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祖山传奇

四月的兴旺村，到处是一片片一簇簇的桃花相依相拥、热烈盛放，远远望去，如云似霞，烂漫壮观。倘有足够的闲情雅致，三五好友在这花的海洋里或追逐嬉闹、或席地而坐，看蜂飞蝶舞，那将是怎样的一番热闹景象。可饥肠辘辘的朱重八却无心赏花， 恍惚中他看到的是一树树饱满红润的仙桃，他欣喜地上前采摘，采下的却是一把桃花瓣。他失望地盯着花瓣，又累又饿的他身子一软，晕倒在桃花树下。

迷迷糊糊中，朱重八看到一个桃花仙子飞到他的身边，轻轻拉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飞啊飞，飞到一个桃花掩映的水池边，花瓣形的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饭食，他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应该先谢谢人家才是。一抬头，却发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温和地望着他，旁边站着一个粉面桃花的少女。朱重八揉揉眼睛，一脸疑惑，看着自己躺在宽大的木床上，更是迷惑不解，不知自己何时躺上的。他想了好一阵儿，才记起自己饿晕了，刚才的大吃大喝是在梦中。想来，自己是被老人救了。他想感谢老人，却发现浑身绵软，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这时，老人说话了：“醒了就好，我扶你起来，先吃点东西吧。”

待他吃饱喝足，老人才问他是哪里人，为何饿晕在桃园。他说，自己叫朱重八，家住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家中贫穷，父母和哥哥都因瘟疫相继死去，十五岁的他只好四处流浪，这些天刚到青州府地盘，因多日没吃东西，就饿晕在了野外的桃园中。说完，朱重八跪地磕头，感谢老人的救命之恩。老人扶起他：“不要谢我，是孙女金姳恰好去桃园摘花瓣泡酒，看到你晕倒，才喊我一起救你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就是老人的孙女宋金姳，年方十四，天生丽质，语笑嫣然。朱重八突然觉得这姑娘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愣愣地想了很久，才记起是梦境里的桃花仙子。他慌忙施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金姳害羞地摆摆手：“不用谢。在我们这里，谁都不会见死不救的。”

老人点点头，说：“现在世道太乱，民不聊生，你就留下吧，我去亲戚家给你找个营生做，挣口饭吃。”重八连忙道谢。老人说的亲戚是核桃园村的崔迪，距离兴旺村，只有三里地的路程。崔迪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家中牛羊成群、鸡鸭满圈，山周围的可耕之地，大多都是他的家产，但崔迪也是白手起家，一点点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才换来了富足丰裕的生活。他为人豁达谦和，乐于助人，从不恃富而骄，因此在当地很有人缘，当天他就很痛快地收留了朱重八。

望着浑身赤黑，模样有些丑陋的朱重八高兴地跟着管家去了牛圈，老人回头对崔迪说：“我看这个孩子长相虽然一般，但头大而圆、双目迥异，言谈举止不亢不卑，和同龄孩子比身上有一股不一样的东西，将来说不定会有出息的。”崔迪也点头赞同。很快，核桃园村附近的田间地头、山前坡后都留下了他放牛的身影。朱重八很勤劳，看着也厚实，很快赢得了崔迪和周围人的好感，放牛时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也都愿意跟着他玩。可人们却发现，他经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山顶上，叉腰望着远方出神。开始人们都以为他是思念家乡和亲人，可又一想，他家中早就没有一个亲人，更没有一寸自己的栖身之处，可他一脸的凝重和叉腰的气势又从何说起呢？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还爱看书，时不时地借崔迪家的书看，什么内容的也读，史记类的格外喜欢。一个到处流浪的无家可归之人却有此等爱好，简直让身边的人大惑不解。

一日，崔迪在家闲来无事，想起朱重八这个外地的苦命娃，就信步来到山前，想要关心一下这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重八手拿放牛鞭，正来回奔跑，驱赶着牛群。不一会儿，牛群就被聚拢到了麦芽山脚下的一大片谷地之中，再寻重八时，却忽然不见了他的踪影。崔迪心想：这孩子，去哪儿啦？不要贪玩放丢了牛啊！再说这片地种着庄稼，若是牛儿们啃吃了谷苗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崔迪沿着山前的小路，走了过来。来到近前，只见牛儿们都在悠然地吃着青草，一棵庄稼也没损坏，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但就是不见重八的身影。崔迪四处找他，忽然听到有打鼾的声音。循声望去，见重八正在山的背阴处仰身酣睡，就走了过去。这一走近，却让崔迪大惊失色。

只见重八面部的七窍之中都有黄色小蛇在窜进窜出，虽然他鼾声如雷，崔迪又在近前观看，小蛇却不为所惊，仍是游窜不止。崔迪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虽不敢自称满腹经纶，但也堪称业儒。见此奇景，崔迪当下恍悟：这朱重八有黄蛇护身，难道是天子至尊之命？他呆呆地看了很久，满肚子迷惑不解，如相信书上和坊间所传，重八是天子之命的话，可他这么大了还在放牛又作何解释呢？可不信这些的话，七窍之中有黄蛇出出入入，还真不是凡人所能为之。

崔迪百思不得其解，遂轻轻退回牛儿们吃草的地方，呆呆出神。待重八醒来，崔迪装作刚刚来到的样子，上前问道：“牛儿们都在这庄稼地里吃草，你却只管睡觉，如啃吃了庄稼，可如何是好？”重八笑着说：“我刚才在梦中已嘱咐过牛儿们，只许吃草，不能乱踏谷苗，更不许啃吃一棵庄稼。相信您老也看到了，庄稼并无一点受损。”此时，重八七窍中的小黄蛇早就没了踪影，他脸上的表情十分自然，说话也不急不慢，不卑不亢的。崔迪微微点头，更加确信这朱重八绝非等闲之辈。

一个夏日的午后，几个小伙伴在麦芽山上和重八一起放牛，金姳也在。小伙伴们百无聊赖地摞石块玩，重八望着摞起半人多高的石块，突然血来潮，说：“我们今天玩个新花样吧，看谁能坐在这些石块上不倒。谁不倒，谁将来就是皇帝。”这些小伙伴每天在一起玩捉迷藏、扮土匪、装英雄什么的都玩腻了，听重八这样一说，都纷纷叫好。他们都小心地爬到摞起来的石块上想坐上去，结果屁股还没挨到石块，就都倒了。无论怎么试，都没有一个成功的，几个小伙伴都眼巴巴地望石兴叹。最后轮到重八了，只见他轻轻地爬上去，没怎么费劲就稳稳地坐在了石块之上。

重八坐北朝南，绷着脸把手一挥，说：“都跪下，哪有见皇上不跪的！”小伙伴们被他的气势震住了，都敛声屏气，齐齐地跪在草丛中，齐声喊：“参见皇上。”重八有模有样地说道：“众卿平身！”然后高兴地哈哈大笑。一抬头望见金姳正呆呆地望着他，就招呼说：“金姳妹妹，你也坐上来。”金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不坐，我不坐，我是女儿家，重八哥坐皇帝就最好！”重八望着出落得越来越标致的金铭，兴奋地说：“好！那朕就封你为东宫娘娘吧！”金姳的脸顿时羞成了大红布，把身一扭，绣花鞋旋起几丝尘土，移下了山。远山含黛，倩影袅娜，在朱重八眼里瞬间凝成了无限的风华。他轻轻摇头一笑，身边小伙伴们放肆的笑声冲破了云霄。

懵懂的重八正是少男怀春的年纪，自从见到金姳那刻起，就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在平日的交往中，更是对金姳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像兄妹，又像恋人，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重八的心中。重八明白，自己出身卑贱，又到处流浪，何德何能娶金铭为妻呢？自己没事想想，穷开心而已。而情窦初开的金姳也模模糊糊地觉得有种东西在两人之间一点点地滋长，记得第一次在桃花园里看到朱重八时，他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就令金姳心生爱怜。当恢复了体力后的朱重八，再次站在金姳面前时，他那股从内而外自然散发的英武之气令金姳暗生欢喜。而今，那种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情感正在金姳的心里偷偷生根发芽。

金姳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爷长大，她的点滴变化都逃不过爷爷的眼睛。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爷爷知道金姳长成大姑娘了，有自己的心上人了，并且是彼此了解、谈吐不俗的朱重八。虽然重八是外乡人，靠给人放牛填肚子，但爷爷早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了，有点好吃的，都不忘让金姳给他送过去。重八也时常过来帮爷爷和金姳做活，什么累活脏活都抢着干，很讨爷爷欢心。逢年过节，崔迪赏他的东西，他都原封不动地给爷爷送过来，手里有几个铜板，也都拿去给金姳买针线、头饰什么的，让金姳很是开心，一口一个“重八哥”叫得很是亲热。

望着两个孩子卿卿我我的样子，爷爷觉得要是让重八在自己家落户，两人配成一对也不错。不光自己老有所养，金姳也有了好的依靠，就算是儿子儿媳死前对自己托付的最好交代吧。自家好歹有几亩薄田，好好劳动，两个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还是可以的。想归想，老人并没说破，觉得孩子还小，自己身体也棒，过几年再提也不晚。老人因了这个想法，就格外关心重八，也时常在崔迪跟前委婉地说起自己的想法。崔迪大赞，对重八也渐渐看重起来，除了放牛，也逐渐把家里的一些琐碎事情交给他办，好好培养，希望以后能为自己管家。

眨眼，冬天就到了。一日，爷爷气呼呼地回到家，坐到床上抽闷烟。金姳见状，赶紧上前问道：“爷爷，谁惹您生气了？”爷爷磕磕烟袋，怒气未消地抱怨着：“都是那个不争气的重八，简直气死我了！你崔叔叔待他多好啊，他竟然和那帮不懂事的孩子*了你崔叔叔家的牛，烤了吃，真是气死我了！也太无法无天了！”“啊？不会吧？重八哥不是那样不计后果的人吧，肯定是那帮坏孩子怂恿他*，爷爷不要生气啦，等他来了，你好好说他一顿！”

两人正说着，重八来了。他进门就给爷爷跪下了，轻声说：“爷爷，重八错了，都是我不好，您不要为我气坏了身子。”爷爷气得手都哆嗦了：“重八啊重八，你说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你崔叔叔？虽然他说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不怪你，可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呀？”重八低着头：“爷爷，别生气了，等将来我有了钱，一定赔崔叔叔一群牛。”

看爷爷还绷着脸，金姳赶紧为爷爷捶着背，柔声说：“爷爷不要生气啦，重八哥不是故意的，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爷爷把眼一瞪：“一次就让我老脸没处搁了，还想有下次啊？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儿来，以后可怎么再在你崔叔叔跟前做事啊？”重八听了，一下把头昂起来，说：“爷爷您听我说，我的那些小伙伴们，有的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一口肉，还有的平时连肚子也填不饱，而崔叔叔家却有那么多吃不了用不了的东西，我*他一头牛给小伙伴们吃，本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不对的。爷爷您放心，虽然崔叔叔不怪我，但我已经决定要去其他地方了。我要找到一个人人平等，人人都能吃上饭、人人都可以吃到肉的地方，我要让大家都过上像崔叔叔那样衣食无忧的生活……”爷爷望着重八眼睛里那份桀骜倔强的眼神，知道自己隐隐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这重八并非池中之物，小小的核桃园村和兴旺村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啊。

几天之后，朱重八谢过崔迪和爷爷的挽留，辞别金姳，踏上了一条从军路。在队伍里，他英勇善战，并一步步展露出自己卓越的才能，很快得到了各级将领的赏识和士兵们的拥戴，自己的名字也逐渐响亮起来。几年后，他将自己的姓名改为朱元璋。璋是古代玉器的一种，所谓“璋，剡上为圭，半圭为璋”，另外璋这种玉器非常锋利。“元”指的就是元朝。“朱”又与“诛”同音，合起来就是“诛元璋”，寓意自己就是诛灭元朝的利器，他改名表明了自己推翻元朝的决心。从此，他收揽各路英雄，平定四方，血雨腥风里一步步成了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最终开创了明朝。

多年后的春天，一个桃花云蒸霞蔚的清晨，一行英武的骑兵簇拥着一个身穿朝服的官员来到了兴旺村。被急促的马蹄声拂了春梦的村人聚到街口打听，才知道当今万岁竟是当年的放牛郎朱重八，大家惊叹不已，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官员再次开口，更让他们难以想象：他们的到来，竟然是奉远在南京金銮殿皇帝的御旨来接宋金姳和爷爷进京的。可惜，爷孙俩几年前先后去世了，坟墓就在村前麦芽山的一侧。村人说，当年万岁爷走后，爷爷和金姳日夜盼他归来，真是望穿双眼。

后来，爷爷染上瘟疫，一病不起，死前将金姳托付给核桃园村的亲戚崔迪，再三叮嘱要照顾好金姳，并帮着打听万岁爷的消息。可几年后，金铭因思念爷爷和杳无音信的万岁爷，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也追随爷爷而去。临死前，她将一瓶自酿的桃花酒交于崔迪，希望哪天万岁爷再回到核桃园村时转交给他。听完村人叙说，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官员说：“真是巧了，万岁爷正好有旨要给崔迪的，请引我一见吧。”

南京金銮殿里，万岁爷轻轻接过桃花酒，金姳那如花的笑靥恍如眼前，银铃似的笑声在耳边轻轻回荡。他分明看见金姳着一身桃粉的衣装，一如当年梦中的桃花仙子，莲步轻移，款款向他走来。金姳身旁是慈祥的爷爷，正对他颔首微笑。朱元璋神色凝重，轻轻拔下瓶塞，一股沁人的桃花的馨香氤氲开来，一丝丝直入肺腑。他凝神良久，移步殿外，转身遥望着青州府的方向，将桃花酒缓缓洒在院里的一棵桃花树下。此时，暖风轻拂，紫气缭绕，他抬手轻拭眼角，有泪珠滑落。

因朱元璋是明朝的开国皇帝，庙号太祖，兴旺村人就将他曾在此放牛的麦芽山改为“明祖山”。朱元璋和宋金姳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爱情故事也流传至今。后人有诗曰：

东风吹醒英雄梦，

桃花纷飞泪沾襟。

麦芽山前宋金姳，

至死不渝念英雄。

后记：

朱元璋称帝后，厚待崔迪，宠荣备至。明嘉靖《青州府志》记载：崔迪，字惟吉，益都人家，世业儒，通晓经史，长于理学。至正末，高皇帝（朱元璋）曾尝幸其家，迪敬事焉。洪武初，召授青州府儒学训导，转益都教谕，擢左春坊、左赞善。谢病归乞，以教谕终其身。赐之诰命，白金文绮龙头招杖，一品服色，以宠异之。”这样高规格的赏赐，证明崔迪应该是善待过落魄时的真龙天子的崔迪作为一介乡间儒生，不会平白无故得到皇帝的召见并授予官职，更不会轻易得到超高规格的赏赐。足见民间流传的朱元璋当年在青州明祖山放牛、受到崔迪善待、和金姳的美丽邂逅等等传说都不是空穴来风。

朱元璋对青州、对兴旺村、对明祖山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是他终生难忘的地方，是他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地方。他是知恩图报、对爱忠贞不渝的人，但爷爷已经仙逝，金姳也没有等到他真正封她为贵妃的那一天。他只能把万千的感情加诸于崔迪一人身上。仅此而已。

• 吴瑞芳
• 青州市文学创作者联合会副秘书长，《青州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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