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两部《通玄记》,兴奋之馀,继续阅读材料,思考问题,又抱有新的期待,还不时到各大拍卖网站瞄一眼。问题常常一个接一个赶撵过来,夜里就睡不踏实了。
此前,智化寺做文物普查时,只拍了部分能体现《通玄记》版本特征的各卷前后几叶。上次去寺里,把现有这部分照片复制了回来。离开寺院前,与寺里几位工作人员聊天,希望以后能把两部《通玄记》都复制回去,仔细研究。在这之后,杨薇老师给《通玄记》拍了完整照片,我们约好16日在寺里再见。从那以后,也就天天盼着,终于有了这次重访智化寺的机会。
有了之前的寻访经验,故地重游,新鲜感似乎会少很多。谁知一旦熟悉了纸上的材料,在寺院游目,竟有些惊心动魄。寺里那些静物,多少都留下了曾经喧嚣的痕迹。如来殿前,左右置二赑屃,各驼一通碑。像我这般近视,即便走近了,以面磨碑,也看不清上面有字。若不是碑额上那斑斑凿痕,还真以为这是什么无字碑了。碑上的字大概是遭了劫难,如今已全被磨掉。
如来殿前东侧被凿毁的石碑、明英宗谕祭王振碑拓片
眼前这一切,都与宦官王振有密切关系。据《明史》本传,王振,蔚州人,年少即选入内书堂,侍英宗东宫。那时,英宗年纪尚小,“振狡黠得帝欢”,得以扶摇直上,掌管司礼监。正统初年,太皇太后驾崩,朝臣元老或隐或殁,“振遂跋扈不可制”。王振曾在皇城东建造大宅,又“建智化寺,穷极土木”(以上三处引文,皆引自《明史》卷三〇四“王振传”,中华书局,1974年,7772页)。有材料说,仅建寺一事,就“费金钱巨万”(汪琬:《钝翁续稿》卷五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九十五册,151页下)。
纵观王振一生,不能不提“土木之变”。正统十四年(1449),瓦剌太师也先大举入侵。王振挟英宗亲征,英宗不顾廷臣交谏,亲帅五十万军队出征。王振扈随左右,沿途多越级指挥、命令。由于敌势强劲,明军难以抵抗,无奈之下,只好班师。返至双寨,天降大雨,军队不得不迂回奔走。到了土木堡,瓦剌兵追上来,一番厮*后,明军溃败。英宗被俘,王振为乱兵所*。次年,明英宗被瓦剌放还,软禁南宫七年。石亨等人发动政变,英宗重新称帝,因悯念王振,用太监刘恒言,复王振官爵,“刻木为振形,招魂以藏”(同前,151页),并在智化寺中为其立祠,赐额“旌忠”。
御史沈廷芳奏请仆毁前朝逆阉王振塑像折
时间过去了近三百年,乾隆年间,御史沈廷芳路过智化寺,见寺内立有逆臣王振塑像, “俨居高座,玉带锦衣”,另有英宗谕祭之碑“褒其忠义”(《御史沈廷芳奏请仆毁前朝逆阉王振塑像折》,《史料旬刊》,1930年第十一至二十期),这让沈廷芳看不下去。于是,上奏乾隆皇帝,请求毁掉王振塑像。果然,乾隆皇帝从其说,即下诏毁像仆碑。如来殿级前左右二碑,上面的文字,大概也是这时被磨去,已片语无存。由此想来,二碑内容必然与王振有关。遍检各类碑拓目录,竟无这两通碑的半点消息。碑上文字,既已磨去,又寻不见拓片,恐怕再难稽考了。此外,明英宗谕祭王振碑,智化门前的《敕赐智化禅寺报恩之碑》,凡涉王振的文字,多被凿毁。
这次重访,因有备而来,置身寺中,自然多了些感怀。清代有位学者叫沈叔埏,他读到沈廷芳的奏折后,写了一篇《书沈萩林廉使请毁明逆阉王振塑像疏后》。谈及王振势衰后,其宅“没入官,改京卫武学”(沈叔埏:《颐彩堂文集》卷一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三九〇册,135页)。英宗复位后,立即追责。当时指摘过王振的官员,大都获罪。朝廷臣子多有不平之气,有学士许彬曾作诗,其中就有“智化寺中祠屋上,蓟门风峻夜啼乌”句。
引诗之后,沈叔埏还有一段评论,“据此当并毁其寺,惜此疏未尽昌言耳甚矣”(《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三九〇册,135页)。沈氏以为沈廷芳的奏疏,并没有把正直的话都说尽,按他自己的想法,应把智化寺一并毁掉。读到这里,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如果当时沈廷芳确有毁寺之心,且把这些话都写进了奏疏,乾隆皇帝看后点了头,说不定智化寺也留存不到现在了。智化寺不在了,寺里的这批藏书又会流落到哪里呢?每读到类似的材料,总是会感叹历史的诡谲,有时稍一起心动念,很多东西就消失了。
这次重访智化寺,除了要复制《通玄记》,还要弄清楚几个重要的问题:这两部《通玄记》何时入藏智化寺?尤其是有批注的那部,作批时间及批者会是谁呢?在业务部办公室的一台电脑上翻看拍好的照片,发现新拍的照片中,那部破损严重的《通玄记》II经过修复,虫蠹、残损的痕迹已看不真切。
据普查记录,此书原为经折装,后因装藏,卷成了简易的卷轴装。而眼前所见照片,这部《通玄记》分明是经折装,怎么会是卷轴装呢?起初,没有读懂这段文字。我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专门去向杨薇老师请教。据杨老师说,这部《通玄记》,之前是从如来殿释迦牟尼佛腹中取出,在佛肚里保存的那段时间,是卷轴装。这又让我想起,几天前看到的文物普查时的照片,那就是修复之前所摄。那些照片固定了这部《通玄记》刚从佛像中取出时的装帧形制,让我觉得特别珍贵。
看完《通玄记》的照片,从业务部出来,沿着左侧甬道,绕过智化殿,又到了后面的如来殿。如来殿中有三尊塑像,中间的是释迦牟尼像,东西两侧有金刚、梵王侍立。面前的释迦牟尼像,完好无损,之前藏在其中的佛经,是如何取出的呢?
我习惯了一个人出去田调,经验告诉我,一个人在外徒步,会有更多机会进入不对公众开放的封闭空间,这时常让我感到惊喜与幸运。这次重访智化寺,也是如此。
守如来殿的是一位阿姨,对这些问题的好奇,让我主动与她聊起来。谈话间,知道这位阿姨从2007年到现在,一直守在这里,已守了十多年。我说,天天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枯燥。阿姨说,天天守着也挺好,她看着佛爷面善。问及释迦牟尼佛腹中出土佛经时,听她讲,当时部分佛经是从释迦牟尼像背后取出,现在佛像背后,有一块狭长清晰的修复痕迹,尚能看得清楚。
三尊佛像前有红色护栏拦着,在护栏外,根本看不到佛像背后。站在护栏外,我伸着脖子,左挣右拽,想往里头看。也许是见我可怜,阿姨说,要不你绕过护栏,到佛像后面来吧。她在前面走,我紧随其后,连声道谢,就从释迦牟尼像左侧绕到了背后。果然,佛像背后有一暗红长条,那就是修复的痕迹了。
如来殿、万佛阁内佛像(万佛阁三佛像与如来殿释迦牟尼佛修复前照片,取自薛志国主编:《智化寺古建保护与研究》,47页)
从寺里回来,仔细查阅如来殿几尊佛像出土佛经的资料。早在1984年,当时任智化寺文管所所长的杨文书先生,在如来殿佛像的腹腔中发现三部带有千字文编号的元刻本藏经,分别是《大金色孔雀王咒经》《陀罗尼集经》《大宝积经》,并未提及这两部明刊《通玄记》的情况。在全国馆藏文物名录检索系统中的“博物馆”一栏,限制检索“北京文博交流馆”,统计馆藏情况,其中元刊佛经四种,其馀一百九十部都是明刊本,还有部分明清写本,以及清代、民国的板片。
《通玄记》真的很神奇,因为前几天那篇小文,认识了高山杉、孙伯君、索罗宁几位先生。高先生的雅量实在让人佩服,虽不曾谋面,通过微信,仍能真切感受到他那种痴迷。他把之前努力搜集到的《通玄记》资料照片,毫无保留都给了我,而且一点架子没有,能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轻松地聊天,聊得高兴时,能到深夜。有时甚至觉得,微信那头跟我聊天的,是个天真的孩子。索罗宁先生,在拙文发表后的第二天,就亲自去智化寺寻访《通玄记》,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最终也没能看成,我觉得他一定很失落。他们的执着与热情,让我觉得特别感动。从西北回来后,我赶紧把《通玄记》卷下复制了几份,分送他们,期待接下来能一起推进研究。
已公布的《通玄记》卷下十折与东城书店已售出的二折
目前,明版《通玄记》卷下,高先生已确认了十六折,其中正式刊布的有十折。高先生把日本东城书店尚未公布的两折(即⑦⑩二折,今已售出)照片也给了我,嘱我补到文中。我统计了一下,明版《通玄记》卷下一共有一百二十八折。以完整卷下为参照,此前已公布的卷下十折、东城书店已售出的两折,这十二折零叶的次序,得以复原:
① 也,故不同以理夺事而泯事也……有事事无(第三叶第二折)
② 阂也……故理全如事也,此(第三叶第三折)
(以上二折连续)
③ 一成此门……《注》多能摄一入(第十一叶第一折)
④ 一者,向下次句一切为能摄入……初句所(第十一叶第二折)
⑤ 入一切也……谓一望(第十一叶第三折)
⑥ 下,释也……故《注》云虽似八句(第十一叶第四折)
⑦ 纵也……若一多下,蹑(第十一叶第五折)
(以上五折连续)
⑧ 东镜为能摄……对上东(第十二叶第五折)
⑨ 不坏相故……此乃敌体相摄(第十三叶第五折)
⑩ 一念之间……即能徹(第十四叶第五折)
⑪ 过三世十方一切凡圣之中也……后结故(第十五叶第一折)
⑫ 途,悟迷殊道……众珠结成,傍(第二十叶第一折)
现在散出的《通玄记》卷下零叶,尚未发现有重复的。如高先生推断,网上几家日本旧书店所拍《通玄记》卷下零叶,应散自同一部书(高山杉:《再续“奇迹之年”:三折明版〈通玄记〉卷下残页》,《上海书评》,2017年7月15日)。日本雅虎被拍走的那四折压在其他佛典残叶下的《通玄记》照片(page.auctions.yahoo.co.jp 已失效),高先生也慷慨给了我,由照片中露出的模糊一角(“相”“后”二字,依稀可辨),又可以确认这四折的完整内容。
日本雅虎被拍走的《通玄记》卷下四折(叶十四)
前几天,杨薇老师告知,此前的记忆有误。经再次核实,《通玄记》II应是万佛阁里东西两侧的释迦牟尼佛与卢舍那佛的佛藏,并不是从如来殿的释迦牟尼像中取出。出土之前,这部原为经折装的《通玄记》曾被截成两段,改作简易的卷轴装,分别存放在两尊佛像中。出土以后,经连缀、修复,得以复返旧观。
《通玄记》II修复前后的装帧形制
“装藏”一般是在佛像建成后,背后留一洞口,由高僧将经卷等物放入佛像中,然后封存,开光后便不再打开。由此推论,这部《通玄记》中的批注,应在佛像建成之前就已完成。据研究者考察,万佛阁东西两边的佛像,并非建寺时所塑,很可能是清代塑成。无法确定这两尊佛像的具体建造时间,也就无法进一步去框定《通玄记》上批注的具体年代了。目前,也还没有从批注中寻得可以推判批注形成年代的具体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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