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当年的我,是以不信任的心态,接触王小波的。我对他印象深刻,可在我心中,他长期以来只能算个“普通作家”,只配消遣而已。
王小波,1952-1997.4.11,生于北京一高知家庭
他成名算迟,生前和曹雪芹、卡夫卡一样寂寂无闻,是文坛的边缘人,死后才广为人知。但我生的晚,读他挺早。我上中学那会,社会上的文青,就已经流行“女人不能不读周国平,男人不可不看王小波”这种段子了。忝为一介“文学中二”,很自然而然地,我会去翻看他的东西。
而出发点,无非出自一种虚荣心,比如能在那个漂亮女同桌面前*而已。
我那时,还在老家。那是广东一小镇,文化闭塞,买书不便,于是就在“贝塔斯曼”邮购了一套“三部曲”。
许倬云:“20多年了,我不时怀念王小波”
几番囫囵吞枣,感受始终捉摸不定,喜欢也说不上,除了有看禁书的快感,只觉得他酷毙了——可一流的作家也好,绝顶的思想家也好,绝对不会只耍酷啊。所以,我一直腹诽,他的文字绝对说不上多深刻,是我们精神状况的不断后撤,反衬出他思想的光芒来。他说的,无非是一堆常识,早该随风飘逝。
王小波出生在1952年,2020年4月11日,是他离世23周年纪念日。就在今天,无论网上,还是私下朋友圈,都有无数的朋友,深切地怀念他。而我也早在自省,当代中国作家,还没有一位可以像他那般,赢得如此高的赞誉,被一代代人奉为精神偶像,已足以验证历史的眼光,以及我的后知后觉。也许,我的文字趣味,真的过于苛刻了。
王小波与李银河夫妇
只是,我们如今谈起王小波,重读他写下的文字,再述他当年所讨论的话题,都仿佛是在回溯一个很遥远的过去,不免显得有些诡异。他如果不是英年早逝,如今也只不过才60来岁呀,与我们是同时期的人呀!他的姿态、他的理念、他的活法、他的价值观、他所说的那些话,咋就感觉那么生疏了呢!比如,他可以很骄傲地对众宣称,“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言而喻,如今哪位作家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他生前很郑重地说过,作为知识分子,最怕的事,是“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晚上,书桌前重谈王小波,这只“特立独行的猪”,我想到最多的,不是他如何如何“灵魂有趣”、如何如何“思想深刻”,而是不忍盘查的两个疑问:如果他还活着,这个极意求真之人,面对眼下这个世界,他会开心吗?如果他还活着,他能领受到的待遇,到底是众星捧月的彩虹屁,还是跟他武汉同行一样,饱受无所不至的谩骂,无孔不入的追打?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提供答案,包括自以为最了解他的李银河。
毕竟,他所写的所有,也真的只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无病*”,几乎没有一句正能量。他的智力优越感是那么的扎人,笔笔都在行刺人性,篇篇都在攻击时代,句句都在嘲弄“群众”。那些真话,他还会继续说吗?
坦白说,无数人喜欢王小波,自称“门小走狗”,却并不一定真读过他的作品。除开“消费者”不谈,许多人是热爱他这个人,视其为特立独行的精神符号,与趣味人生的象征而已。
幼年王小波
这些,应该都不是误读。的确,他算不上最好的那类作家,可他绝对是最值得付诸谈资,“是能让人拍着大腿感叹'真特么的有趣’的人。这是一个罕见的活宝、稀有的怪胎,不是啥正经人,却是伪善、愚昧与无聊的头号敌人。他有千真万确的人格魅力。以至于他死后,“王小波”这三个字,如春花带露般蛊惑人心,对于那些春心萌动的女文青,热心惹草拈花的文化浪子,亦或是那些跃跃欲试道学家而言,都是混在谈资中的“接头暗号”了。
他公然宣称,“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确实极少有人像他那样,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地做他自己。他是如此才情纵横,如此趣味流溢:学霸、留学生、段子手、资深程序员;知青、工人、民办教师、专职作家;无聊时分,最爱*事是做《吉米多维奇习题集》;待业那会,丁磊拼命想挖他去搞3D游戏引擎。中国当代作家中,他与钟阿城,是两大异数。
钟阿城
他活着,像个艺术家,更像近邻“王二”,让人无比容易地莫名好感。男人艳羡他的随心所欲玩世不恭,一派醉完酒深夜仰笑出门,一双拖鞋走天涯的架势;女人对他的深情厚意浪漫多情,想越多越觉得是理想对象,愈看愈嫌弃床头打呼噜的老公朽木疙瘩。冯唐是托为知己的,说他是“一个奇迹,一个好得不得了的开始”。
这里面的“王小波”形象,自然有渲染,不必讳言。我们国人最擅长这类消费了。加上近些年,他的遗孀李银河女士,不竭余力地推波助澜,王小波这个人,在世人口中更加完美了。我们谈起他,不像是在闲聊一个远在天边的作家,目下浮动的身影,更形同你的邻居,你的兄弟,你的道友,甚至是你花痴的对象——一个“浪漫骑士”,厕所大号出来,可能不洗手,但一定吹拂着你耳垂说情话。夜幕下的红烛昏罗帐,从不乏颠三倒四的温柔,又从来不滥情,眼角永远温煦,笑容永远腼腆,宛如初涉情场的“大男孩”。
大学毕业——从“知青”转身为“知识分子”
王小波一生,写下书籍10多本,但他留给世人最有名的文本,其实是“王小波”这三个字。这个“王小波”,如此世俗又如此缥缈:一个绝好的丈夫,一个情意绵绵的男人,一个绝顶聪明的大作家,一个洒脱全能的生活家,一个诙谐狂狷的智者,冷眼看穿一切,又还是性情中人,不掉赤子之心,完美如恩师 初恋的结合体。
是的,对于绝大多数读者而言,他超越作家,甚至超越时代,是栩栩欲活的“爱情王子”,是宛在目前的“行吟诗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灵魂。鲜花、书籍、与拖鞋,是他撩妻的必携行李;他会在杂乱成团的五线谱上涂满情诗,不动声色地送到你手掌心,然后拥吻早已面容渐衰的你,诗意地倾诉,“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爱情”!
穷困却快乐的留美生活——可参看丁学良的回忆录
这样的“王小波”,经过爱妻、大众、媒介合谋重塑的“王小波”,到底有多少“真实”,不得而知,也早无关紧要。并没多少人,有意去打破这样一个童话。世界如此纷杂,人生如此焦灼,让这样的王小波,本就是众所千呼万唤的。
可是,我始终固执地认为,纪念王小波,我们不能只停留在“行吟诗人”这个小资话题上。他的精神遗产,也许才是更值得我们带出高潮的。
什么才是王小波的精神遗产?他最重要的精神遗产,不在幽默,不在放达,不在文学,不在名士气,不在嬉皮士,不在段子手,而是讲逻辑、讲常识、讲情理,讲人性,讲真话。我们最不该忘怀的一点,是他如此拥抱自由,如此敢于反抗,如此警惕压制,如此打击奴化,如此坚持独立,如此蔑视传统暗黑文化对人性的戕害——尽管他自称“我的大半生都在抑郁中度过”。
在美国匹兹堡街头
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性主义者,心智在自我反省中不断匍匐,精神质地是骄傲、洁净且有尊严的。都说他放浪形骸,自我放逐,天真的像个孩子,其实是他特别洁身自好,而且特别敏感。社会的风吹草动,他都瞧在眼里,记在文字之中。他所遇所感所闻的生活世界,尤其是愚昧与不平,成为了他写不完的主题。此乃智慧,并非佯狂,更不是绝望。
张译.王小波
假如我们还是诚实的,只怕得坦然承认,我们至今还停摆在鲁迅时期的“启蒙阶段”。如今的高级知识分子,又早聪明进化到不堪信任,我们太需要这样的王小波。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无论曾有多少抱负,有过多少热情,困于懦弱也好,天资所限也罢,注定都是“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这类人,有着最大可能性的不会。他若活在当下,绝对鄙视成为一个安于现状的老男人,亦或是一个坐领工资的“作家”,亦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网红”。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尽管,他能否像往昔一样,继续肆无忌惮言说,或者会说出多少真话,我们也疑虑重重。毕竟,我们眼下这个时代,不要是否会恭敬振警愚顽的鲁迅了,连王小波这种提供常识、偶尔显露异质思维的平和之人,是否会被大众容忍,都是个莫名其妙的未知问号。但我相信,以他一贯的言行逻辑,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有端正,没有思考,更没有趣味,这恰恰是知识分子和写作者的大灾难”,这是他辞职时宣言。
就这个意义而论,我们今天纪念王小波,毋宁说是怀念王小波,更是在缅怀一个难以言喻的尴尬情感,追悼一个令人三缄其口的精神真相。我们记念王小波,最应该记念的,本就不该是什么浪漫的“行吟诗人”,而是一个守卫常识的“准中国问题观察家”。恕我直言,假若只是“浪漫”,任意角落的发廊店小哥,只怕都更懂得怎样让你目迷五色,春心荡漾。
去世前夕的“自媒体鼻祖”,在京郊八里庄家中
他的遗孀李银河,倘若只让我们记住前者,让“真正”的王小波,继续湮没无闻,那也是在背叛她的夫君。
真的,我不怎么爱看“煽情片”,更无心参与任何“造神大会”。可王小波,真是一个传奇,传奇到我们需要提醒自己,更应该正视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就如我们本该自我提醒的那样。
葬礼
我也一直在跟风地想,当我们谈起王小波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真的只是在闲谈一个作家,八卦一段情感故事,重提一个名字叫做“王小波”或“王二”的已故浪子吗?也许,结论只能归结为:不同人群,都有各自的共同答案,可是落实到每一个读者的感受,又具体而微,混沌难名。女人看到好丈夫,浪漫的人看到惬意,关心国事的人看到忧虑,习惯罗织之人只看到他恶意满满。
过去,我也并不大重视他。可这一段时间,因为疫情躲在老家,百无聊赖中重看了他的《我的精神家园》,不想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有触动。年少那会,不是很读得懂他,是肯定的了。如今,感觉对他多了许多理解,也只能自我安慰,不是妄加揣测。
作品
我读出的王小波,终其一生爱开玩笑,日子也混的吊儿郎当,可其实比谁都活的认真,所想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严肃。读王小波,我以为这是最需注意的悖论。他并不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内心更不虚无主义。他是自己满满明白,满满觉悟以后,也总希望别人也可以明白。这已经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负责了。
不然,他不会自毁生计去选择写作,即便选择了写作,只怕也不会选择作一个针砭时弊的杂文家。他本没有责任教人清醒,教人聪明起来,更鄙视充当别人的“导师”。他自己这么说,“我从小就想写,最后在将近四十岁时,终于开始写作——我做这件事,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爱的事业”,“我希望常识永远有美感”——他的文字并不深刻,但传递于人的感受,特别复杂。
北京昌平佛山陵园,王小波墓
如今,我也是真的期待,有那么一天,有那个能力,在走出地铁口漆黑夜幕的同时,也能把此种复杂感受,对着你认真交流——不管你是谁,假设被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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