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41年10月11日，星期六。
地点/上海，日占区，虹口，梅机关。
一身戎装打扮的影佐祯昭与办公桌上照片里儒生打扮的影佐祯昭判若两人。儒生的影佐祯昭，是个中国通，长年受到中国文化的浸润，多多少少有些中国书生的儒雅；戎装的影佐祯昭，脸部看起来有些硬朗。这时的影佐祯昭，正对着日本国旗，脸色难看极了。这位名动中日、一手策划组建南京政府的机关长，从来就没有这么失落过。他不仅是个优秀的特工，更是个政客。他对国家有过分的忧虑，曾将范仲淹的“先天下忧而忧”作为鞭策，是以他才积极推进南京政府的和平运动之路，与周佛海等一起极力促使了汪伪叛国大事件。可是，他有些过于理想，最后建立的政府不是他想象中的，不是他所要的，如今的南京政府只是徒有其表，不仅没有帮助日本摆脱深陷中国战场泥潭的危机，反而成为日本的累赘，宛如一个鸡肋。这一点让他深深的痛心着，为大日本的国策计，汪伪政府的成立是成功的，它迈出了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实质性的一步；但为日本的百姓计，这又是极其失败的，日本做了一个冤大头，就像小国成了大国臣子，却不朝朝进贡，反而要靠大国扶植。
这次秘密回国，影佐祯昭是为了破获拉姆扎小组而去的，是近卫首相亲自电招。拉姆扎小组成员已经渗透到大本营，为了不漏声色破获间谍，便让影佐祯昭归国秘密办理。初始，影佐祯昭的眼里是没有“老龟”的，至少近卫首相“日本特科第一人”的评价有些夸大其词。“老龟”怎么会是日本特科第一人？也不可能是日本特务第三代最优秀的谍报人？就算“老龟”神龙不见首尾，但土肥原立下的赫赫战功被封为日本大将，足以证明他才是当今日本特科第一人。影佐祯昭作为土肥原的学生，对老师有敬畏之心，但更多的是佩服。没有土肥原，就不会有傅仪的满洲国；没有土肥原，侵华战争就不会取得如此胜利；没有土肥原，他影佐祯昭也无立功建树的可能。这些自我的偏执，在回到东京与近卫首相面谈时就不复存在了，这才了解“老龟”的谋略、格局、部署，在日本特科当属第一人。“老龟”只是略施小计，就抓住了拉姆扎小组的核心成员加藤二贤，并且推倒了共产国际日本谍报网的多米诺骨牌，就连潜伏在上海的中共门徒小组也一网尽收。“捕鸟行动”，这是个高明的策略——“神鸟芳子”的情报竟是“老龟”透露的。这是他感到困惑的地方，“老龟”为什么冒着暴露的风险实施这个计划？可能得到近卫首相的首肯，足以证明“老龟”的理由是充分的，这个计划的价值比“老龟”的潜伏还要重要。
“捕鸟行动”在他返沪前，是极其成功的。在东京，影佐祯昭成功抓住了松下武章的副官加藤二贤，而且按照“老龟”提供的线索，半个小时内加藤二贤就叛变了，供出了拉姆扎小组的联络方式，粉碎拉姆扎小组指日可待。更让他兴奋的是，他一直捕捉不获的门徒小组成员秦癸恩终于落网了。秦癸恩虽然死了，但也是有价值的。至少这是个口子，是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的一条藤，凭他影佐祯昭的经验可顺藤摸瓜。影佐祯昭终于见到“老龟”的厉害了，就像遇到高手一样，他在返沪前对“捕鸟行动”进行了严密部署，准备在码头收网，一举歼灭门徒小组，以实际行动向“老龟”致敬。
可惜，敌特狙击手一枪粉碎了他的部署！
他精心布了一个局，结果自己跳进了局里。他在陆军部打了包票，一定确保松下武章在沪的安全！他知道，松下武章一死，日本上下必将震惊，他的政治生涯可能就此断送了。门徒小组的这一枪，打断了他的仕途，更打断了他的耐心与“宽容”。
在发动雷霆一击的报复之前，他决定先和宫本芳子聊聊。宫本芳子在梅机关只是挂职，不能参与梅机关具体事务的，可她父亲是宫本正仁，是裕仁天皇的姐夫，是日本贵族、天皇贵胄，更是大清王朝的王爷，这些显赫的身份背后藏着特权、秘密与危险，所以他能从宫本芳子身上得到梅机关触及不到的消息。
影佐祯昭安排晴气庆胤去请宫本芳子。晴气庆胤拿着一个礼盒走进情报课长室，室内一台留声机里播放着日本音乐，宫本芳子正在闭目听曲。
晴气庆胤将礼盒放在桌上，说：“芳子，这是宫本先生托人捎来的。”
宫本芳子睁开眼来：“请叫我宫本课长。”
晴气庆胤不以为意：“宫本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答应了老师，在中国要照顾好你。”
“请转告我父亲，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还是你自己跟老师说吧。”晴气庆胤叹了口气，“芳子，老师让我传话，你不要介入梅机关的行动。你在梅机关挂职，只是为了工作方便。”
宫本芳子挺直了身子：“请叫我宫本课长。”
“好吧，宫本课长，我以梅机关的名义告诉你，请不要关注梅机关的任何行动。”
宫本芳子哼了一声：“我不愿*人，又怎会关注梅机关？”
晴气庆胤笑了笑：“既然你手上没有粘过鲜血，那就保护好你纯洁的双手吧！”
宫本芳子冷笑：“纯洁的手？”
“让76号调查共党卧底，有这个事情吧？”
宫本芳子皱眉：“有。”
“这是假借梅机关的名义，陆军部的借调令上可是禁止的。”
“我会向机关长道歉的。”
“不用了。”晴气庆胤仰起头，“如果机关长问起，就说是我的主意。”
宫本芳子摇头：“我的事，不需要你扛。”
“我是为老师扛的。”晴气庆胤转过身去，“机关长有请。”
宫本芳子和晴气庆胤走进机关长室时，影佐祯昭正在看一枚弹壳。他见宫本芳子来了，将那枚弹壳递给宫本芳子，说：“这是刺客留下来的。”
宫本芳子接过子弹：“就这一枚？”
影佐祯昭道：“刺客就开了一枪。”
宫本芳子道：“这枚子弹经过改装，射击距离会超过八百米。”
晴气庆胤道：“一千米。”
影佐祯昭道：“帝国狙击手能办到吗？”
“帝国狙击手是办不到的，距离太远了。”宫本芳子摇了摇头，“狙击距离一般在七八百米，超过八百米就很难命中。据我所知，目前狙击最远射程是一千零三十七米，射击者叫海岑诺尔，德国狙击手，使用的是毛瑟步枪。”
晴气庆胤道：“这个狙击手在千米距离的情况下，一枪击中眉心，真是个神枪手啊！”
“一个月前，上海市警察局局长舒季衡被刺*时，现场也留下了一枚弹壳。”宫本芳子检查弹壳，忽然眉头一皱，问：“发现弹壳的位置很明显吧？”
晴气庆胤道：“是的，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
宫本芳子道：“这是刺客故意留下的。”
晴气庆胤道：“刺客为什么留下它？”
宫本芳子道：“这是刺客的标志。”
影佐祯昭点头道：“芳子，你也是狙击手，你的观点很重要。”
宫本芳子道：“我只有理论，没有实战。”
晴气庆胤道：“宫本先生不可能让你去*人。”
宫本芳子举起弹壳：“狙击手用的是苏联制造的莫辛-纳甘1891/30型狙击步枪！刺客在苏联待过，应该是共党。刺客之所以留下弹壳，就是想告诉我们，刺客对此案负责，无需牵连旁人。”
影佐祯昭哼了一声：“这个刺客，就是门徒小组的狙击手吧。”
宫本芳子：“他的代号是‘野兔’。”
影佐祯昭怒道：“‘野兔’！这是只狡猾的兔子！”
宫本芳子了解事态后一言不发。码头伏击，宪兵司令部狙击，门徒小组怎么获得的消息？当她想到林森木时，本来平静的心终于颤动了。对于松下武章的死，她毫不在意，作为军人，死亡并不可怕，也不值得她去关注，她也可能会随时死去。但林森木就不一样了，他是她心中的弦，只要他动了，她的心就会动。影佐祯昭返沪的时间和地点，她只告诉过林森木一人，76号得知消息是在军舰到码头的前两个小时，就算76号有卧底传递消息，但也不可能刺*了松下武章。想到这里时，她的心更加的颤抖了：“玉树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芳子，松下将军殉国，你有什么看法？”影佐祯昭终于转过身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我方便评论吗？”宫本芳子冷笑道。
影佐祯昭道：“但说无妨，你是‘老龟’爱徒，‘老龟’是日本特科第一人，比我的老师还高明，你自然有独到的看法。”
晴气庆胤垂首：“请赐教。”
宫本芳子点头道：“这次刺*行动，符合中共门徒小组的行动特点。”
影佐祯昭道：“这次刺*行动，就是门徒小组所为。”
“根据龟机关的情报分析，门徒小组是中共最神秘的谍报小组，与共产国际红组有联系。”宫本芳子整理一下思路，“为了调查门徒小组，我们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但收获寥寥。目前只知门徒小组有十二个成员。门徒小组以‘门徒’为名，是取自《圣经》奥义，意为献身，就是抱着必死之心，为他们的真理而战，就像帝国武士道精神一样，只能*身成仁、舍生取义。”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谍报小组。”影佐祯昭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来，“我敬佩他们，虽然是对手！”
宫本芳子道：“门徒小组成立之时就是小组成员死亡之时，是以这个小组就是个死亡小组。”
“置死地于后生，唯有赴死之心，才能获得重生。”影佐祯昭走了几步，又站在办公桌前看天皇像：“这就是《圣经》的要义吧！”
“死亡才能重生！”宫本芳子咂摸着影佐祯昭的话，回答道，“中共门徒小组非常独特，它不会增加新鲜血液。一个成员死了，它不会补充。就像一场战役，枪里只有十二发子弹，射出去一发就少一发，十二发子弹打完，这支枪在这场战役中就毫无用途了。”
影佐祯昭道：“这才是门徒小组的可怕之处。”
晴气庆胤道：“正是这种决心，门徒小组才能屡次成功，全身而退。”
宫本芳子轻轻叹息一声：“他们已报必死之心，一旦失败，就会舍生取义，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全身而退，也就是说我们想破获门徒小组，几乎不可能。”
影佐祯昭点头道：“是的，抓不住活口，拿不到他们联络方式，是很难破获这个小组的。”
宫本芳子道：“从之前的刺*行动来看，这次刺*行动只有最后刺*松下将军的那一枪，才是门徒小组所为。虹口码头的刺*行动太拙劣。”
晴气庆胤道：“码头刺*行动是重庆方面做的？”
“或许。”宫本芳子缓缓点了点头。
影佐祯昭叹了口气：“我返沪消息走漏不在上海，而是在东京。”
“是东京方面走漏的消息？” 宫本芳子吃了一惊，但心里却平静了许多，幸亏不是林森木走漏的消息！
影佐祯昭颔首：“我这次回国，就是执行‘老龟’的‘捕鸟行动’。”
“‘老龟’的‘捕鸟行动’？”宫本芳子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我可是龟机关中国局的联络官。”
“这次意义重大，‘老龟’直接联系了近卫首相。”
“‘捕鸟行动’有什么进展？”
“破获了潜伏在东京的苏共谍报网——拉姆扎小组。”
宫本芳子扬眉道：“拉姆扎小组与红组也有关联。”
“‘老龟’送给你的七只乌鸦，还是否齐全？” 影佐祯昭盯着宫本芳子的眼睛。
“机关长都知道了？”宫本芳子也看着影佐祯昭的眼睛。
影佐祯昭站起身来：“实际上，神鸟丢失是‘老龟’故意安排的，消息是‘老龟’亲自放出的，目的就是一举歼灭拉姆扎小组和门徒小组。”
宫本芳子终于吃惊了：“‘捕鸟行动’不只是撒网，还要自己放鸟？”
“这是‘捕鸟行动’的核心。”
“‘老龟’为什么这么做？”
影佐祯昭摇头：“我不明白，或许他还有大动作。”
晴气庆胤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在码头层层布防，松下将军还是殉国了。”
“这次狙*有个谜团。”宫本芳子皱了皱眉，“我们可以做两种假设。第一种假设，门徒小组与拉姆扎小组有联络。门徒小组既已获知消息，码头刺*行动为何会如此仓促？第二种假设，门徒小组和拉姆扎小组没有联络。码头刺*事件就好解释了，是重庆所为。但神鸟被盗，松下将军殉国，足以证明门徒小组拿到了情报。所以，这两种假设都似成立，又都似不成立。”
影佐祯昭问：“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我们将这两种假设合并，就能得出第三种假设。门徒小组拿到了情报，在宪兵司令部实施绝地一击。而码头刺*行动是重庆所为，他们刚刚获悉消息，来不及策划部署，便仓促刺*。”
影佐祯昭点头：“第三种假设是有道理的。”
晴气庆胤皱眉：“重庆从哪里获得的消息？”
宫本芳子道：“特工总部。”
晴气庆胤皱眉：“特工总部有重庆卧底？”
影佐祯昭道：“秦癸恩是共党卧底，有没有证据？”
晴气庆胤道：“特工总部是猜测。”
“猜测？”影佐祯昭皱了皱眉，“如此大事，怎能猜测？作为职业特工，特工总部太不像话。”
晴气庆胤轻咳一声：“秦癸恩偷走了神鸟，可以证明他是门徒小组成员。特工总部作为梅机关的第二只手，这只手必须是干净的，是以我要求他们清查卧底。”
宫本芳子向晴气庆胤望了一眼。晴气庆胤默然点头，示意宫本芳子不要说破。
“特工总部需要清洗。” 影佐祯昭也站起身来，拉开窗帘，“‘以华治华、以战养战’是帝国的军事战略，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导向。帝国虽在支那派军百万，但中国却有四万万人，就算我们打败了中国，如何治理仍是难事，所以必须培养傀儡政府，‘以华治华、以战养战’战略才能真正统治中国，这就是我组建南京政府的初衷。上海形势复杂，法租界、公共租界、日占区共同管制。帝国军队虽然占领了上海北区，但三界鼎足、多国盘亘，必须依靠特工总部的力量。”向晴气庆胤望去，“晴气课长，你要好好揣摩，如何让特工总部要成为帝国最忠实的一条狗！秦癸恩是门徒小组成员的定论，不要告诉他们，我要看看特工总部够不够资格做帝国有用的狗！”
晴气庆胤答应下来，转身离开机关长室。
影佐祯昭望了一眼晴气庆胤的背影，转头对宫本芳子说：“‘光计划’启动了。”
“‘光计划’终于启动了。”宫本芳子肃颜而立。
“‘光计划’是你留在上海的原因，否则你早就回国了。若非是‘光计划’，宫本先生也不会准许你留在中国。”
“‘老龟’曾说过，‘光计划’可以让帝国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光之所在，皆是大日本帝国的领土！”影佐祯昭站起身来，看着日本天皇像，“希望帝国能成为永不坠落的太阳，帝国之光绵延万年，照耀全世界。”
宫本芳子肃容道：“只要‘光计划’成功，这个愿望必将实现！”
“天皇万岁，日本昌盛万年！”影佐祯昭向天皇像行了个军礼，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宫本芳子：“这个人，你去见一见。”
宫本芳子接过文件，见上面写着“满铁上海调查部”的字样，向影佐祯昭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