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色长衫的方从恩静静地躺在那艘小船的甲板上,他那有些凌乱的银发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舞,那一抹金黄的朝阳映在他苍白的脸庞上,泛着温暖的光芒。
方从恩紧绷着双唇,嘴角挂着淡淡地血丝,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双手轻轻放在腹部,如同安睡一般。
小船已经被水警拖到了岸边,大公子依旧一身黑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整齐。
他静静地站在岸边的砂砾上,任着江水缓缓地拍打着他的鞋,鞋子里已经有水渗了进去,脚趾感觉阵阵冰凉。
毛宏业站在大公子身后,脸色有些凝重,轻声说了句。
“大公子,风大,咱们回去吧……”
大公子没有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方从恩的脸。
过了良久,他深深地弯下了腰,向方从恩鞠了一躬。
“把老先生的遗体送回他苏北老家,交与方家族人,暗令当地政府,不得为难方家半分。”
大公子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岸边走去。
湿漉漉的鞋在江边砂砾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朝阳从那江面伸了上来,将方从恩笼罩在那金黄的怀抱中,阳光照着大公子前行的后背,他的影子向前倒去,遮住了他前行的路……
在这同样的一片朝阳下,方城和老魏正身靠在一艘货轮的船舷上,这艘船已出了海,一路向北。
和煦的海风抚着方城悲戚重重的脸庞,眼里满是无尽的悲怆,他默默地看着远方那条若隐若现的海平线,悲从心来。
“老方,咱们进去吧,外面风大,你又受了伤……”
边上的老魏低声说道,满眼关切。
方城微微侧过脸来,看了看老魏。
“没事儿,死不了,我就想再看看这大海……”
老魏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方城。
“老魏,你认识鲁明多久了……”
突然,方城问了老魏一句。
老魏想了想,眉头皱了皱。
“在满洲,我还是周乙的特别联络员,鲁明是周乙的手下。我和老周一直把他当作高彬的爪牙,对他防备很深,我也只是远远地见过他几次,从未交流过。”
“他……,他怎么就是我的亲哥呢……”
方城喃喃地说道,眼里满是迷茫,但他知道父亲临死前绝对不会和自己开玩笑。
老魏转过身来,双手扶住船舷,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迎着海风,笑了笑。
“老方,在这个时代,有太多的真相注定会湮没在时间里,也有太多的秘密注定不能披露于世。有些真相和秘密,或许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对于这个时代,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
“鲁明,是我们的同志,袁克佑也是我们的同志,只需要有一天,我们的后世子孙也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为了一个全新的中国,做出了巨大牺牲!”
“如此,才足以慰藉他们的英灵!”
方城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他也转过身来,也看着海面,也迎着海风。
“老袁他……”
老魏一脸肃然,眼里涌起悲怆的神色来。
“我们的人动员了好几艘船,在那片水域里搜寻了很久,没见他的人,也没……”
老魏没有说完,方城知道他说不下了,他的鼻子不由得一酸,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在脸上挤出淡淡地笑容。
“也不一定,找不到他的尸体,就不能说明他牺牲了。老袁鬼得很,当年把鬼子耍得团团转,说不定这次……”
方城也没有往下说,他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在这瞬间,他突然想起一句民间古话来,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两人都不说话,两人都双肘依在船舷上,静静地看着海面上飞翔而过的海鸥。
“老方,她想见见你……”
突然,身后传来大壮的声音。
方城和老魏立即转过身来,方城的脸色带着一丝欣喜。
“她醒过来了?”
大壮点了点头。
方城和老魏对视一眼,王美兰昨夜做完手术,既然醒过来了,应该是命保住了。
方城和老魏疾步跟着大壮走进了长风号货轮的船舱里。
在一间宽大、整洁的大副休息室里,王美兰正躺在床上,船上特有的铁床头上还挂着两瓶已经输完的液体玻璃瓶。
王美兰的脸色很白,失血过多的她很是虚弱,连嘴唇都显得异常苍白。
半闭的眼睛见方城随着大壮进来了,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吃力地冲着进来的方城笑了笑。
“你感觉怎么样?”
方城关切地问道,坐在了床边的一把铁椅上。
“还好,我又活过来了……”
王美兰笑了。
“他呢……”
她又急切地问了一句,在场的人都知道王美兰问的人是谁,只是谁也没有开口。
方城静静地看着王美兰的脸庞,默不作声。
王美兰看了看方城,又看了看老魏和大壮。
突然,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安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悲伤,每个人的心里都被无以言表的悲怆塞满。
眼泪是她表达情感最痛快,也是最痛快的方式。
过了很久,王美兰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吃力地用双肘撑起身子,边上的方城连忙将枕头对折过来,垫在她的背上。
“他把我从船上救下来,我们两人用一个救生圈,漂在海面上。他为了不让我睡着,给我讲了很多事。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王美兰侧过脸来,看着方城,抬起手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
方城微微地点了点头。
“鲁明说,他在四岁那年,他的娘把他送到了京城,京城的制玉世家……”
“玉鲁!”
方城顿时惊呼一声。
王美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玉鲁那一支,鲁明的娘又从鲁家带走了一个孩子……”
方城心里一沉,如此说来,老林应该就是那个被林诗君从鲁家带走的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不是玉鲁一脉,而是墨鲁一支,据说那家因为家道中落,又有了一个长子,就把四岁的儿子卖给了鲁明的娘。”
方城顿时明白了,那个长子一定是鲁藏海,也就是明永和尚了,老林就是明永和尚的亲弟弟,怪不得他们两人都有着粗狂的脸庞和深藏不露的性格。
“鲁明的娘骗了他,说是让他在鲁家暂住几天,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接他回家。鲁明天天等,天天盼,直到他上完学小学,读完中学,直至上了大学,他的娘再也没有回来。”
“鲁明从小很聪明,一直把鲁敬城夫妇称为爹娘,鲁家也将他视为己出。鲁明说,他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进步组织,组织上原本打算派他前往上海,他却主动要求去关外,因为他心里一直想要找到他的母亲。”
“他知道自己是从东北来的?”方城轻声问了问。
王美兰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悲伤的笑意。
“鲁明贼得很,脑子里一直印着母亲送他到京城穿的那身貂皮大衣,大衣的衣角处有一个被他小时候玩火燎了一个小暗影。他长大了才知道,那种紫色的貂皮非常稀少,只有东北一带才有,他认定自己的母亲应该在关外。”
“到了关外,鲁明居然在一次偶然之机,被孙烈臣的侍卫长看中,入了孙烈臣的军中,也是在那里,他结识了高彬。”
方城苦苦一笑,那哪是什么偶然之机,很明显,那就是林诗君的刻意安排。其实,林诗君从未忘记过这个儿子,她应该随时都关注着鲁明的成长。
“那他是怎么找到自己母亲的呢?”方城突然*一句。
王美兰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叹了口气,说道。
“鲁明告诉我,有一年,他开车跟踪了高彬夫妇,他们是去给哈尔滨郊外一家大户拜年。这家人从未与高彬一家有过联系,可是每年,高彬夫妇都会前往送礼、拜年。一直潜伏在高彬身边的鲁明心生怀疑,决定趁此机会,偷偷进去看看。”
“高彬夫妇进了院子,鲁明从后院翻墙而入,躲在窗外,听见高彬夫妇对一位贵妇非常恭敬、虔诚,称之为师父。鲁明悄悄从窗缝里看了进去,那件紫色的貂皮大衣,看见了那件貂皮大衣的衣角……”
方城叹了口气,鲁明如此精明,当然就找到了林诗君,他却不敢主动相认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母亲和高彬有联系,他害怕自己的母亲也如高彬一般是日本人的汉奸。
直到,鲁明在方家开枪的那瞬间,自己误*了自己的母亲,心中有万般的痛苦,却只能假装不知情。
儿子,当着亲生父亲的面,亲手*了自己的母亲。
那位老父亲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所有的痛苦就让儿子一力承担吧!
方城的鼻子一酸,猛地站起身,疾步走出了舱室,来到船舷走廊处,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和眼里的泪水。
迎着风,海面上的海鸥在翱翔。
终于,方城的眼角滚落下一滴泪水,泪水滴落在海里,被那白色的浪花包裹,消散……
十年以后
上海某监狱,监狱长站在门口,伸出手来,笑吟吟地对刚刚下车的一个清瘦,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说道。
“文松,不,应该叫你李大局长,这么多年未见了,你可是一点没变啊……”
“大壮,你小子不赖啊,看管着这些牛鬼蛇神。”
李文松也笑了笑,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监狱长大壮的手,眼里满是复杂的表情。
“他也来了么?”
李文松轻声问道。
大壮点点头。
“专门把他从大西南借调过来的,估计也快到了吧……”
李文松眼神顿时一亮,喃喃地说道。
“十年没见了,真想他们啦……”
“走,咱们进去等,今晚给你们接风,玉书也来了……”
李文松顿时脸颊微红,看着大壮。
“怎么?她也来了?她不是在总部么……”
“嗯,我们也是请示了总部,让她过来一趟,毕竟她和马汉山是亲戚,也让她来认认。”
李文松皱了皱眉头。
“马汉山,高林心,你们都搞不清楚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大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神色凝重。
“是啊,他到底是马汉山,还是高林心,谁也搞不清楚。你要说他是高林心,他可以把马汉山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你要说他是马汉山,他也能把高林心的经历说得一字不漏。这个人实在太过狡猾了……”
“你除了请我和刘玉书,还有谁来辨认?”
李文松又问道。
“就任西南局总参四部的方城,还有总参六部的周文渊…… ”
“周乙?”
大壮点点头。
“你和刘玉书对马汉山最为熟悉,方城和老周对高彬最为熟悉,我们就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完,大壮领着李文松走进了那栋灰白的矮楼里。
上海火车站,人来人往,刚刚下车的方城一身浅黄的便服,拧着一个小皮箱随着人群走出站门。
十年未见他们了,给他们带了些土特产。十年未回上海,方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面吹拂而来的咸咸的海风。
十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涌上心头。
方城站在台阶上,看着早已焕然一新的大上海,满街祥和,人人带着灿烂愉悦的笑容。
这才是他梦里的上海,这才是他想要的世界。
方城微微地笑了笑,缓缓地走了台阶。
火车站宽大的石阶尽头的墙角边,一个容貌丑陋的乞丐瞟了方城一眼,眼里猛然一惊,立即转过头去,一只手将披在肩上那件破烂粗布短褂蒙在头顶,却又将他的脖颈和后背露了出来。
坑坑洼洼的皮肤如同被地狱的厉鬼用利爪抓挠一般,几条暗红的小拇指粗的肌肉被扭曲、盘挤在他的肩头和脖子上,如同几条粗大无比的蚯蚓正顺着他的脖子往他的嘴角爬行。
嘴唇已经看不出来模样,嘴里的两排雪白的牙齿露了几颗在外面,坍塌的鼻子下面是两个硕大的鼻孔。
整张脸已经扭曲,皮肤一片红,一片白,有些地方如嫩肉般光洁如新,有些地方又如老树皮一般挤皱在一起。
唯一,那双眼睛,深邃,平静……
那双眼睛看着拧着皮箱的方城慢慢走过街去,眼神里一丝仇恨和愤怒一闪而过,他轻轻地伸出手来,那只手修长而干净。
两根手指轻轻地拉了拉那件短衫,又将自己盘坐在地上的左腿遮住……
下午四点,监狱办公二楼的会议室里。
大壮领着方城进来了,李文松和刘玉书顿时站起身来,走向前去。
“老方,可想死你了!”李文松给了方城一个大大的拥抱,方城也满脸微笑地一把抱着李文松。
身穿浅黄色军服,齐耳短发的刘玉书也笑吟吟地对方城说道。
“十年未见了,你也长白头发了……”
方城笑了笑,淡淡地说道。
“时光不留情啊……”
说完,方城将手里的皮箱放在桌上,转身对大壮说道。
“还是先谈工作吧……”
大壮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来。
“老周因为火车晚点,估计要明天才能到,我们就先不等他了。具体情况我也通过上级向给我发了个简章,我现在简单说一下。”
“在三个月前,我们的公安同志在一次反特行动中,抓捕了一名嫌疑人,此人异常狡猾,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他与那边有联系,可是半年前的一起爆炸暗*案件又存在着很多疑点。这个人呢,又与此次爆炸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大壮还未说完,李文松皱着眉头开了口。
“既然是这样,这人应该关在公安局的羁押室啊,怎么转到你这里来了?”
大壮侧过脸来,看了看李文松,脸色凝重,沉思良久,他缓缓说道。
“据说是新来的副局长刻意安排,将他转移到我这里关押几天……”
大壮的话没有说完,方城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一定不是一桩普通的爆炸案,也绝非普通的暗*。
公安局的领导一定是发现了队伍里出现了内奸,才将重要的嫌犯转移到监狱里来。
“副局长?”
方城皱了皱眉头,轻轻地问了问。
大壮点点头。
“据说上个礼拜才上任,陈市长亲自出面向北京点名要的此人,姓袁……”
方城心里一惊,却又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们还是先去会会他吧。”
方城对大壮说。
大壮迟疑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方城。
“这个人,从我以前潜伏在上海的经验来看,他就是高林心,一口正宗的东北口音,可以把高彬在哈尔滨的所有细节说得清清楚楚;可是,当我们从女子监狱里把金秀兰调出来,与他当面对质……”
“金秀兰?国民党军统北平站的金秀兰?”李文松和刘玉书顿时站起身来,同时惊呼道。
大壮似乎猜到了他们的反应,一脸苦笑地点点头。
“不错,就是她。市局领导专门把她从北京的女子监狱里押到上海,就是为了此人。她见了那个人,聊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她认定此人就是马汉山!”
“所以,你就把我们也找了来,就是想确定他的身份?其实,我们要确认是当年在言家老宅里,被赵成功打死的到底是马汉山,还是高林心!”方城皱着眉头,抬起手,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方城又叹了一口气。
“马汉山,高林心是孪生兄弟,他们居然可以互换身份,过了十年,突然冒了一个出来,来者不善啊……”
大壮没有说话,脸色凝重。
忽然,方城沉声说道。
“走,我和文松先去会会他,玉书嘛,先不要让那个人知道她也来了……”
方城看了看李文松和刘玉书,刘玉书也点点头,她明白方城的意思。
毕竟自己和马汉山沾亲带故,有些亲戚才知道的信息要留在最后作为破局的武器。
这座监狱本是国民党建造的,自解放后,我们做了很多的改善,就连地下的审讯室都开了窗户,窗外昏黄的阳光还是能够透过那狭小的铁窗照射进来。
一身整洁的囚服,双手戴着手铐,静静地坐在木椅上,昂着头,任着那一缕得之不易的阳光洒在自己的脸庞上。
审讯室的门外,站着方城和李文松,他们两人透过门上的那块玻璃窗,静静地观察着里面的那个人。
高林心?马汉山?
一个人认定此人就是高林心,一个却认定此人就是马汉山!
忽然,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壮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身材不高,却很是健硕的中年男人,一身米黄色的新式警服,戴着浅黄色的大檐帽,在上衣右胸平袋口,佩戴“中国人民警察”布质胸章。
方城眯了眯眼睛,心却猛然一跳……
是他,一定是他!
沉重的脚步声传到了审讯室里,坐在审讯木椅上的那个人侧过脸来,看着玻璃窗外的李文松。
一脸凝重的李文松轻轻地扯了扯方城的衣角,方城回过头来,透过窗户玻璃看进去。
那张圆胖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狰狞的笑容,一双细小的眼睛半眯着,看着方城,眼神里渗出诡异而狡黠的笑容……
方城的心里顿时一惊,这种眼神,他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
十年,十年过去了……
原来,那场斗争根本没有结束;原来,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他看着窗里的那双眼睛,如同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凝视着下面那无底的深渊……
方城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顿时觉得站立不稳,在他就要倒下的瞬间,背后一只厚重的手掌将他扶住,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方,我们又要和他们斗了……”
暗斗,从未停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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