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西站与南运河大堤之间有块大空场,叫作西开洼。直、奉、皖各系军阀“君临”天津卫时,总有大兵在这里练操。这里有时也出红差,有刀砍的,也有枪毙的。开洼边沿有外乡人浮厝棺木的乱葬岗子。黎明前或黄昏后,有成群的野狗出没,据说都是红眼睛的,皮毛是闪出五颜六色油亮亮的,因为它们能撞破“狗碰头”的薄皮材而大嚼其中的遗体。
这样一块“宝地”每届旧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就是“鬼节”那一天,却异样地热闹起来,并且要热闹上三五天之久。来哭坟的人多是妇女,哭声哀哀,纸灰片片,有劝的人,还有看的人。热闹不在这里,在大空场上。练把势的,卖吃食的,跑马解的,拉洋片的,耍傀儡的,耍猴子的,变戏法儿的,锣鼓冬锵,“鬼节”却成了“人节”。
忘了是哪一年的七月十五了,在广场的边缘地区看到一位二十大几岁的卖艺者,正蹲在地上,从一个小布袋里一把一把地掏出白沙子,在撒写双钩的一种怪字,把几个字串连在一起的“综合体”。聚了不少的人,他从白布小褂里拿出一副小板儿来,打板儿就唱。一听,原来是唱“太平歌词”的。
那调子从留声机话匣子里听过,听了他两段,《劝人方》《秦琼观阵》,也是有人灌过唱片的,他却唱得更精神,更带劲。这大概就是北宋汴京与南宋临安“路歧人打野呵”的演出形式的再现吧。小伙子青布裤子白布褂儿,青鞋白袜儿,潇洒利索。到他第二次打完了钱,我就散步回家了,不知他姓字名谁。懂得白沙子撒字和唱太平歌词都是“打野呵”时聚拢听客的招数,据说还是说相声的祖师爷朱少文(艺名穷不怕)的创举,则是久久以后的事了。
五十年代之初,北京隆福寺还有几家旧书店,少不得常去走走。一天,有幸买到了两本六十回开本的太平歌词小册子,铅字排印的。不是在书铺里,却是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在石头台阶上乱放着的旧书堆里翻到的。一本的封面上印着“王凤山新词太平歌词”,还印着二十四段歌词的题目。这时已先后在京津书台上听过一些王凤山的快板儿,知道他是与高凤山、李润杰齐名鼎立的快板儿好说家,原来他还擅长太平歌词,还印过唱本。唱本里收集了当时经常听到的歌词的大部分,却没有当年在西开洼听那个青年艺人唱过的《秦琼观阵》,幸好另一本小册子里印存了。太平歌词曲目当不止此数。
一九五六年,我和尔祜兄曾骑车奔驰到宣内一家工厂,从即将热处理的电台大唱片上抢救过常连安先生的三十几段歌词录音,连《胡不拉告状》都有,是个寓言故事。后来却被人全部从录音带上洗掉了,“罪名”是音乐性不强!工作,难啊!
相声名家马三立的伙伴张庆森辍演后,与王凤山合作,相得益彰。相声、数来宝、太平歌词在历史上本来是同根生,一码事。一九七九年在文代会一场曲艺晚会的后台,和王凤山同志聊天儿,忘记了问他三十年代中叶在西开洼赶过中元节撂过地否。年逾花甲的老艺人挺精神,颇有《秦琼观阵》演唱者当时的潇洒劲儿。
多年没有听到唱太平歌词的了。是的,宣扬混世哲学的《劝人方》一类节目,在那黑沉沉的暗夜里也是在相濡以“毒沫”,不该唱的。音乐家马可倒是把它的腔调给保存了下来,歌剧《白毛女》里的帮凶穆仁智一上场唱的“讨租,讨租!要帐,要帐!我有三件宝贝身边藏……”就是采用了太平歌词的调子。
天津西站迤东有座横跨大街上方的铁路桥梁,桥下无水,称为“旱桥”。桥的左近不少买卖铺子,陈记包子铺,掌柜的绰号“倒霉嫌慢”的肉铺,“飞天烙铁”的钱铺,等等。
有个姓王的同学,他祖父开了个租阅连环图画的“小人儿书”铺。他家还有临街的三四间摇摇欲坠的二层木结构楼屋,有一年秋天开办了个书场,演员有铁片儿大鼓带二黄的艺人高云舫等位,没多久就停演了,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都差。
有一种书场却年年都要红火一阵。三十、四十年代之交,每年祭灶王的前后,在旱桥左近都搭设起几座卖年画的席棚。画有来自杨柳青的木版彩印的《大过新年》、《肥猪拱门》,大胖小子抱着大鲤鱼的《年年有余》和戏出画,也有上海出版的“洋画儿”,十之八九是“大美人儿”。待到“爆竹声中除旧岁”了,“画棚”立时变成“书棚”。书棚,没有说评词的,清一色的“西河调”袍带书,一直说唱到元宵节后,不占“天时”了才散场。
一座席棚,一方土台,二三十条支离不稳的长条凳,有时还说灯晚儿,挂起一盏本生灯。北风呜呜,泥垒的火炉炉火正红,炉台上坐着一把铁壶烧着为先生饮场的开水,两三个粗蓝花碗,供听客“自斟自饮”。鼓声哆哆,弦索丁丁,往往说唱的是大书的“书核儿”,《金枪传》的《大破天门阵》;《精忠传》的《岳母刺字》或是《断臂说书》;再就是《薛家将》的《薛刚闹花灯》;《呼家将》的《呼延庆打擂》。
国破山河在,日月无光的年代,辞旧岁迎新春的日子里,这不是也在“相濡以沫”吗?岂止西站旱桥下,地道外、鸟市,也会有这样的书棚,说唱的故事总会引起一些听客的家国之思吧。
当然也有说《三侠剑》的,说《雍正剑侠图》的,此之谓两种文化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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