚,还是抓回来再问问吧。”沙桂花心有不甘。
“不要再冤枉好人了,人家半夜就慌里慌张出发,杠着二、三十斤重的晒垫,爬山涉水跑几十里路来买,多半有急事等着钱用,我们无凭无据仅靠怀疑就把他骗到这儿,折腾了这么久,已经耽误人家许多时间了,如果因此而误了人家的急事,就更对不起人家了。那条裤子的的确确是他的,是他从家里穿来的。”
“爹……”
“大伯……我更冤……”
“不用再说了,你们难道连我和你们的哥哥都信不过了么。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
“爹,你这是封、资、修的东西。”郑芳琼不满地嘟嚷。
“这里只有咱们几人,少来上纲上线那一套,你们该不会与我划清界线,去报告造反派,揪我出去批斗吧。”
“可是……”
郑*打断女儿的话:“不要可是了。你娃娃还嫩,见过多少世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人都有三灾六难,如果有一天你在外地落了难,你是希望有人扶你一把,还是乐意被人踏上一脚。”他转过话题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这样,桂花你的布票还没有用完吧,今天收工后,到生产队出纳赵幺爸那里去预支5块钱,我等会跟他说一声,年终决算时再扣除。我再给供销社王主任打个招呼,明天你去供销社扯6尺兰涤卡,重新做一条裤子,华全那里我给他解释。今天这件事以后不准哪个再提,马上回去各人弄饭吃,吃完饭抓紧时间出工。”
为什么郑*父子俩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呢?原来王老二跟着郑华云一进厕所,不待郑连长再呼喝,立即以敢作敢当的凛然姿态把裤子脱了下来,正要扔给郑连长,承认这条裤子是他拿的。同时严正声明自己根红苗正,祖宗三代都是贫雇农,绝对不是牛鬼蛇神。然后请郑连长看在大家都是阶级兄弟的面上发扬阶级友爱精神,同意让自己在猪圈房里躲一躲,希望郑连长把晒垫买下后,卖一条旧裤子给他,价钱按崭新的算都没问题。
王老二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模样倒把郑连长吓了一跳,双目圆瞪盯着他一丝不挂的下半身:“啊,你、你只穿了一条独笼裤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穿?难道你是光叉叉地跑二十多里路到这里来偷裤子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老二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灵光起来:“是嘛,哪个敢从昌平光着屁股跑二十多里路到这里来偷裤子穿。笑话,我又不是诸葛亮孔明,算得准这儿有一条裤子等着我来偷。你们哪个试一下,就那个样子原路跑一趟,我保证承认是我偷的裤子,任随你们想咋个办就咋个办。”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郑连长尽管脾气火暴,但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勇于承担的爽快人:“小同志,实在是对不起,是我们弄错了,你这个样子像啥子话嘛,赶快把裤子穿上一起出去,我给他们解释清楚。”
郑连长原样给郑*说了,郑*也认为有道理,于是放了王老二。
更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沙桂花刚开门就看见她的裤子原封不动的凉在院坝里,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凉衣竿一样。接到报告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起来一想恍然大悟的郑*,暗自嘲笑自己枉自一辈子精明,竟然在这件小事上栽在一个傻乎乎的大娃娃手里,不过这娃娃度过难关后,能够连夜往返拔涉几十里还回裤子,算是有良心的娃。思前想后,突然觉得昨天那样处理简直神了,既解了别人大难又避免张扬出去,要不,真不知道如何收拾才不至于传得沸沸扬扬,看来那是老天的意思了,自己栽得不算冤。想明白了的郑*立即把几个当事人召集拢来,不是为了挑明真相,而是重新下达新的封口命,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对郑华全也不准提起。几年以后沙桂花自己慢慢坚信,这其实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的梦。
事情到此本来已经结束,可是老天爷的安排有谁能琢磨得透?十多年过后,所有的当事人都把这件事淡忘了,好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墙上刷满的标语,经过十多年风雨的洗刷,早已模糊不可辨一样。待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进内地,河山解冻万物复苏,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窜起,王老二家乡的条件得天独厚,水质特别适合酿酒,大大小小的许多酒厂应运而生。
王老二那天赋奇禀尝微辨味的舌尖,比最先进的化验仪器还精准还人性化,同样的原材料,他勾兑出的酒,硬是比别人勾兑出的不止高一个味,真是一滴下喉五内俱香,成了远近闻名各个酒厂争相高薪抢聘的兑酒师,不几年就富了起来。
富起来的王老二听从干妈张老师的建议,自己独资办起了一个酒厂。他做生意老实诚信,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坑害他人,酒的品味质量又超人一等,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几年间兼并了许多小厂,成了当地最大酿酒企业的大老板,富甲一方。
这时候王老二已经四十挂零,依旧孑然一身。这期间小院坝旧址上屹立起来的中西合璧的别墅门口路面上,叠印了方圆百里不下于一千个媒婆的脚迹,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的靓妞更是此去彼来。连厂内第一美女、生化室的技术员、妙龄大学生邱瑶美也主动递来火辣辣的情书,王老二却通通不为所动。
跟随王老二下海,身为企业总会计师的干妈比王老二还着急,屡屡规劝乃至搬出王老二死去多年的老子老娘频频敦促。王老二招架不住,不得不向视为亲娘的干妈羞涩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早就打听清楚上关镇那个沙桂花的男人郑华全,在玉溪河水利工地上一次排除哑炮事故中光荣牺牲了,沙桂花结婚不到一年就守了寡。沙桂花的借裤之恩自己永生难忘,那天穿上裤子时的怪怪的感觉常常在梦里重现,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向*保证,娶不到沙桂花,自己这辈子坚决不娶婆娘。听到王老二的表白,张老师诧异大于惊愕,她不明白这个啥事隔夜就忘的傻干儿子,为啥唯独把这件事记得这么牢,过去了十多年还念念不忘,最后只得把它归结为天意,兴许这是他们两个人命中注定的姻缘吧。
干妈深知这个干儿子非但智力有些欠缺,更是一根筋的犟牛脾气,认定了的事情,套上火车也拉不转来。他既然向*保了证,就是他的死鬼爹娘从坟墓里钻出来,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只好自己亲自登门说合,郑氏家族大感意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起初坚决不同意。后来经不住王家水滴石穿的绵绵攻势,又多方打听到王老二为人极是踏实正派,对王老二的印像本来不恶的郑*终于首肯,在干妈张老师和退了休的郑*的共同操持下,为他们举办了被当地人津津乐道了好多年的盛大婚礼。
新婚洞房之夜,王老二向新娘子沙桂花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偷裤子的事实,讨来一顿结结实实的粉拳擂背。
如今王老二夫妇已经把企业交给儿子打理,两人在家怡孙为乐,安度晚年,那条裤子像宝贝一样收藏在保险箱底层,也铭记在老两口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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