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当张黎筹拍《武动乾坤》和《江山不悔》的消息公布以后,影视独舌第一时间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专注历史剧的张黎,竟然对网络小说产生了兴趣,并且一拍成双,着实令人好奇。彼时,面对新的题材和尝试,张黎导演兴致满满,有意在这个领域做一个标杆剧。
两年后,玄幻剧《武动乾坤》终于播出。和之前作品清一色的高口碑不同,《武动乾坤》充满争议,成为张黎作品中的“另类”。互联网时代,造神与弑神运动同在,张黎很快被塑造为“晚节不保”的形象。这样的声音多少有些武断了,缺乏“温情与敬意”。2018年8月,影视独舌在张黎工作室对张黎进行了回访。
导演张黎
张黎之前的作品,多为历史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在审查修改上比较繁复。“删减完以后,你还得把它连在一起,一些断面给它修饰一下,就像你留了个刀疤,再纹个身,观众并不知道这是个刀疤。”《武动乾坤》是张黎比较自由的一次创作,但是拍玄幻也并不轻松。
由于后期有大量视效要做,《武动乾坤》分上下两部播出,张黎也刚刚完成后20集的配音工作。尽管早就有所预想,新题材的困难还是超出了张黎想象。一方面,张黎认为国内团队的想象力不够,另一方面也反思国产玄幻剧在视效上的偏执过于超前。“但你还要往前蹚,不能停住,不能后退,就是一个字:努。”
与其他同类作品水墨画的画风不同,《武动乾坤》少见地还原了一种贴近原始部落的时空环境。“我们这帮人有个毛病,一定要落实它的政治经济制度。但是没用。”张黎此次在《武动乾坤》中做的“有考”的设计,反而成为不少人眼中的槽点。
尽管拍的是一部玄幻剧,张黎依然表现出对“制度、文化、经济”的兴趣。这种精英主义的视角,也体现在他对金庸小说的理解上。张黎曾经提出想要拍摄《天龙八部》,但他“其实想拍的是地缘政治,而不是变怪神奇”。
因为版权等原因,张黎已经退出《江山不悔》这个项目。在网上,还有不少影视作品挂在张黎名下,但是他认的只有四部:两部剧集,两部电影。其中,由姜文主演的历史剧《曹操》还在打磨剧本,今年暂时不会开机,但这是张黎最坚定要做下去的项目;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季播剧——一季12集,一集60分钟,非常接近美剧。
电影方面,张黎将和编剧兰小龙首次合作,创作一部“朝鲜战争”题材的战争片,暂名《冬与狮》。另外一部则是蒙古题材电影,改编自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成吉思汗的白云》,张黎透露,这部电影会有不少魔幻场景。
本次采访由影视独舌记者杨文山、王畅悦,剧评人孔鲤、老邓共同完成,为方便成文,在问答部分不再做区分。
独舌:大部分玄幻小说都写的是远古洪荒,但是拍成剧很少会真实反映那个时代,您这次是有意做一次特别的尝试吗?
张黎:有一部法国老电影叫《火之战》,讲的是人类发现火的故事,基本就是裸体拍的。简单的洞穴,御寒的衣物,那肯定不是黄道婆织出来的,一定是结绳的感觉。当然,那确实就是远古,但是我们做不到,我们还是会有一些织物,然后靠大量的金属、皮革来遮蔽。皮革是早就有了,还有一些冶炼技术比较低下的金属来遮蔽这些织物。
《火之战》
我拍过春秋的戏,《武动乾坤》肯定在春秋之前,尧舜禹我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前一段时间有个朋友雕了一个大禹像,我说这是大禹吗?大禹穿什么?织物是哪来的?不知道。你看现在博物馆或者其他地方,后人对于尧舜禹的呈现,基本就是穿着汉服的形象。
我们这帮人有个毛病,一定要落实它的政治经济制度。但是没用。我们也不能强求观众买账。播出的时候,他们也给我提供了一些弹幕,还有抖音视频。我发现它给观众提供了一个场所,观剧不重要。它提供一个虚拟的场所,大伙到这来倒垃圾……
这时候你会发现你所做的“政治经济制度”、这些有考的东西,没人关心。同时,你又不甘心那种小仙女、小风吹的绿袖子……我不愿意做那些东西,就是脂粉气,不管男女,那股子脂粉劲儿,也就是我一直跟媒体谈的“娘”的问题。
作品不是无源之水,一定要看到当下不只是中国,整个东亚影视作品雄性形象的弱化,这是很要命的。男性化妆品呈几何级数的增长,男性对镜子的需求量增大,还有润肤、美容、男性美甲、服装。
独舌:既然谈到“政治经济制度”,在剧中阳元石是作为货币在使用,那个时候是不是没有大规模的货币。
张黎:它肯定存在以物易物,做戏的时候要统一币种。你拿米、我拿铁、他拿布交换不起来。统一的币种就是原始的一种矿,毕竟要交换。加上阳元石小说中赋予它原力,其实就是放射性的矿。林琅天的武器,我们用的是陨石,它是陨铁,从外星坠落的地外物质。每个部门都在认真想这些事情,但是最后完成的组合度是不够严整。
独舌:您的粉丝会认为,假如张黎要拍玄幻剧,应该会挑一个较好的文本,为什么会选《武动乾坤》?
张黎:我哪里有粉丝,有这要求就不是粉丝,粉丝是无条件支持的,是具有斯德哥摩尔情结的,应该讲是“关注者”吧。我当时也看了一些网络小说,有别人推荐的,也不是很多,它至少大体上没有我说的“娘”的问题、“娘”的隐患,这一点触动了我。
独舌:之前作品的配乐很古雅,《武动乾坤》这次用了不少流行歌做插曲,这是怎么考虑的?
张黎:有一次,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听了不少藏语嘻哈,藏语听不懂,但是动人,莫名让你感动。它不仅是种注脚,还是一种手段,你都不知道莫名其妙从什么地方来一股劲来烘托你的气氛和场景。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用台词、字幕、文字说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放在古装的场景里,不妨一试。我们在歌曲的曲风上把嘻哈降得比较弱。
独舌:比起之前拍的历史剧,玄幻剧会不会让您有一种创作上的自由?
张黎:相对自由,没有不自由。坦率地说,是我们自己的想象力不够。一个是想象力,一个是完成度。拍完我才知道其实有很大的问题,主要是我自己,包括中国目前所谓一线团队,对这种题材的想象力还是差一个台阶。你想象力不够,就不能给到下面其他创作人员一个明确的指示。
《头号玩家》就是一个概念,斯皮尔伯格一个老头,你看他的团队最后完成得条分缕析、丝丝入扣,那种逼真感。包括对外部世界的建构——房子、管道、蒸汽,一个虚拟身份,一个现实身份……团队做出好几种方案供他挑选,做出来你看多嗨。
独舌:玄幻类影视剧现在都讲“世界观”,有些网友认为《武动乾坤》的世界观没搭建起来,您怎么看?
张黎:“世界观”这三个字很奢侈,它背后蕴含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可以相对望文生义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其实对于玄幻题材而言,它的“世界观”应该简洁为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不要再涂抹过多的色彩。《武动乾坤》最终的想象力不够,不是我们的世界观不够丰富,而是我们手段不够。想象力和技术达成差太远了,我们其实已经连滚带爬往上努了。
独舌:怎么看现在古装剧架空的风潮?
张黎:严格意义上说,正剧也是“架空”,是一种建构。讲谁不讲谁,要这组还是那组人物关系,都是要挑选的。《走向共和》当时做了1000个人物小传,后来筛到不到400,那600个就不行吗?也都有声有色的。观众觉得一部剧很逼真、很真实,那都是被制造出来的。
独舌:中美幻想类影视作品有哪些差异?
张黎:美剧里很少有大规模的玄幻镜头,当时也不是不明白。《权力的游戏》影像制作并不魔幻,除了“凛冬将至”这个概念之外,它的镜头其实是很平实的,没有那么多的视效量。视效是这几年单独发展出来的一种语汇,以前也有,但是它不参与叙事。
至少在“视”(剧集)这个题材上,我们比他们走得远,远到了已经超前,没必要。走过了要往回收,还是故事、人物为主。电视剧没必要做电影那么逼真、鲜活,它观看的方式:手机、平板、电视机、电脑,也很难做出比较好的呈现。
独舌:您对杨洋给了不少鼓励,但是却对一些中老年演员提出了一些批评,这是为何?
张黎:首先纠正一下,不是所有,是个别,某媒体把我的“个别”去掉了。还有一个说“现在没钱了,2020年以后是寒冬”,这个挺害我的。还有于正那事,我也不认识他,我也不会去谈别人的戏。他们当时问的时候,我就说今天就谈我拍的戏,一写就成“不谈不是戏的戏”。
演员的事确实是这样,但就中国目前来说,新的题材,每个年龄段的演员都应该找到相适应的表达方式,不能说拿以前演《茶馆》的方式演《西虹市首富》,这是不行的。包括现在正准备《曹操》,姜文就说,这次咱多找几个年轻演员过来,一块往前走,他很好奇,不惧怕,你有流量,好啊来啊。
独舌:《曹操》的剧本进展如何?
张黎:很艰难,这已经不是艰难一两天了,这九年一直很艰难。这九年我还真不是中间停了,一直没停,一直在准备。易中天老师一直着急:“我都退休了,孙女都出生了,你再不做我都要入土了……”我们创作团队对于人物事件的表述不断在变。
首先,你脱不开《三国演义》,但是易老师说,罗贯中编得我们也编得,也是啊。但是扔掉它太难了。不是我这辈人,而是几辈的人DNA都带着三国呢。有个朋友的小孩,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黑人,说英语带着非洲味,它哪来的?基因里的,他爷爷肯定是非洲的。熟读《三国演义》,然后再跳出《三国演义》,熟读和跳出都容易,建构不容易。怎么建构?说我们有《三国志》,但《三国志》没有故事。
独舌:但是,曹操在赤壁之战之后就没有多少故事了。
张黎:恰恰是我们在赤壁之后发掘了一大块夺嫡的故事,关于继承权的问题、关于“建安七子”的问题,文学领域的事。
独舌:把这些放到动作事件里会是比较困难的呈现。
张黎:一种是大的事件:赤壁、官渡、刺董、讨袁。我们对于剧本的开掘找了另外一个东西,三国是什么?在同一时代出了三个能当皇帝的人,为什么说九十八年英雄出尽,三个人都有资质当皇帝,那麻烦了。
独舌:曹操赤壁对手都是很具体的,赤壁之后如何安排一个对手戏?
张黎:可以写曹丕啊,可以写他的儿子,包括那个“黄须儿”(曹彰)。
独舌:曹操为主角,会把其他阵营的人变成反派吗?
张黎:不会的,关公仍然还是人间神。(那曹操赤壁之战后的反派是?)我们叫敌对双方,亦敌亦友嘛。写关云长,他就是道德楷模,都是互相礼敬三分。关云长我们要大写特写,这个人既不能矮化,也不能淡化。
拍曹操得感谢两个人,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郭沫若敢于替曹操翻案。*也很喜欢曹操。还有《曹操与杨修》那个京戏。但是在大众印象中曹操还是个白脸,我也不跟观众去较劲,也不想把他洗白。
独舌:《曹操》今年能开机吗?
张黎: 今年开不了,因为剧本没有落实,我就不能用投资方的钱搭景、做服装,当然还有演员档期。
独舌:网上有一种说法,姜文的档期就签在今年。
张黎:姜文原话对我说:剧本不好咱不弄啊,先弄剧本啊。
独舌:您怎么看《大明王朝》10年后在优酷重播?
张黎: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个长销书,《大明王朝》优酷重播给了我一个惊喜。我十分感谢互联网,它就一直在那挂着,在云里待着。尼采有一句话,“我是奔流旁边的栏杆,能抓紧我的人,抓住我吧!可我不是你们的拐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桥一直在晃,每个人过桥时栏杆会扶你一把。
独舌:《大明王朝》都重播了,《孔子春秋》为什么不试试在视频网站播放呢?
张黎:前天下午,这个戏的投资人就坐在这里,还在说想办法,几次都差一点播了。
独舌:《孔子春秋》是《少帅》之前,您的作品镜头运用最大胆的一次。
张黎: 春秋时代那一代先贤的描述。你就把诸子百家读烂了,也就那么多字,而且没有任何佐证。那么该赋予什么样的气质?后来想一想没有别的,就是浪漫。那个时代真的是可以浪漫,再往后是两汉、三国……越往后越不浪漫。
独舌:说到两汉,您之前好像说过想拍王莽?
张黎:动过念头,他乌托邦那劲儿挺好玩的。平行着看,当时古希腊城邦这些事,那会很有意思。后来想,“莽操莽操”,都不好写,这已经在做《曹操》了,就不弄王莽了。
独舌:《圣天门口》当初播出也不是很理想,这部剧对您意味着什么?
张黎:《圣天门口》小说里有不少魔幻意识,当时想怎么从剧的角度把魔幻表现出来,不是很成功。《圣天门口》在创立一种语法,它的遣词造句不一样了,所以有些人会不适。就影视作品而言,《圣天门口》更多用一些生僻字和一些病句来写一篇文章,很像实验电影。当时还考虑过用一些二维的动漫,但是找不到特别合适的手绘团队。
独舌:《锦衣卫》在您的作品中比较特殊,当时怎么会想到拍这样的一部剧?
张黎:《雍正王朝》拍完以后,我跟刘和平老师真的学了很多东西,那个戏我没拍多少,胡玫拍的,我带的B组,但是前期剧本、后期制作参与了。其实,八爷在雍正登基前就死了,但在戏中他依然成为雍正登基以后重要的政治对手,所以《雍正王朝》也不是照搬(历史)。
明朝是国运最好的时候,不许片板入海,但是白银仍然哗哗流入。只卖不买,没有逆差这一说。在这种情况下,没有通过工业革命往制造业上发展。说到《锦衣卫》这事,玩呗,有点轻狂。
独舌:除了曹操,您还想拍哪个人物?
张黎:我最想拍的还是曾国藩。当年和刘和平老师一起做得特别兴奋,但是,当时两人都没饭吃,度日如年,算了散伙吧,先解决吃饭问题。
一个颓到那种地步的局势、一个极具道德高度的样板,大清危局一肩挑,生生挑了几十年,挺好玩这事。第一,它有强烈的现实关照;其二,它的故事、人物命运起伏跌宕。
独舌 :您还提到过想拍《天龙八部》?
张黎 :不仅是《天龙八部》这一部戏,而是关于金庸小说的改编。那个我其实是想拍地缘政治,而不是变怪神奇。《天龙八部》其实写的是“神州史”,不是什么“九州”,它是几个板块的互动。他小说写的就是这个,只是没人这么读它而已。什么“资源整合”“中等收入陷阱”“守成”“崛起”“冷战”……全在里头。但是现在野蛮开采,把一个好矿脉挖得乱七八糟。
独舌:《辛亥革命》之后,会不会继续拍电影?
张黎:我有两个题材,一个是讲“抗美援朝”的,和兰小龙合作。这一次不是“命题作文”。还有一个蒙古题材的,改编自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成吉思汗的白云》,里面有大量的魔幻。
独舌:您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电视剧精英主义的代表,您怎么看精英立场在中国电视剧领域的缺失?
张黎:都是跟着经济走,以前热钱多,要把钱花出去,这两年是调整期。过两年可能就各归其位了。
第一要耐住性子;第二要有足够的时间;第三我们现在要开始准备,不是等那一天来再说,现在算算我的储备五年都拍不完,会和一些年轻导演一块来做这事。
【文/杨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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