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长镜头”下的战争与艺术

《1917》:“长镜头”下的战争与艺术

首页战争策略一战战争1917更新时间:2024-07-29

在刚刚结束的9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中,获得十项提名领跑的《1917》最终仅仅摘得了三项技术奖,导演萨姆门德斯与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二座最佳导演奖失之交臂。

《1917》一直以来被广为人讨论或者称道的技术性噱头就是“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摄影,这类形式策略如果出现在欧洲艺术电影节上也许不会引起如此特别的瞩目,例如索科洛夫的《俄罗斯方舟》,但奥斯卡这样的学院奖项一直以来都更加倾向于相对保守的影片样式和题材(虽然也不乏例外,像2014年拿到最佳影片的《鸟人》),所以回到《1917》本身,它真的如阳春白雪一般边缘化或者离经叛道吗?事实上,《1917》是一部剧作内核高度契合了主流电影叙事惯例的公路类型片,通过这样的写作方式和形式突破,输出了来自作者记忆和意识中的战争观和战争态度。

《1917》的剧情讲述了两个一战英国士兵接受上级命令,冒死穿越极长的战线为前线部队传递停止进攻的指令,阻止他们陷入德军的阴谋。之所以说这部电影内核传统,是因为它的剧作完全遵循了弗拉基米尔普罗普提出的人物关系动素模型,几个身份标签又把剧情结构又分割、构建成了普罗普理论中的六个叙事单元(准备-纠纷-转移-对抗-归来-接受),具体的映照关系非常明显也没多大意思就不赘述了,总之《1917》的文本构成、真正在驱动、引导观众的依然是非常传统的剧作技巧(包括视听技巧)。

影片以一副宁静而富有生命力的平原镜头开场,镜头向后运动,两位主角入镜,随着他们接到命令镜头继续走拉,展现军队驻扎以及阵地的种种景象,在结尾斯科坐在一棵树下,背景与开头的平原相似,形成闭环。这个暗示表明了本片是一部高度形式主义化的战争实验,对于观众来说,由两个(伪)长镜头构成的文本是一次新奇又抽象的体验,导演深知真实的不可复制、历史的不可复制,因而仅仅确保了空间形态和空间细节的准确,而无意在客观上让情节内的冒险看上去真实、无创作痕迹,恰恰相反,每一处情节都是精密的计算、细致的编排所致,甚至在连贯的镜头运动中兼顾到构图和摄影,可谓全方位的精致,之所以这不构成审美冲突在于导演实际在真实的空间内使用了公路片的逻辑组织素材,输出表意。

所谓公路电影的逻辑,就是人物有目的的出发,剧情的推进同步着空间线性、均匀的运动,在此过程中经历一些人和事或和旅途同伴的冲突,其间主人公的内在灵魂或者价值观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直至达到目标,路上的经历必定是象征性的、概括性的、具有人为印记的,这些丰富的意象、人物、故事交织在一起也许提炼出了人生的意义,也许是对历史往昔的回顾,也许打碎了原本坚定的信念,而《1917》则通过这套定式锁定了战争的潜在逻辑。因此长镜头也许并不在于狭义上的真实空间的连贯,而在于把公路电影的叙事在视觉上落到实处,以服务于抽象的意义表达,这套视听语言意在表现战争是什么样的,而非这次行动这次经历是什么样的,它达到的效果是一种抽离的、理性的沉浸感,而非绝对的沉浸感。电影永远无法做到还原复刻真实,但电影可以捕捉真实的本质。

《1917》是一部具有强烈的去意识形态化意识的电影,有着鲜明的反战争色彩。一个宏大有壮阔之感的片名,也是一个充满了变幻、把一战推向战略高潮的重要年份,而故事却并没有描绘一场伟大的战役,也没有铺展世界维度的战争格局,更没有呈现残酷而热血的战争搏*和英雄史诗。它只是让观众跟随两个无名士兵经历了两天一夜的奔波和起落不定的情绪变化,这和片名以及人们已经具备的对战争的认识构成了一重带有悲剧意味的反讽。

细查两个士兵出发的动机,除了上级的命令,布兰科表现出的坚决和迫切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亲生哥哥身处危险的前线,他本能的意识是救家人。斯科起初由于先验的认识到路途艰难险阻、九死一生而便显出的抗拒和审慎始终和布兰科形成反向的撕裂。两人身上均不存在家国大义的自觉和高尚的战争使命感,都表现出普通人的一面。人物的潜意识初始状态即确立个体在战争情境中的被动地位,同时铺垫了其后人物处于战争环境中的荒谬感。

萨姆门德斯在之后的情节里不断通过冲突事件强调着这种被动性,尤其主人公三次和德军的遭遇,但在这些情节中,我们完全感受不到在传统战争片中敌我相对剑拔弩张的愤怒和张力,面对被击落的德军飞行员和夜间醉酒的德国士兵时,主人公开始甚至表现出一种人类的怜悯和恻隐之心,虽然三次遭遇都以斯科被动地消灭对方为结果,看似都占据优势的对抗实际上为他带来的都是更加落魄被动地处境和愈加虚无孤立的心理。

《1917》最不同于主流商业影片的地方并非形式或戏剧构成手法,而在于它不会让观众随着与目标的接近或危机的化解而获得快感,反而在随人物贴近战争的过程中叠加焦虑,在这里没有传统情节中人物去改善环境,只有环境对人的反作用。虽然斯科阻止了一场灾难,人物达成了使命,但影片的落点并不是一次胜利,而是生命得到挽救的劫后释放感,此外只剩下斯科与布兰科兄长相对时无言的悲痛,个体的悲欢替代了国家的胜败,在萨姆门德斯的观念中,一场战争从来没有胜利者,只有生命的流逝。

从《锅盖头》开始,萨姆门德斯就已经在探索战争题材新的思考方向,在内容和快感获得上消解主流战争片对战争场面的消费和剥削而造成的与表面主题取向相反的效果,《1917》延续了那种人物无知、观众无知的消极状态,强调共感,取消快感,用个体的独特视角取代宏观叙事,又在形式上保留下了极致的美学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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