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七杯茶（东洲大圣传）

羊城晚报每周日推出“七杯茶”专版，特约海内外六位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撰写专栏文章。此外，还有面向广大读者征稿的“随手拍”专栏。

文章虽短小，七杯茶有韵。请诸位慢慢品——

· 有感于思 ·

没看书稿也能写出好序言

文/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凡作者出书，大多会想到请人作序。即使有“自序”，也会请人来作一篇“他序”。作序者可以是老师、朋友、同行，如果是名人则更好。

这很正常。序言的意义，本就是知人论书，向读者推荐。这里有一个前提，作序者理应对书的作者熟悉，或对书稿的话题有研究，至少，要认真读过书稿。如果上述三条里一条都不具备，可能就失去作序的资格了。

但，却有例外。不认识作者，又根本没有读过书稿，甚至也不是研究该论题的专家，却答应作序，而且写出一篇价值很高的序言，这就是我读丁玲一篇序言后的感受。

1983年，作家丁玲为学者罗高林的著作《鲁迅与共产党人漫记》写了一篇序言。

序言开头就坦率地指出：“本书作者要我写一篇序言，我没有看到书稿，即使作者把书稿寄来了，此刻我在忙于一些别的事情，完全没有可能在作者规定的期限内细读它。”因此坦诚自己不可能对这本书的优长和不足提出意见。

她答应作者写序的原因有两条，一是“不愿意使人失望”，二是她非常赞成作者选择“鲁迅先生与我们的党的关系”进行研究。

丁玲在接下来的文章里叙述了她自己对于鲁迅和中国共产党人关系的认识。

简要地说，她谈到了两点，一是鲁迅跟许多中国共产党人有深厚的情谊。第二点也是非常宝贵的一点，那就是她认为，“鲁迅和党的关系，只要如实地把事实记录下来，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了，不需要做任何的添加。”

所以在丁玲的认识里，漠视鲁迅和党的关系，以及试图通过添加“虚构的故事”来强化鲁迅和党的关系，都不是正确的学术的态度。

她还以鲁迅和*的关系为例，认为没有必要通过虚构一个青年*曾经访问过鲁迅的故事，来强化他们之间的联系。丁玲强调了精神上的联系和神交本身所具有的深刻意义。此论深得我心。

在我看来，这样一篇不认识作者，也没有读过书稿的人写的序言，它的价值倒不亚于甚至胜过了很多以知人知心的名目出场的序言。

由此让人悟到，凡作文章，坦诚的态度和感情的认知最为重要，倒不必非得为文章定出什么必须的格式。

· 名著识小 ·

大圣，你到底怕不怕水？

文/杨早[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看《西游记》，有个问题一直令我很困惑：孙悟空神通广大，但他到底怕不怕水啊？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里，美猴王学成荣归，四老猴问他：“大王乃是仙圣……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自夸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

可是到了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八戒跟改名叫行者的大圣分工，让行者去流沙河里捉拿水怪，自己看守师父。

行者却笑道：“贤弟呀，这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甚么鱼虾蟹鳖之类，我才去得。”再后来，行者对项目经理观音也是这般说辞：“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

这个缺陷，十分地妨害孙大圣的事业，自此之后，什么黑水河通天河，大圣都只能打辅助，当不得主角矣。甚至去乌鸡国水井里驮国王尸首，也只能哄着八戒去。

八戒也就经常在平素十分敬畏的猴哥面前说嘴，道是：“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

那为何大圣在第三回要那般自夸？有人说，因为大闹天宫与取经是两个故事，人设不同。我倒觉得，前面是“早岁哪知世事艰”，五百年后取经，则是“而今识尽愁滋味”。像不像刚出校门的毕业生和油腻中年人的区别？

· 拒绝流行 ·

如何下笔如有神？

文/曹林[北京时事评论员]

经常写作的人可能都有过这种经历，停了几天没写，重新拿起笔，得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之前的流畅状态。

之前一小时写一篇文章，停顿后，起码得两三小时才能找到感觉。支配这种写作感觉的，就是表意空间，一个人的表意空间，越经常写作，它的表意能力就越灵活。

周宪教授在《创造的境界》中写到过这种“流畅性”：词语的流畅性、联想的流畅性和概念形成的流畅性。

尤其是形成概念的流畅性，它是一种在有限时间内产生能够完成某些要求的思想概念的能力，它可以唤起丰富多样的思想概念，提供较多的创造性发现的可能性。——“有限时间内产生能够完成某些要求的思想概念的能力”，就是表意空间。

经常写作，词与物之间的联想流畅性特别好，内心视觉的意象提炼功能很灵敏，大脑细胞很快达到兴奋活跃水平，想法迅速生成语词，语词又驱动想法。

经常写作，思维随时处于输出的活跃状态，就能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下笔如有神。

比如我写《文明就是穿两只鞋的能想着一只鞋的人》这篇文章时，就处于这种活跃状态，近三千字的评论，也就写了不到一小时。每天都在写作，表意空间有强大的活性，很容易在吃透材料的基础上对现象进行“飞跃性概括”。

久而久之，往返流转，生生不息，表意空间的根基会非常厚实，形成如钩子那样的“联想式致知”：要做到有效的联想式致知，你的头脑必须充满知识，与你看到的新事物联系起来，事实、概念、记忆和论证，它们像许多小钩子一样起作用，抓住你所面对的文本中的东西。

· 如是我闻 ·

生命的价值

文/李雪涛[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1936年，著名的逻辑实证理论学者石里克教授被他的学生奈尔勃克枪*。

在法庭上，奈尔勃克声称他是出于世界观的动机：石里克的反形而上哲学使他不再能坚定自己的道德信念，生命的无价值论扰乱了他的生活。

在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中，凶手掩盖了所有的政治动机，声称他因为与一个女学生恋爱失败而嫉妒，导致偏执妄想，认为石里克是他的对手。

当时奈尔勃克被判了10年的徒刑，但在1938年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吞并后，由于奈尔勃克的行为与纳粹意识形态相符，很快被释放。

石里克的遇害以及纳粹对奥地利的吞并，使维也纳学派遭到解体。逻辑经验主义的中心也从维也纳转到了英语世界，在20世纪40-50年代，英美的大学占据了主导地位，分析哲学从而成为了英美哲学的专长。

2019年6月底，我在维也纳大学主楼作完有关洪谦和维也纳大学的报告后，历史系的艾德迈耶教授带我走到了“哲学家楼梯”的平台——石里克被*的地方。

那里镶嵌着一块铭牌：“莫里茨·石里克，维也纳学派的代表人物，于1936年6月22日在这里被*害。一种由于种族主义和不宽容产生的毒化的精神氛围促成了这一行为。”

· 昙花的话 ·

白蚁丘的故事

文/尤今[新加坡作家]

在加纳旅行时，多如繁星的白蚁丘星罗棋布，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一日，我去参观一家陶器制作坊，那名经验老到的陶艺匠康登斯突然向我出示了一个大圆盘，自豪地说：“这是我刚刚实验成功的新产品，我把住家附近的一座白蚁丘铲平了，拿那泥土来制作的。”谁要用这埋藏着无数白蚁尸体的餐盘来用膳？超级恶心！

康登斯好整以暇地解释道：“白蚁是伟大的建筑师，它们倾尽全力建造的，是地底下构造复杂的宫殿；正宫以外，还有副宫，道路四通八达。至于耸立于地面上的蚁丘，只不过是它们在进行建筑工程时，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废土罢了。这些废土，混合了白蚁的唾液和排泄物，在风干之后，比混凝土更硬，防水又抗晒，是制作杯盘碗碟的上好原料。”

康登斯的废物利用，让我见识了另类完美的环保。

然而，后来，有其他加纳人告诉我，蚁丘虽是废土，可它就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能保护地下宫殿免遭其他兽类侵袭。

再说，蚁丘是会呼吸的雕塑，它们成为了非洲一道道不落窠臼的风景线，应该受到保护，不该让短视的人将它们化成餐桌上的杯盘碗碟。

一番话，醍醐灌顶。

对对对，餐具易得，蚁丘难筑；井水不犯河水，人类应该停止铲除蚁丘，把安全的宫殿还给白蚁，把亮丽的风景线还给大众！

· 不知不觉 ·

甘孜行记：古碉与藏寨

文/钟红明[上海《收获》杂志副主编]

汹涌的大金河、小金河在峡谷间穿行，在丹巴县城汇合之后，始称“大渡河”——丹巴县由此被称为大渡河第一城。在大渡河上游两岸的村寨、山脊和要隘处，至今可见耸立着的碉楼，这是嘉绒地区藏族先民们的建筑杰作。

据说鼎盛期的丹巴碉楼不下3000座，因此有“千碉之国”的美誉。古碉是片石夹泥砌成的，棱角笔直，墙面光滑，下宽上窄，一般高20余米，最高达50米，以四角碉为主。

抵御外敌，应该是石碉产生的主要动因。清雍正和乾隆年间，大小金川的土司反抗朝廷，清政府先后调集了近六十万军队，历时数十年血战，死伤官兵数万人，糜费国库白银近七千万两，才最终降服大小金川。

由于当地石碉林立，清军久攻不下，曾将一批俘虏和工匠带到北京香山，专门仿建了这种石碉，研究和演习如何攻破它的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