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陶瓷史学界就是如此“任性”:因为囿于历史记载和已有的考古成果,而不关注历史本身的逻辑性,就会割裂瓷器与历史的表里关系。因此即使有直接的化学分析数据,他们依然不敢做出正确的推理判断。实际上:1959年,宜兴“南山窑”三国窑址群就被发现了;其后,又在宜兴丁蜀镇发现了明确创烧于西晋的“小窑墩”青瓷窑址,这一古窑址2006年被确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第一节、西晋青瓷与衣冠南都
我们在上一章里已经说过,青瓷在大三国时期从孙吴地区,主要是吴郡和会稽郡诞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孙吴世家政治下的大领主庄园经济。从孙吴到南朝,整个南方一直处于世家政治中,大领主庄园经济也一直是经济的主要形态之一。因此,三国之后两晋青瓷的形态和生产中心演化,自然还是离不开江南世家政治格局的变化。
到孙吴的末期,青瓷的主产区发生了改变,不再是吴郡和会稽郡了。这个变化并不是因为真的有新的青瓷产地出现,而是江南的行政区划发生了新的变化,也就是吴兴郡的出现。吴兴郡是东吴宝鼎二年由孙皓所立,孙皓之所以立这样一个新郡,是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他本来是东吴的“乌程侯”,这个现在属于湖州的地区是他的政治根据地;第二个,他的父亲是孙权的太子孙和,后来被孙权所废,孙皓即位后“改葬父和于此,遂立此(吴兴)郡”。因此,孙皓是把吴兴郡当做他这一枝孙氏帝裔的根基之地来看待的。也因此,孙皓为吴兴郡配置的各县都是有很强政治意味的地缘中心。
《太平寰宇记·江南东道六》:
吴分吴、丹阳二郡为吴兴郡。
孙皓从吴郡和丹阳郡里都把哪些地方分出来组成了吴兴郡呢?原属于吴郡的有三个:1、荆溪流域的阳羡地区;2、今杭州地区的余杭一带;3、东苕溪流域的永安地区。我们看到,这里面:1、阳羡是孙权的政治源起之地,又是吴郡的一个地缘中心;2、孙坚是富春人,现在的杭州地区是孙氏的祖系所在,孙皓不敢把祖系整个移到自己一脉的根据地里,但他把这一地区的余杭一带划进了吴兴郡,来体现自己一系“根红苗正”;3、东苕溪与荆溪是太湖的两个源头,都是人杰地灵之地,于是这两个地区就都被划进了吴兴郡。
丹阳郡割给吴兴郡的是故鄣地区,也就是现在的湖州安吉。丹阳郡的前身是秦朝设立的彰郡,而故鄣一直就是彰郡的郡治所在,是丹阳郡的一个地缘中心。由此来看,吴兴郡就是融合了最优秀的地缘基因出世的。这也就难怪,到了东晋初期它成为三吴地区最能折腾、总是搅动整个政局的地方。
原吴郡的两个青瓷生产地阳羡(今宜兴)和永安(今德清)都被划进了吴兴郡,所以到东吴末期,青瓷的产区就是吴兴郡和会稽郡了。等到东吴灭亡,吴郡和会稽郡的豪门世族大都留在自己地盘没有北上,而吴兴郡的阳羡周处则成了吴人北上的代表。周氏在东吴时本非顶级豪门,等到周处北上,自然吴兴郡在本土就比吴郡和会稽郡势力上要逊色很多。同时,北上的三吴世族在西晋朝廷里很受轻侮,周处做了御史中丞后就被洛阳的世族们“恶其强直”,最后几乎是被构陷,西征而死。当时江东的顶级豪门,吴郡陆氏之陆机兄弟(陆逊之孙)北入洛阳,也是经常受到中州士人的集体嘲讽、轻慢。因此,此时周氏代表的吴兴郡世族在北、在南均处于劣势。阳羡和永安的青瓷在三吴的名气与势头,自然也就比不过会稽郡的青瓷,因为在从东吴到南朝的几百年里,青瓷的水平和影响力总是与当地的地缘政治地位挂钩的。
浙江博物馆藏西晋青瓷谷仓
浙江博物馆藏西晋青瓷鸽形杯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几十年里,上虞地区的西晋窑址发现了六十余处,是三国窑址数量的一倍。这说明:东吴的灭亡不但没有给会稽四大姓带来地位倾覆,相反,本来制衡他们的孙吴北来军功集团消失了,而中原的政治势力还没兴趣深入江南,正给他们带来了政治和经济上的黄金时期。因此,会稽郡的青瓷生产在西晋的几十年里呈现了爆发式的增长,其生产的高品质青瓷不但供会稽郡豪门使用,还成为重要的商品,供应给了同样享受着黄金期的吴郡豪门(在原吴县、南京等地出土的此时期青瓷上很多都有制作于会稽的铭文)。这一时期的会稽青瓷,与三国时有明显的改变:胎骨比以前稍厚,胎色较深呈灰或深灰色;釉层厚而均匀,普遍呈青灰色。至于器形则改变不大,依然是明器、日常用品、生活用具这几大类。但纹样装饰明显更为复杂精美:各种花、鸟、兽形纹组成了花纹带;器身往往还会堆塑各种龙、虎、兽,且大都气势浑然。
浙江博物馆藏西晋青瓷四系鸟钮盖罐
上海博物馆藏西晋青瓷虎子
上海博物馆藏西晋青瓷镂空熏炉
上海博物馆藏西晋青瓷青瓷蛙形水盂
甚至有可能,当时的会稽郡青瓷同时也在供应西晋的上层社会。关于这一点,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在目前出土的西晋会稽青瓷明器“谷仓”上,经常会出现胡人的形象,或为乐师、或为舞者、或为侍者。我们知道,“五胡”杂于华夏是西晋的一大社会形态,也是西晋灭亡的重要原因。但这种形态只存在于北方,江南是断不会有的。而此时期的会稽青瓷上出现了大量胡人形象,只能说明这种内容是在反映北方世族的生活。这些明器也就应该主要是为北方世族定做的,是这种北方的“订单”,使会稽青瓷增加了这种非江南文化的品种。
上海博物馆藏西晋青瓷“胡人”谷仓
同一时期,吴兴郡的青瓷就没有这么大的声势了,它们的产品主要是为本郡的世族服务,大概很难走出本郡、供应他处。以至于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陶瓷史学界认为这些地区墓葬里出土的高品质青瓷都是会稽生产的,最著名的就是宜兴周墓墩周氏墓葬所出土的那一大批青瓷。在1953年的宜兴周墓墩考古中,出土了2号周处墓和1号墓里的一批西晋青瓷。当时就对这一批出土青瓷之胎釉,与宜兴当地瓷土进行了比对分析。在其后的考古报告里称:
我们发现(这批)晋瓷和宜兴某几种陶土的成分与比例也是相当接近的,所以说这批晋瓷也有可能是在宜兴烧造的。
但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认为:
不过记载上没有说宜兴在晋代就有窑,而我们在宜兴调查过,也未发现过六朝的窑址,所以这个可能性是不大的。
于是在报告后面他们得出结论,这批青瓷很可能是上虞生产的。
所以说,传统陶瓷史学界就是如此“任性”:因为囿于历史记载和已有的考古成果,而不关注历史本身的逻辑性,就会割裂瓷器与历史的表里关系。因此即使有直接的化学分析数据,他们依然不敢做出正确的推理判断。实际上:1959年,宜兴“南山窑”三国窑址群就被发现了;其后,又在宜兴丁蜀镇发现了明确创烧于西晋的“小窑墩”青瓷窑址,这一古窑址2006年被确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宜兴西晋小窑墩
有这样的后续考古发现,就让以前的考古报告之结论显得极为可笑。同时也就证明了,周墓墩所出高水平青瓷,必是宜兴本地瓷窑为领主家族烧制的,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上一章说过的西晋青瓷神兽尊。
这个神兽尊为罕见的艺术珍品,它形态威严,面目近似狰狞,通体毛甲细节刻划精美入微,造型与六朝陵墓前的石辟邪的雕刻作风有相似之处,属镇墓祛邪之物,此物出土于1976年的周墓墩考古发掘。不管出土此物的周墓墩4号墓是不是周舫墓,此神兽尊的年代上迄东汉末下抵西晋是不会有问题的。在同一时期,这种属于镇墓法器类型的青瓷很多,这是东汉学术经、纬并行的反映。特别是在葬俗这种更贴近未知幽冥世界的领域,很明显谶纬更具指导意义。
只不过,那个时期,吴兴郡的政治声势远不及会稽郡,青瓷生产水平也很可能没有会稽郡那样稳定:比如这件青瓷神兽尊,它的釉色并不均匀,分界明显,正面呈青褐色,背面呈青灰色。这说明窑内的还原气氛尚未能成熟掌控,即使同一器物,铁还原的程度依然不同。这是因为:毕竟吴兴郡此时青瓷的生产规模和市场规模都比会稽郡要小很多,也就自然不容易使工艺迅速稳定、成熟。而这种情况,自然会到东晋初年周氏和吴兴郡崛起时得到改变。
南京博物院藏宜兴周墓墩出土西晋青瓷神兽尊
南京博物院藏宜兴周墓墩出土西晋青瓷神兽尊侧面,可以清楚看出前后釉色的不同。
历史有时候就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缘法,或者说是充满难以表述的逻辑联系。谁能想到,青瓷谷仓上那些带着卑微、谄媚而又有几分诡异微笑的胡人,会彻底葬送他们为之服务的西晋朝廷,把华夏文明带入第二次大融合阶段。
南京博物院藏西晋“胡人”谷仓局部特写
又有谁能想到,那个通灵而威煞的青瓷神兽尊,它身后的家族会挽救既倒之晋朝,为华夏在南方开启又一次思想盛世拉开地缘序幕。
《瓷里看中国:一部地缘文化史》
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018年5月第1版ISBN:978-7-214-21833-9
著者:高宇 文化作家,自由撰稿人,“宜兴青瓷制作技艺”传人,无锡江南青瓷社文化统筹;著有《琢磨历史:玉里看中国》
高 静 “宜兴青瓷制作技艺”传人,江苏省乡土人才“三带”新秀,无锡江南青瓷社社长,宜兴青瓷协会副会长
本书提要:
瓷与国在历史长卷里,早已互为表里:国为瓷之源,瓷为国之相。因此,探究与阐明这种源于相的关系,就成为一种认识瓷史的全新视角,也是一个审度历史的全新维度。
本书分“瓷与国”“幼年的脚步”“全胜序曲”“巅峰时代”“俗世以降”五编。“瓷与国”编重点分析介绍瓷器与中国历史、文化之根本关系,余四编则按时间顺序分别展开瓷之进程与历史之进程的深度叙事,是一部以瓷史还原历史,又以历史结构瓷史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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