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观潮】
2018年的中短篇小说琳琅满目,要对其加以评述时竟感到无从下手。我们的现实处在瞬息万变之中,各种新事物令人应接不暇。作家们凭着职业的敏感,将现实之新态转化为小说的内涵。在这方面,中短篇小说占有先机,不妨就从“变”与“新”来谈谈。
现实新态成为突破和创新的契机
现实的新态是作家创新的契机。一些基本形成自己风格的作家,在2018年的小说中透露出突破和创新的痕迹,他们的创新又无不与他们主动抓住现实之新态有关。
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是2018年中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这部小说以候鸟迁徙为背景,讲述了东北一座小城里的浮尘烟云,既写出了东北的落寞,也写出了东北的生机。迟子建的温暖和柔情,还有她对生活的诗意表达,在这篇小说中一如既往地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与她过去的小说相比,这篇小说的叙述不仅多了一层成稳和厚实,而且还多了一层勇敢和力量。这应该来源于迟子建对现实的清醒认知。迟子建在这篇小说中的视野更加开阔,她的想象在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畅行。
葛水平擅长乡土叙述,但她2018年写了一篇野味十足的中篇小说《嗥月》。小说最初采用狼的视角,又并非专门写一头品德优秀的母狼,而是要写母狼与猎人王泉的故事。王泉虽然生活在乡村,却完全不同于作者以往在乡土小说中所塑造的形象。他好像是一个孤独的勇者,又像是一个灵魂未开窍的失败者,似乎传递出葛水平的困惑。不变的是葛水平的性格,她敢爱敢恨,率真爽快,在写小说时也从来不遮掩自己,因此当你阅读她的小说时就能明显触摸到她的心灵温度。
海洋意识正在小说中弥散开来,这应该是现实新态带来的最有新意的变化。我所说的海洋意识是指一种全球化语境中的开放意识和未来意识。林森的中篇小说《海里岸上》通过海里和岸上两个空间的交互式叙述,将传统引向辽阔的海洋,小说凝聚着作者对过去与未来的开放性认识。老藤的短篇小说《一滴不剩》讲述的是一名海归博士杜克被引进滨海市的故事。杜克带着先进的理念和方案而来,准备要大展宏图,但最终他沮丧地被调离了岗位。这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只是因为杜克所处的环境缺乏足够充分的开放意识。南翔的中篇小说《洛杉矶的蓝花楹》是跨文化题材作品,写的是一位中国女老师与一位外国男子没有结果的爱情。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障碍,年龄、外貌、性格、经济收入等方面都很相配,但文化差异带来的对事情的不同看法,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随着国家的日益开放,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的问题,这也逐渐成为中短篇小说的重要主题。
中短篇小说是与现实生活贴得很紧的小说样式,非常真实地反映了社会万象。万宁的《躺在山上看星星》讨论扶贫的话题。小说主人公林岚原来是一位大学教师,因为评教授受挫,干脆去考了县处级干部,成为副县长。尽管身份有变,但她的身上还存在着“诗与远方”。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自然也是现代化进程的聚焦点。吴君的中篇小说《离地三千尺》把目光投注到“工二代”身上。庞大的外来人口是推动深圳改革开放进程的主力,他们为此付出了很多,特别是农民工群体,一度成为文学创作关注的热点。真是岁月如梭,农民工这一热门话题还没有冷却,现在他们的第二代又带来了新的社会问题。鲁敏的短篇小说《球与枪》关乎公共场所中越来越多的监控摄像头,但这只是情节发展的契机,在扑朔迷离的故事里,鲁敏更在意的是主人公的精神状态问题。陶丽群的中篇小说《白》关注了现实生活中的一类人,他们因为生理上的疾患而遭受人们异样的眼光,就像小说中的孩子上善,她是一个患有白化病的孩子,她似乎要与整个世界相抵触,连她的妈妈都无可奈何。但上善并非天生就该如此。特教老师杨老太一眼就看出了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作者赋予杨老太一双慈爱的眼睛,是因为她自己就有一颗慈爱的心。
新人的创作具有更多的知识含量和更为清晰的传承脉络
中短篇小说的作家阵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80后、90后。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是时间永恒的规律,不足为奇。但难得的是,我们从这些新人身上,能够感受到他们对纯文学的追求和信仰,也能够感受到文学经典对他们的影响。
班宇的短篇小说《逍遥游》有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标题,但读了小说便知道这完全是一篇直接沉入基层一线的小说。几个人物的生活是如此艰难。但我惊异于年纪轻轻的班宇竟有如此坚忍的心,并没有被如此沉重的生活所击倒,而是设法帮扶那些无助的人在困扰中获得短暂的喘息,去安抚一下疲惫的身体。从这里,我看到了一位年轻作家对文学的信仰。用他本人的话说,就是要“借着些微光芒,复述或者创造一个世界,以区别于混沌、牢固的日常”。
孟小书的中篇小说《吉安的呼唤》写一个孩子成长为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的前史。但作者不是在写成长小说或励志小说,而是将吉安的故事嵌入她父母之间的情感纠葛。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透露出作者接受过文学经典熏陶的秘密。这个小细节是作者多次写到吉安的母亲坐在院子里读书,读的是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也许这篇小说的灵感就是来自作者对这部文学经典的解读。假如你也读过《包法利夫人》的话,是否会觉得福楼拜笔下那位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与孟小书笔下的吉安的母亲构成了微妙的互文性?
王占黑是一名90后,她的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显示出强大的叙述能力,字里行间流露出明显的现代气息。这是年轻一代作家共同的特点。他们的成长一般都伴随着西方现代思想的浸润,对新鲜的东西具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小说生动地塑造了小花旦这一酷爱跳舞的大爷,温暖的文字里表达了一个时尚的90后对长辈的宽容和理解。
年轻一代的作家普遍具备良好的文学教育背景,他们对经典的学习也更加自觉和更加系统。因此他们的小说具有更多的知识含量和更为清晰的传承脉络。
有情义的叙述才能真正打动人
我的同道孟繁华曾尖锐地批评当代小说是“无情无义”的写作。这一批评点中了穴位,因为不少作家只是闭门造车,缺乏对生活的体验和评判,更缺乏情感的投入。但反过来说,那些真正打动人的小说,正是有情义的叙述。田瑛的中篇小说《生还》写的就是大情大义。小说一开始就告诉读者,他写的是湘西神秘的“赶尸”。但与一些作家恨不得大肆渲染原始的神秘性相反,田瑛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赶尸者玩魔术般的真相。那么,田瑛这样写的用意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他是要告诉人们,死者的灵魂可以在大善大勇的精神召唤下“生还”。向二是大善大勇的汉子,桃子是大善大勇的女子。计文君的中篇小说《婴之未孩》写得委婉曲折,其实都是作者情感纠结的表征。作者洞悉城市女性的精神困境,为她们难以言表的内心隐痛而深深叹息。任晓雯的短篇小说《换肾记》从一个母亲该不该为儿子换肾的故事引出对“母爱”的思考。人们往往将母爱等同于无私,以为这就是母亲的一切,但母亲也有自己的生命。作者将母爱置于现代人的框架内来考量,足以让人们警觉。
以作家往年记忆为写作资源的小说更能看出作家的情义来,记忆之深往往因为情感之切。朱山坡的短篇小说《深山来客》写了一个山里的中年男子与一个病入膏肓的女知青的爱情故事。男子撑着小船长途跋涉陪女知青去蛋镇看电影,电影是治疗女知青重病最好的药。这是一个表达挚爱深情的故事。朱山坡围绕蛋镇电影写了一个短篇系列,几乎每一篇都重在真情和善良上。孙频的短篇小说《在阳台上》虽然与记忆无关,但写的也是爱,而且是一对离婚男女仍然割舍不了的爱。现在的小说更多的是在写没有爱情的婚姻,孙频的这篇小说完全可以说是一次逆袭的写作。肖克凡的短篇小说《特殊任务》真实描写了五十多年前的生活状态。当年在物质匮乏的情景下,一家人为了摆脱生存困境真是费尽心机。作者看似客观的叙述中饱含着同情和理解,他以重温历史创痛的方式来维护人的尊严。莫言的短篇小说《等待摩西》既有回忆,也有家乡情结,特别是他对情绪的把控和表述上的收敛,显示出他在文学上的功力。孙春平的中篇小说《松涛呼啸》带我们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朝鲜战场,几位志愿军战士跌宕起伏的命运与数十年的政治风云密切相关,但始终磨灭不了他们身上刚强的军人意志。小说充溢着作者的情义,因为他“一直怀有对志愿军壮士深深崇敬和感激”。
一个关注现实的作家往往也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作家。如前面在现实之新态中所提及的作品,作家面对现实都具有鲜明的立场。最后我想以曹寇的中篇小说《1/5040》作为文章的结束。这篇小说在文体上带有明显的现代派特点。传宗接代的观念对中国人而言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很多事情都不由自主地要用传宗接代去衡量,曹寇将之从根本上加以否定。但是,地球仍在旋转,生命仍在延续,这是全人类的传宗接代。这似乎就是今天小说创作的趋势,它没有一条清晰、强大的传承脉络,但它的生命力仍然非常旺盛。
作者: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23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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