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接听死亡”的人,从畏惧死亡到变得从容

一群“接听死亡”的人,从畏惧死亡到变得从容

首页战争策略死亡扩散生死时刻更新时间:2024-06-23

来源:解放日报

狭小的接线室,每个深夜,接线员都守候在希望热线旁。 黄尖尖 摄

“你在哭吗?想哭就哭吧,我们陪着你。”

“冷静点,你说什么没有了,能具体一点吗?”

“药一定不能吃啊!你吃了多少颗?”

“每个人都有天命,天命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要好好活着,一定要让自己好起来,好吗?”

……

凌晨2:30,整座城市在酣睡中。可位于闵行区一幢普通办公楼4楼,这样的说话声始终回响在一间10平方米不到的电话接线室里。

记者深夜走进这个不能对外透露具体地点的接线室,跟随接线员一起工作。这是一条7*24小时的心理危机干预希望热线,2012年成立,这6年来,全国各地上千位接线员,累计接听约16万个自*电话,把无数摇摇欲坠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希望热线接线室就像一座灯塔

接线室内,孟心语刚把晚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电话铃突然响了。“希望热线。”语速平静而缓慢。电话那头没人说话,只传来一个男孩急促的啜泣声。“你在哭吗?”孟心语轻轻地问,“深呼吸一下。感觉好点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说一下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想回家……”男孩崩溃地说。此刻,他正一个人站在楼顶,如同当初孑然一身离家到外地求学打拼一样。虽然他已是一个奢侈品牌的销售经理,但职场上屡遭不公正对待,同性恋身份不被家人认可,他回不了家,在外乡受尽冷眼,这一切把他击垮了。

20分钟后,通话还在继续。“你凭自己的努力拥有稳定、体面的工作。同性恋是自己的选择,即便别人不认可,自己过得开心更重要……”45分钟后,男孩“觉得好点了”。孟心语放下电话,刚想取回已变凉的晚饭时,电话铃又响了。

孟心语在上海一家国企的人事部门上班,日常的工作就是与人交流,工作之余,她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2012年,希望热线成立之初,她便成了热线的一名接线员。6年来,每周二从晚上8时到第二天早上8时,她都守候在热线电话前。

和孟心语一样,希望热线的志愿者大多都有自己的职业,有二级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经过半年以上专业培训。他们当中有的是心理学专业大学老师,有的是每天面对财务报表和数据的公司会计,还有的是全职妈妈……

希望热线是无偿的,所有接线员都完全志愿。目前,上海希望热线共有50多名接线员,而全国有19座城市分布着接线站点,一旦其中一座城市的电话打不通,电话就会自动转接到另一座城市。“接线室就像一座灯塔,而我们都是守塔人,在这些冰冷的深夜里,每当想起有19座城市的志愿者和自己一样守在热线电话前,心里就会感觉到温暖。”孟心语说。

接到电话需判断生命危机等级

“拿起电话前,你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是站在20多层的楼顶,还是手里拿着安眠药瓶,但从拿起电话那一刻起,你就与对方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范彦文是上海站唯一一名外地志愿者,因为昆山老家还没有建接线室,她每周都有一天专门从昆山到上海接听12个小时热线。

接线员有专业技术。在接到电话后,要先与来电者建立连接,判断对方的生命危机等级。处在轻度危机的人,容易沉沦在事件际遇中,认为错在他人,自己却没有能力抵抗,这时当事人还能清晰讲述事件的经过。如果当事人说出“活不下去”“太痛苦”等话语时,他已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敌意,处在中度危机。如果话语中特定的事件或人都消失了,认为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情况就危险了,这时来电者会“托人托事托物”。

凌晨1时,范彦文接到一个男孩的电话。一开始,男孩只是情绪低落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范彦文耐心地听着,不时轻柔地应答,“是的,这样子肯定会难过的”“遇到这么多事,换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坚持不下去”……一个小时过去,耳机把范彦文的左耳夹得生疼。

男孩说着说着,便提到已经买好了安眠药。“你一定不能吃啊!”一句话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一旁接线间隙的孟心语也警觉地竖起耳朵。危机等级陡然上升。

“弟弟,你6岁就担起家庭,多不容易……这样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好吗?”范彦文引导男孩回想过去,男孩停顿了5秒,在电话那头放声哭了起来。

要认同当事人,而不是否定他,这是每位接线员都要培训的专业技能之一。“你比一般人经历的苦难更多,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但想归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天命没有到来时,我们要好好活着啊!”两个小时后,男孩放下手中的药瓶,关注点开始转移。

“弟弟啊,你答应我,不管任何时候,不管是不是我接电话,记得有希望热线的姐姐在陪伴着你,支持着你。”记者听不到电话那头的话,却仿佛和男孩一样,跟随接线员的话穿越生死,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两个小时似乎比半个世纪还漫长。

挂电话前,范彦文和他做了个约定。“你答应我,从这个电话过后,那个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咱们约定好了。”“下次你再打电话来时,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男孩,一定是的……”放下电话,范彦文擦了擦脸上的汗,长舒一口气,情绪依然没有完全平复。夜已深了,对于接线员来说,一个任务结束了,可明天这孩子会怎样,接下来还会接到怎样的电话,她无从得知。

来电者想有人给个活着的理由

最严重的生命危机等级是“急迫危机”,进入这个等级的人已经启动自*行为。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为什么还活着……”电话那头,一个女孩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没有力气。在拨通电话前,她划破了手腕。

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要活下去,可心里的痛让她不得不一次次借助身体疼痛来掩盖。因为疼,一开始她不敢用力,尝试了几次,冰冷的刀刃终于把皮肉划开。失血,以及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恐惧,让她心跳加速。在最后一点意识消失前,也许是出于求生本能,也许只是想和这个世界再对话几分钟,她拨通了希望热线的电话。

“你说的他是谁?”“你可以告诉我现在在哪里吗?”接电话的是当天值大夜的接线员小林。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打电话来,是想请你转告另外一个接线老师,谢谢这段时间她的陪伴。”女孩的声音沉缓得几乎听不清。

“你能跟我说,你要去哪里吗?”电话这头的小林急切地询问,然而女孩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仍自顾自地诉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以后不会再打电话来了。”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毫无感情的忙音,把生死分隔在两边。接线室只有一根电话线,没有电子追踪系统,没有医院,没有警察,电话切断,双方就如同两座孤岛。

还没有建立起连接,电话就断了,这让还是新人的小林一时间傻了眼。“我要冷静!”小林默默跟自己说,她马上回拨电话,但无人接听。她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在电脑上翻查值班室的高危个案记录,发现这个女孩曾打来过多次电话,内疚感涌上心头,“如果今天是另一位有经验的接线员当班,她可能就不会出事了……”

当电话那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小林分明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但拨打电话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越是危急,就算电话没有接通也要一直拨打,只要她看到我们的热线号码,就知道还有人在牵挂她。”

终于,电话打通了。“我好痛……”通过电话,她知道女孩已经割腕。“你怎么了?”听着女孩的*,小林一阵阵心痛。“你先坐起来好不好,我们不要躺着。”“先给自己止血好吗?”“妹妹,我可以叫你妹妹吗?”小林试图引导她说出自己的经历和痛苦。

“一个人在痛苦中是不会死的,只有麻木了,才会离开。”当女孩开始恢复意识,谈起自己的事情时,小林悬着的心才放下。女孩答应给自己止血,趁此机会小林报了警,警方根据电话号码查到女孩家的方位……

大部分人打电话过来,都不是完全绝望,而是想有人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这个理由,有时可能就是一种 “生命连接”。“一个人为什么会自*?不是因为承受多大的痛苦,而是因为失去连接。”有时候,来电者会觉得奇怪,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在乎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一座孤岛,只不过是暂时失去连接而已。电话打通了,我们的生命就连接在一起了。”

“你看,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你。如果你离开了,我明天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所以请你帮帮我,不要离开……”在这些让人窒息的深夜,来自电话里的声声呼唤,让无数支离破碎的灵魂熬过黑夜,等来黎明。

这是一个治愈和被治愈的过程

走出接线室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漫长的黑夜过去,接线室门外的天台洒满晨光。关上门,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小林照常到单位上班去了。

进入接线室,就是接线员的角色,走出这扇门,就回到自己的角色,这是每个接线员在培训时最重要的一课。

希望热线有一条规定,接线室里发生的事情只发生在接线室里,不允许自己联系当事人,志愿者的姓名对外绝对保密。然而人非草木,每天接听这么极端和负面的信息,接线员难免会受到负面影响。“有时挂了电话还会一直惦记着线上的案子,离开接线室后还忍不住打电话给后面值班的接线员,询问个案最新状况。”如果无法做到释怀,会影响正常生活。

为了给接线员构筑心理防线,每位接线员有对应的督导人员,凡接到重度案例后必须接受督导;每周值班之余,与同辈交谈和述说也是疏导压力的一种方式。“当接线员需要有强大的内心,我们都应该明白,当事人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就算没有救回来,我们也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世界卫生组织发表的首份全球预防自*报告显示,全球每年有超过80万人死于自*,相当于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人轻生。

一篇来自国际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的论文显示,在中国所有死亡人群中,自*已成为第五大死因,每年世界自*总人口中,中国占三分之一。来自“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的数据则是每两分钟就有1人自*、8人自*未遂。其中,93%有自*行为的人没有看过心理医生;每年280万自*未遂者中,进行过心理评估的不足1%。

“很多人打来电话,都说‘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他们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倾听,而热线的作用就是告诉他们,我们在乎,我们想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

一些曾拨打过希望热线的求助者在网上的留言:“第一次打热线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病的。我去看过医生,吃过药,但药的副作用很大,让人难受,于是就停吃了。我并不想死,但每次病发的时候,我就好像在一个盒子里,怎么都逃脱不出来……”“我平常不会打那个电话,只会在‘死前’打,就像打给一个约定好了的朋友。你明白吗?作为朋友,他尽力在帮我,我想把自己死之前的心情告诉对方。人,其实是十分矛盾的。又想死,又希望有人可以拦住你。”“我记得那个‘闷*小哥’跟我说,‘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你还是很努力撑着,真的很不容易呢。’每次听到,我都会很感动。虽然同样的话他可能对不同人都说过,但在那个时候,这就是我想要听见的。我觉得他是懂我的。”……

这是一个建立连接的过程,也是一个治愈和被治愈的过程。在电话线两头,彼此都获得了重生。

一些接线员说:“自己接热线后内心变得越来越柔软,见惯大悲后,个人的小烦恼就不算什么了。”对于当了六年接线员的孟心语来说,她最大的改变是从畏惧死亡到变得从容。“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明天是怎样的,但我们能选择的是活在当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记者 黄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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