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百岁》:我们如何长寿?

《超越百岁》:我们如何长寿?

首页战争策略文明变革2更新时间:2024-04-23

个体的健康状况伴随着现代医学水平的突破,在处理一些令古人头疼的传染病等急性疾病上获得了胜利。但在面对当代社会中越来越占据主流的各类慢性疾病时,却往往捉襟见肘。现代医学本身的认识论基础有局限性的一面,当代疾病的发生方式也已经突破了传统医学所假设的模式。由此导致现代医学往往只能扮演一种事后防守与处理的角色。恰恰是这一形象,使得现代医学一度成为人类健康的重要守护者。

然而在今日,这样的角色似乎正渐渐面临着全新的挑战。尤其在面对各类典型的当代疾病时,它往往因事后诸葛而显得十分有限。

在这一背景下,美国著名的医学博士彼得·阿提亚提出了“医学3.0”的问题。即现代医学——他称之为“医学2.0”时代——在处理当代人所遭遇的健康与疾病问题上已经显得落后且局限了,创造一种新式的医学模式刻不容缓。在阿提亚博士看来,“医学3.0”的核心将改变传统医学事后诸葛的形象,从而开始扮演一个时刻监督与管理身体和健康的陪伴型角色,即在问题“发展成为疾病之前进行预测与干预”。

“医学2.0”的进步与局限

在彼得·阿提亚所著的《超越百岁:长寿的科学与艺术》一书中,作者把西方医学发展分为三个时代:“医学1.0”即由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所开启的时代,“它的结论是基于直接观察得出的,或多或少是纯粹的猜测,其中一些是正确的,有些则不然”。局限于特定的科学技术以及医学工具的使用,希波克拉底时代的医学建立在直观与经验之上,并且与当时的诸多哲学思考息息相关,如个体的身体与自然甚至宇宙运作之间的联系,而非之前人们以为的是神的行为所导致的现象。

“医学2.0”时代则伴随着19世纪细菌致病论(germ theory of disease)的出现而开启,就如阿提亚在书中所提到的,这一时代医学的改变建基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科学技术发展所发明的众多医学设备的使用,如显微镜;二是新的思维方式,即科学认识论的出现,培根为其赋予了基本的模式——首先是由“观察-猜测-观察”而形成的假设,然后通过实证研究来对其进行真伪的检测。区别于希波克拉底时代直观的经验观察,“医学2.0”时代的经验则在经过反复的实验室实验和检测过后,将获得一个“普遍的”结论,而这一结论往往被认为是科学的,甚至是真理的。

《超越百岁:长寿的科学与艺术》,彼得 · 阿提亚/比尔 · 吉福德 著,程纪莲 译 /马向涛 审校,中译出版社,2024年1月。

对于这一时代医学认识论的形成,米歇尔·福柯在其《现代临床医学的诞生》以及《词与物》中都有着详细的研究,通过对新的认识论形成条件以及其组合模式的分析,福柯指出现代医学建立在一种实证的科学认识论基础上,即通过“观察-假设-实验”的科学方法所形成的结论被认为是“真实”且普遍的,因此才能为现代临床医学的合法性提供坚实的认识论基础。

这一认识论本身也不仅仅只出现在医学领域,而是呈现出一种深刻的时代性。由此,曾经作为“散文般”的世界开始被各种严格的分类、命名和研究所取代,一种规范性的“论文式”的形式由此诞生,而也正是在这样一种认识论的基础上,现代世界开始徐徐展开。因此,阿提亚所谓的“医学2.0”同样是新世界中诞生的一部分,它是作为现代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的,这样的*本身所带来的实际效应便是由此完全更新了传统的医学模式,从对于疾病起源的看法到治疗,以及医院的构建形式与手术中的卫生规范等等,都随之更新,其中以抗生素——尤其是青霉素——的发现最为重要,由此困扰人类千百年的各类传染病——如小儿麻痹症和天花等——彻底被消灭。

《临床医学的诞生》,[法]米歇尔·福柯 著,刘北成 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2月。

阿提亚把“医学2.0”的变革看作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而恰恰是在这一时期,各种肆虐且急性的传染病渐渐变成一种可控的慢性病。而随着各类恶性疾病得到控制与治疗,新的麻烦也开始出现,即各种慢性病逐渐成为当代人们生活和健康中的主要问题,就如《超越百岁》的作者所指出的,虽然“医学2.0”在各种传染病上的成功使得20世纪人类的总体死亡率下降,然而其中还潜藏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即如果扣除8种因抗生素的发现而得到控制的传染病,那么20世纪的总体死亡率下降幅度同样是相对较小,这就“意味着医学2.0在对付‘骑士’疾病方面进展甚微”。阿提亚把“心脏病、癌症、神经退行性疾病,或2型糖尿病及相关代谢功能障碍(metabolic disfunction)”慢性衰老疾病称作“四骑士”,而它们自始至终都是“医学2.0”还未能解决的问题。

《急诊室的故事》剧照。

在《超越百岁》的作者看来,这恰恰透露出“医学2.0”的局限,即它们对于各类急性传染病的有效性要远远高于各类慢性病,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并非“医学2.0”中的医学技术的有限,而恰恰在于它整个认识论自身的局限性使得现代医学只能扮演一个事后诸葛的角色,因为它的实证性方法导致它始终都是后置的,是即刻且往往短暂的。它们面对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疾病案例,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构建出一个“平均”的模型,而后所有的病案都必须通过与这一模型进行比较。因此在“医学2.0”眼中,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需要调整至“平均”模型的对象,而非具体的、活生生且特殊的人。因此,在“医学2.0”那里,疾病都是普遍的,病人也是普遍的。

医学应该迈向“3.0”时代?

正是通过对“医学2.0”中存在的各种缺点和局限的反思与批判,阿提亚提出当代医学应该迈向“3.0”时代,以使医学能够进一步贴合当代个体生活与健康的真实状况。在《超越百岁》看来,当代个体的主要健康问题与威胁已经不再来源于各类急性疾病,它们早已经得到控制因此成为一种小概率事件,取而代之的则是各种慢性病对于当代人健康的侵袭,因此当代医学主要面临的问题是“思考慢性病的治疗以及如何保持长期健康”,而这恰恰是阿提亚所建构的“医学3.0”的核心关注点,即不再是作为消极的、事后诸葛的打补丁角色,而是要在发展成疾病之前就对其进行检测和预防,从而防患于未然。

在阿提亚看来,区别于恶性疾病的偶然性与暴烈,像“四骑士”这样的慢性病都是能够被提前检测与预防的,因为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如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等——已经能够满足医学创新所需要的各类新式机械和工具。但这些始终都是器物层面的,阿提亚指出,“医学3.0”更核心的问题是“它需要我们思维方式的进化,需要我们改变对待医学的方式”,至于具体如何实现新的医学思维的更新,《超越百岁》的作者提供了四点:

(一)医学3.0更加强调“预防,而非治疗”;


(二)将患者视为“一个独特的个体”,而非如医学2.0中把他们一视同仁,仅仅看作是临床试验的数据对象;


(三)“哲学转变与我们对待风险的态度有关”,即如何评估自身的健康风险成为当代个体不得不面对的具体问题;


(四)医学3.0对于个体健康的关注不仅仅只是为了“延缓死亡”,而主要是为了“维持健康寿命,生活质量”。

《问心》剧照。

纵观阿提亚对于“医学3.0”特征的描述,我们能发现,这一现代的医学模式将不再扮演一种与个体日常生活保持距离的他者位置,而是彻底地进入个体的生活与生命,使得医学不再是一种集中的建制式的知识体系,而变成一种毛细血管状的个体自我健康维护的基础知识。

《超越百岁》对于“医学3.0”的想象首先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即从今以后个体自身就是自己健康的主要责任人,他们承担着检测和管控自我健康的守门人任务,并且在现代各类机械设备与仪器的加持下,个体将更加方便快捷地了解到自身健康可能存在的各种隐患,从而能够第一时间对其进行预防。恰恰是在这一不断检测的基础上,“医学3.0”时代的医学化主体诞生。区别于“医学2.0”时期对于这一主体的普遍化、平均化的看护模式,当代3.0则强调对于这一医学化主体的具体化照料,即每个人都是特殊的,在医学的目光下获得了独特的、专属的照顾……

从“医学2.0”到“医学3.0”,医学话语与目光将变得更加细密且个体化,它将彻底完成医学2.0所未能实现的目标,即彻底成为建构当代个体主体性的核心要素,而健康——阿提亚虽然否认“医学3.0”的目的在于延缓死亡,但无论如何它也还是为了维持生命的健康与持存,就如其标题所表达的愿望——超越百岁。

医学“3.0”时代的身体与疾病

阿提亚在本书的后两部分就如何实现“医学3.0”中的各个标准展开了讨论,读下来我们就会发现,置于“医学3.0”时代的个体将彻底沦为一个因可能存在的各种隐形慢性病而不断地、无时无刻的进行自我检测的焦虑与恐慌者,尤其当阿提亚建议使用各种新式科学技术与工具时,个体虽然得到了自我独特的照料,但最终却依旧被各种医学话语所塑造与决定。

为了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各种科学的饮食、运动和健美等宣传和教诲也随之而起,成为当代都市人重要的生活构成部分,而这些活动也往往与当代繁荣的消费市场的宣传息息相关。阿提亚在《超越百岁》中指出,“长寿有两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你能活多久,即你的实际寿命;第二个部分也同样重要,即你生活得有多好,它关系到你的生活质量”。他在传统关于“长寿”的认知中加入了“生活质量”,并且把它与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联系在一起,这一点无可厚非,但却又不仅仅如此。

《人的境况》,[美] 汉娜·阿伦特 著,王寅丽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

在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中,她指出,在古希腊人看来,生老病死以及繁育这些涉及生物性的行为都往往被置于自然的家庭领域,而无法进入关乎良善(good)生活的城邦政治领域。因此耽缅于生物必然性往往就意味着不自由,只有脱离其对于个体的束缚才能开启关于自由与平等的政治生活。然而与古希腊人的看法截然相反,在阿伦特看来,现代社会的兴起恰恰就是传统属于家庭领域的生物必然性的扩大化,生老病死与繁育成为现代社会和政治主要关注的问题,由此才会出现福柯所谓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生物性的身体成为现代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关照对象。而对于阿提亚的“医学3.0”而言,似乎也同样如此,如何呵护与保障生物性身体的“健康”状态,成为当代人念兹在兹的问题,当代医学趁虚而入,成为架构与保障个体生活与生命的核心知识话语。

因此,阿提亚提出的“医学3.0”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对“医学2.0”在个体生命政治渗入有限的基础上进一步的发展。“在医学2.0中,你是船上的乘客,被被动地载着前行。在医学3.0对患者的要求则要高得多……你不再是船上的乘客,而是它的船长”,这一美好的承诺背后实则是医学权力对于个体生活与生命的彻底侵入,真正的船长依旧并非个体,而是始终扮演着指导角色的医学话语,它将告诉我们能吃什么、什么时候该休息或运动、应该保持怎样的心情以及该如何时刻监督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等等……

就像当代的消费市场、娱乐工业以及权力一般,3.0时代的医学同样变换了另一张面孔来企图彻底渗入个体的生活与生命之中,使其能够以一种导师的角色来管控现代个体的行为、身体甚至灵魂,并且这样的管控往往以一种伪内在的形式出现,即通过各种技术使得个体把这些来自外部的规训内在化,通过构建其看似独立自主的主体性来对其进行更加深入且细密的控制。

如今——就如福柯所说的——“灵魂”成了我们身体的牢笼。而这或许就是当下我们所处的“3.0时代”的典型特征,在健康、长寿与高质量生活的承诺与诱惑下,一个又一个的个体将进一步遭遇当代医学话语的隐秘入侵,而在其背后牵涉的则始终是资本、市场和权力等问题。

作者/重木

编辑/走走

校对/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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