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芷
前言
古希腊人认为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荷马等一众诗人讴歌的“英雄”(ηρnς)。
对于他们来说,英雄不只是虚构的神话人物,而是所有男性争相效仿的典范。
作为一种男性气质的象征,“英雄”在希腊人浩瀚的文学与艺术的呈现中,始终占据着某种优势性地位。
需要指出的是,有关“英雄”的话语并不完全是希腊世界男性的真实经验,而更多是掌握话语权的社会成员自我塑造与期许的虚构形象。
史诗的语言暗含来自精英男性的性别“凝视”,倾向于理想化自我身份与价值,而忽视女性与边缘群体在社会历史中的地位。
当代西方史家也经常不自觉地轻信史诗的语言,将早期希腊的历史理解为“英雄”在社会中惊人的伟大成就。
在古代史性别关系的书写中,历史学家倾向于将全体男性视作父权制社会的受益者,并将男性与女性视作相互对立的范畴。
这种性别研究中的二元主义忽视了男性在权力世界中的矛盾体验,同时也倾向于认为男性仅仅是性别体系中的利益既得者。
在分析“英雄”的男性气质同时,本文将展现古希腊社会更为复杂的性别关系与权力结构。
公共世界与男性的荣誉
考察古希腊社会的男性气质,首先要从荷马史诗说起。而考察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第一个要提及的便是阿基里斯,其次是奥德修斯。他们各自代表了男人身上两种相互矛盾的品质。
在《伊利亚特》中,阿基里斯是“男人中最优秀的人”(ἀνδρῶνἄριστος),但他必须要停止“愤怒”(μήνιεν),才能配得上这一称号。
希腊盟军统帅阿伽门农抢走了阿基里斯在战争中捕获的女俘虏,引起了他强烈的抵制行为。
然而,阿伽门农却将这种反抗,视为维护自己领袖威望的障碍,他也必须保护“荣誉的礼物”(γέρας)。
阿伽门农宣称自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他的态度容易被史诗的听众理解为“傲慢”(ὕβρις)。
阿基里斯成为史诗中男性气质的焦点。如果他拒绝阿伽门农的领导,就算不上“最强大”(καρτερός)与“最英勇”(φέρτατος)的男人。
如果他屈服于另外一个男人,又将是“懦夫”(δειλός)和“没用的男人”(οὐτιδανός)。然而,在希腊神话有关性别的象征系统中,这位英雄却与女性气质密切相关。
他通常不被看作是男性气质的完成者,而是不断接近和实现这个目标的男人。
当英雄离开他惯有的身份,接二连三的破坏与毁灭随即发生。同伴之中,没有人能替代他。
最后英雄回归,凭借着特殊的天赋,完成普通男人无法成就的功业。这三层叙述链层层推进,在史诗结尾,英雄被定位在正确的位置上。
从这个意义来说,《伊利亚特》是一出道德剧,向听众兜售有关男性气质的道德建议。
对希腊的观众而言,阿基里斯是男性的典范,不仅仅因为他神一样的勇武战绩,同时还因为他注定的死亡。
在有关这位英雄的神话中,当他活着的时候,并未完全意义上实现史诗的价值。在索福克勒斯的戏剧《菲洛克忒忒斯》中,阿基里斯死后形象,成了戏剧中所有男性的道德榜样。
《伊利亚特》中的其他男性,成为定格阿基里斯男性气质的坐标。与他争夺荣誉的阿伽门农,是一个非常投机取巧的角色。
他为了不忠的海伦发动战争,又不像其他战士那样冒着死亡的风险,而是躲在背后抢夺他人的成果。他在婚姻中蒙受了克吕泰莫涅的背叛,被妻子协同情夫谋*,以一种不光彩的死法结束了生命。
史诗中与阿基里斯最为相近的战士,是战力上仅次于他的大埃阿斯。他与阿基里斯有许多相似的特征,性格固执、暴躁,同样有能力*死赫克托尔。
为了与奥德修斯争夺阿基里斯死后留下的装备,他丧失心智,陷入疯狂。当他清醒后,因羞耻心而拔剑自*。
骄傲的战士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毁于男子汉巨大的“愤怒”以及满心追求的“荣誉”。如果阿基里斯不能克服天性中的狭隘,他可能是第二个埃阿斯。
帕特罗克勒斯又正好与埃阿斯相反。当阿基里斯不情愿出战时,他穿上了挚友的盔甲走上战场。
然而,相比于无人能敌的英雄,帕特罗克勒斯具备了男人必死的信念,却缺少击*对手的力量。
婚姻与家庭的价值
阿基里斯的位置十分特殊,他可以选择“声名”,走向赫克托尔代表的位置;也可以选择回家,成为奥德修斯那样的男人。
在这一过程中,他应当避免像帕特罗科勒斯那样,在获得声名之前就被对手*死,也不能如阿伽门农那样,刚刚回家(νόστος)却丧失性命。
他需要克制埃阿斯身上那种大男子主义的危害,又要避免像帕里斯那样受到女性气质过度的影响。
在男性气质的矩阵中,同样特殊的还有奥德修斯。其他战士最终都是被*死,而唯有他同时获得声名并回家。奥德修斯获得荣誉的方式对阿基里斯构成挑战。
在史诗的传统中,他们都是“最优秀的阿凯奥斯人”(Ἀχαιῶνἄριστος)。阿基里斯的“力量”(βίη)成为制胜时无可替代的关键。然而,最终攻陷城池的“特洛伊木马”,却是奥德修斯想出的“诡计”。
在《伊利亚特》中,*死赫克托尔的人是最优秀者;而在《奥德赛》中,娶了佩内洛普的人才是最优秀者。如果阿基里斯留在女性身边,他就无法获得声名。
而奥德修斯恰好相反,如果他不能回到妻子的身边,他也将没有声名。妻子指引着丈夫返回故乡,使忠于家庭的观念具有意义。
在回到佩内洛普身边前,奥德修斯至少三次面临其他女性的诱惑,无法成为最优秀者。若要成就声名,他需要保持警惕、富有忍耐力、克制情绪的冲动,拒绝不合理的*。
奥德修斯首先面对的是基尔克,她代表与奥德修斯极端对立的女性气质,同时也是与佩内洛普相对立的女性气质。这位女神将那些不具备克制力的男性变成了动物。
流浪的英雄本可以放纵自我,将妻子和家庭忘却。然而,任何诱惑都无法阻拦这位漂泊丈夫归乡的决心。
真正的男人如果不回归,他的妻子和家庭将失去庇护,被其他男性霸占。理想的丈夫应当保护女性,而不是被其庇护。
这种信念促成了阿基里斯离开母亲,同时也是奥德修斯不顾一切回到家乡的动力。当奥德修斯在冥府中遇到阿基里斯时,后者感叹声名远不如回家。
故去的英雄流露出对家庭的无比眷恋。在《伊利亚特》中,当阿基里斯与阿伽门农争吵时,他说远征的战士热爱自己的妻子,如今却为了别人的妻子背井离乡。
在得知无法回家时,奥德修斯才愿意选择去追随不朽的“声名”。
总而言之,这些边缘的女性与社会欣赏的女性气质距离甚远。
史诗中的妇女没有被限制在居所,她们可以自由出入家庭与公共场所,甚至可以出席在大厅中举行的宴会;她们负责家庭经济中的大部分劳作:纺织、磨面、监督女奴隶和仓库。
在后来的希腊社会中,地位高的妇女大多被限制在居所里,很少参加男性的活动。然而,这种文学性的描写未必反映了现实中的真实情况。
对于荷马的听众而言,隐居非但不被看作对妇女自由的限制,反而是值得骄傲的阶层标志。
上层社会的体面女性在史诗中被描绘得更为隐蔽。赫克托尔以命令的口吻告诉妻子,战争属于男人,而女人应当待在家中。
当他履行男性任务走向死亡时,他的妻子正遵照临别的吩咐,“在高宅最深处”(μυχῷδόμουὑψηλοῖο)操持着妇女的义务。
妇女们虽多次登上城墙,却是为呼唤男人回到身边。通过戏剧性的越界,史诗展现男女在社会空间上的界限。
大家闺秀不应出现在公共场合,除非有侍从陪护。瑙西卡公主如果不外出“越界”,她无从遇到昏迷的奥德修斯。
史诗还特意强调,她“并不是一个人”(οὐκοἴην)。
良好教养的女人应当与男性保持距离,以免遭到引诱,未婚少女更是如此。男扮女装的阿基里斯与黛达弥娅公主发生爱情。同样地,奥德修斯如果品行不端,野外沐浴的公主也将遭遇不测。
男性气质的边缘群体
两部史诗的主角或是成就了英雄的“声名”,或是回归家庭。他们争相效仿“英雄”,却不曾真正接近荣誉。史诗无数次肯定男性的价值。
史诗激励更多战士勇敢地走向“死亡”,然而,除了史诗宣扬的“声名”之外,英雄的死亡并不会给本人带来切实的回报。
那些效仿英雄,冲在最前线的普通士兵,他们被残*后,连名字也不曾留下。
史诗从未聚焦平凡的生命,他们根本无法成为贵族眼中的“英雄”。男人的“荣誉”包括军事行动中的勇敢、英雄的内在特质,甚至外貌都建立在家庭血缘的基础之上。
家族世系至关重要,英雄无一例外都是神或英雄的后裔。因为对希腊人而言,血统与世袭本身意味着天生的神力。
荣誉虽然是个人争取的结果,门第观念却限定,唯有高贵父亲可以培育优良后代。
克劳格斯是英雄柏勒罗丰的后代,他的父亲从小就教育他“要成为所有人中最优秀与最杰出的人,不可辱没了父亲的种族”。英雄们要达成父辈的声望,否则荣誉将受到质疑。
在希腊人的殖民传说中,经常包含着女性统治的元素,幻想异域社会中女性迎娶男性。对这些漂泊在外、没有家室的男人来说,入赘是最好的梦想。
而这通常不是那些有选择余地男人的追求。阿基里斯不愿成为阿伽门农的上门女婿,因为在岳父的家中他将没有地位。
在海外迎娶美丽的妻子被看成一件既充满危险,又令人向往的冒险。阻碍奥德修斯回家的女人众多,她们都急于嫁给这位希腊英雄。
传说中的柏勒罗丰迎娶了吕底亚国王的女儿,获得了对方一半的土地。
在希腊神话中,异域女子经常不顾一切爱上在外冒险的英雄。而实际生活中,婚姻的自主性并不高,它是两个家庭出于经济因素的结合。
对于大多数贫困的流浪者而言,被当地岳父选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结语
与当代人经常所能听到的——“男性即霸权”的话语有所不同,史诗向我们展现了西方文化中男性气质的另外一种话语。
在古希腊人的眼中,社会认可的男性始终是受苦受难的不幸者,他们需要应对来自外部世界与家庭的各种挑战。
在这一过程中,理想的男性需要面对公共世界的激烈竞争,并防范来自家庭与女性世界的潜在危险,以此确立支配女性和其他社会成员的优势地位。
尽管史诗没有赋予现代社会授予女性的那些政治权利,然而主流的价值观仍然要求希腊男性尊重女性,前提是她们需要符合希腊男性心目中的女性气质。
不可否认的是,古希腊男性气质仍然根深蒂固地反映了男性希望控制女性的心理意识。
然而不应忘记的是,史诗所认可的男性同样需要受到社会与权力的约束,并不是所有男性都享有比女性更多的权力。
由于精英书写历史的漫长传统,这些边缘世界的男性湮没在主流的视野中。他们很少过问政治,也没有足够的教育与文化资本,甚至很难成家立业,更无从在公共世界获得荣誉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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