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书画中,《十面灵璧图》有着非比寻常之传奇色彩,是卷由明人吴彬绘“石隐庵居士”米万钟所藏之罕见奇石,分绘十图,各图又皆为以真实尺寸描绘此奇石不同面,以形写神而至形神兼备,谓之奇作。
最为超前者,即其除中国传统绘画笔墨外,又参以几何原理、音律节奏、五行之说(文中详述),绘制此卷,可谓前无古人,亦难后有来者。
观此卷,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尽在其中;而后冥思禅想,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是晚明时期文人士大夫对精神世界探索之自白,亦有着幻化不定,以期超凡脱俗之哲学高度,可谓旷世稀珍。
▲吴彬《十面灵璧图》
是卷引首有邢侗、黄汝亨分别题“岩壑奇姿”及“五岳片云”。
▲邢侗 “岩壑奇姿” 钤印:邢侗之印、子愿
▲黄汝亨 “五岳片云” 钤印:黄贞父氏、尚书郎之章
《十面灵璧图》卷名由来
《十面灵璧图》卷名由来,盖据卷中绘制内容及题跋而得。其中,“十面”如米万钟题跋所言,知所绘为正背、左右等各十个不同角度。
米万钟 / 题跋
“初得前后正面未尽也,继写左右对侧,未尽也,复圆转斜摹前后左右侧,暨前底、后底,凡十态而技穷焉。”
萨迎阿则跋言“能使石之前后、左右、上下、正侧,面面俱到,以一石图成十,图十石而终本一,千变万化精妙绝伦”。
高出亦言“卷为吴文仲图之凡十面,纤悉具备,肖矣美哉。”等。
而“灵璧”二字则如李维桢跋言所述,“仲诏石实灵壁产”。
李维桢 / 题跋
杜季《云林石谱》以灵壁为第一,盖《夏书》所谓“泗滨浮磐”乐石也,非荆梁之砥砺,青州之怪石可拟。……仲诏石实灵壁产,谛视愈久愈令人生趣。至于吐纳烟云,妙合阴阳,则郭景纯江赋所谓‘妙不可尽于言,事不可穷于笔’,即图与说财崖略耳。
另米万钟题跋中“时万历庚戌中秋书于湛园之石丈斋,石隐菴居士米万钟。”,“万历庚戌中秋”为1610年,以其之痴爱,或可推断吴彬完成此画作,也应为是年。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
“石痴”米万钟
米万钟素来癖石,人谓“石痴”。
《六合县志》载其“有石癖,似南宫,其书画亦妙绝一时”,其所著《大石记》则言“房山有石,长三丈,广七尺,色青而润,欲致之勺园,仅达良乡,工力竭而止”。
王思任《米太仆家传》,亦载:
“性喜石,慕其家涟城风,故号友石。……能琴能弈,能握槊,能蹴丸,能剑,能谜隐、谑谐、打冷哨、绰沁趣,能审音顾曲,能别白博古图,而其大要,笃好者在石。”
另有姜二酉《灵岩子石记》中载:
“万历戊申岁,米友石簿书之暇,觞咏灵岩山。见溪流中文石累累,遣舆台蹇裳掇之,则缤纷璀璨,发缕丝萦。……友石得未曾有,诧为奇观,更具畚锸采之重渊。邑令所好,风行景从,源源而来,多多益善。自兹以往,知音竞赏,珍奇琳琅”。
其中绝佳奇石十五,分别题以“庐山瀑布”、“藻荇纵横”、“万斛珠玑”、“苍松白石”等美名。而每请人观石,其皆“拭几焚香,请宴示客”,俱可知其“以石为友”,并乐此不疲。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正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正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正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正面
“非非石”为冠
而米万钟所藏奇石,尤以“非非石”为冠。
孙承泽《春明梦余录》记载:
“古云山房,米太仆万钟之居也。太仆好奇石,蓄置其中。其最著者为非非石,数峰高耸,赝然小九子也。……太仆尝以所蓄石令闽人吴文仲绘为一卷,董玄宰、李本宁为之题。古今好石者,自襄阳后,人辄称太仆云。”
王思任《米太仆家传》亦载:
“所憩古云山房,房中积卷石为山,草木生之,宝藏兴焉。事事欲异人也。所蓄石几至万金,独一石峰诡响,越宠之别馆以当御。征闽人吴文仲,用孙位画火法,图出,遍索四天下题呼。”
可知吴彬作《十面灵璧图》,即为此“非非石”。
而所言之“图出,遍索四天下题呼。”,据其后题跋知,米万钟遍请友人题字作跋,分别为“董其昌、黄汝亨、邹迪光、高出、陈继儒、叶向高、张师绎、李维桢、邢侗”等晚明名士。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左正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左正面
此外,据张鼐《宝日堂初集·卷十一·范进士大任子十义序》,载:
“米家园有灵石图作八面观,杨弱水谓当作十面,龙君御题曰非非石,便一笔扫去十面景样矣。”
其中“杨弱水”为杨嗣昌,“龙君御”即龙膺。知此石为龙膺所题名。
而“米家园有灵石图作八面观”,此语颇可参详。或吴彬《十面灵璧图》初成时,仅有八面,后补绘两面乃成,亦或米万钟善石画,此前曾绘类似八面石画,今已无法考据,不得而知。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右正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右正面
此“非非石”,米万钟可谓奉若至宝,其题跋中言及“至出三十年所藏。莫不辟易退舍,其峥嵘嶻,直将凌轹三山,吐吞十岳”。
陈继儒跋言中又谓,米氏曾言:
“吾家元章袖中卷石恨太小,宝晋斋百夫致一品石恨太大,惟此石可案,可几,可置咫尺,可随千里,光如鉴,铿如玉,黝如石墨。其润如山川出云,其群峰如漏月割天,其积霤如渍冰襞雪,其洞壑岩洞如有毒蛟怒猊,鬼怪呌啸其间,不省何缘落吾手。”
另,从李维桢所言也可得知,其跋:
“今民部仲诏好与元章同,蓄石甚夥,晚得此石,遂为冠首,属吴文仲之图之凡十面。而仲诏具为之说。”
叶向高亦言:
“仲诏于此石真千秋知己。世称不朽者无如金石,今得仲诏愈不朽矣。”
除“非非石”外,米氏藏石,另有不少为灵璧石。陈衎《米氏奇石记》亦有载:
“一高四寸有奇,延袤坡陁,势如大山,四面皆蹸踆磥砢,如绘画家皴法,岩腹近山脚特起一小方台,凝厚而削,台面刻伯原二字,小篆佳绝。其一块然,非方非圆,浑朴天成,周遭望之,皆如屏障。有脉两道,作殷红色,一脉阔如小指,一脉细如缕丝,自顶上凹处垂下,如湫瀑之射朝日也。石高可八寸许,围将径尺。其声视前石尤铿亮,色皆纯黑,凝润如膏,俱磬山产也。”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左侧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左侧
“非非石”禅悟
观之“非非石”,米万钟甚有所得,如言:
“令人乍阅之神惧,谛视之魂销,久习之毛伐而髓欲洗。若惊,若喜,若怵,若暱,若梦,若迷,又疑若醉。而忽醒寐而忽觉不自知身世之何在也者。何奇之至此乎?”
而高出跋言,知有所思,其谓:
“盘曲绣错,望之如泰华穹隆而秀骞。探之如云汉纬繣而变迁。缀如垂露,凝如烟雨。冥如金天之晶英,烂如霞标之鸿洞。如净练容以澄波,如瀑布皓胶以界道。群峰垠崿,峰各异音。扣之或铿鍧激发,或唐答殷呜,或杂珮委迟,或空谷幽绝。或类哀玉之凄清,或类朱弦之踈越。使人精移神骇,不知其方。目夺离朱,耳穷师旷,盖天下最尤物,异观非常,可觏者也。”
黄汝亨也得造化感悟,亦言:
“盖今得吾友友石米子所寄奇石图,逸态严姿,飞勤尺幅,千奇万恠,纵横十面,灵吐殊常,玅出非想。庄生有云: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夫五岳之一卷石也。”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右侧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右侧
诸如此跋言中“赏石”或“赏石画”之语,无不各得石趣亦或禅意,盖惟贤者能好之而无蔽。
奇异之石,天地灵秀所钟,宋人孔传曾为杜绾《云林石谱》作序,即言“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而且,石如微观宇宙,天地洪荒,所蕴之崇山峻岭,若地之骨,云之根,冥思而得脱俗,超然物外,契合“儒释道”之一统。
其次,石亦永恒,始于造物之初,虽饱经风霜,也显铿锵之态,精本之固。其融雨露之润泽,沉静淡泊,令痴者神驰,心游万仞;亦承泥土之庇护,含蓄古拙,使好者意远,安之若素。
再者,石之元初,与光阴说禅,与烟尘相携。兼之形态各异,或如高耸峭障,或似陡悬坠石,或呈伏地独石,俱可窥其妙,足不出户,坐看山水也。
而米万钟、高出、黄汝亨等跋者,于晚明时期,皆是传统士大夫,声名亦盛,其观供石之思悟,即彼时文人“乐道”之缩影。
明林有麟《素园石谱》,辄写其形,题咏缀后,并言“石有形有神,今所图止形耳”、“四面俱属奇观不能殚述”等,也可知其时赏石之风,已然日盛,且审美颇是高深。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右侧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右侧
神行无底止
对于吴彬而言,此手卷亦是其亘古未见之“奇作”,其以单一奇石,取真实尺寸,绘制十面,每面风姿,皆各不同,形神兼备,足见绘画造诣至深。此外,此大胆画法,以二维平面,呈现出立体空间之美,十个分面,包罗万象,可谓创新超前之举。同时,相较于同时代西方艺术“以人为先”,除了吴彬卧游其下旬月,与“非非石”身心共鸣外,更可见东方艺术以自然为首要之审美。
另据米万钟跋言:
1、“果文仲氏有虎头技知名海内,闻而来观。大诧谓生平异观。卧游其下者旬月。昕夕探讨神识俱融其中。而后取古纸貌之。”
2、“乃石之恍惚变幻,则风电鬼神,不可测识,复不可思忆。即好奇如文仲,亦歛容错愕,付之无可奈何。噫!何奇之至此极乎?然徵文仲亦无以得其解也。”
3、“虽徵文仲不取袭而自会之。不形讎而神取之,故其态窽悉呈,情理毕现。合则石若传神,离则图若化石。去石搜图,若石不尽然。按石写石,又若图不尽石。噫!何奇极中又极奇至此乎!”
4、“然文仲能奇于世所见也,而不能奇于世所闻也,能以其体应手也。而不能以其性应手也。至于峰分异响,撃摶则迭,奏五音润兆而旸阴霖则浸淫脉霂,此又心可解而笔不可解,非所谓敛容错愕,付之无可奈何者耶。”
其以为纵以吴彬之才,犹不能尽石之至奇,此盖自然之妙,神行无底止,无穷尽也。此中,既显现出“非非石”之造化万千,也可知吴彬绘画技艺,也是神乎其技,否则绝难“十面观止”,同时也可窥其赏石禅悟。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左侧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左侧
晚明“尚奇之风”
晚明时期,尚奇之风颇靡,如书法变革愈为浓烈,原先之书法秩序开始瓦解,狂放书风取代平正典雅成为主流,其中代表即如米万钟、张瑞图、黄道周、邢侗等人。此“满纸烟云”之嬗变与政治矛盾日益尖锐可谓息息相关。
孙过庭《书谱》中,曾言: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
而书法之奇与赏石之奇,有异曲同工之妙。
米万钟第四幅分面题识中,言及:
“故背后俱从根窥入,有盘坳秀拔者,有廉稜锐刿者,有蛇舞凤腾跃动不测者,有虎蹲狼顾观瞰无端者。而前峰巅一片白筋,宛如华峰冻泉,峨眉古雪,莹洁辉映,更可重也。”
第七幅分面题识,也言:
“故自后右观之,山得其脊,虽纹皱筋脉自在,大都光平处多、巉岩处少尔。然峰峰见根,若植若峙,若立若行,若揖若仆,若攫若逗,不可一状。又有若喝云喷雷,薿薿然可畏者,又有若拂岚扑黛,霭霭然可昵者,又一奇观也。”
可见书法与赏石,有自然相通之处。而邹迪光以及叶向高题跋,同样可知晚明的尚奇之风。
邹迪光题跋:
“凡物贵常而独石尚怪,好石则好怪矣。如嗜痂,嗜鍜,嗜鲍鱼,嗜驴鸣,不以事理論矣。乃若等之好,众共挪揄。而至于好石,则不尽嘲诋。盖石非怪,则岩乱丘之體不具。笼煙、罩雾、嘘云、抹雨之势,不成怪不足病也。好石非好怪也。”
叶向高题跋:
“此石图绘如是,品題如是,真奇物矣。”
吴彬与米万钟、叶向高等尚奇之人交游匪浅,笔触尖有“奇思妙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只是如《十面灵璧图》之巨大审美遽变,令人叹为观止。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观底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前观底
吴彬——壶公仙山
吴彬,字文中,又字文仲,别字质先。自号壶谷山樵、遵道生、织履生、一枝栖、枝隐生、枝隐居士、朱湖太生洞天居士、枝隐庵主、枝庵发僧、枝隐头陀、枝隐庵头陀、金粟如来等。
从其字号,如“居士”、“发僧”、“头陀”等,即可知佛缘甚深,而“金粟如来”为过去佛之名,可见吴彬自谓得禅道。其《送张隆甫归武夷山》中,有题诗云“凭君为语壶公道,好整云林待我归”,叶向高也有诗云“吴生本是闽中彦,壶山兰水奇堪擅。”,其亦自号“壶谷山樵”,知其故居处或为莆田壶公山麓。
壶公山为莆田盛景,明人谢肃有诗《寓莆田分司望壶公山》,诗云“平地仙山起碧空,虚疑日月挂壶中。金坛一片桃花雨,瑶圃千株荔叶风。四海无波知献雉,八闽有狱愧乘骢。细论吾道裨皇治,最忆邦人夹漈翁。”,可见此处彼时恍若仙境,四海无波。
另有宋卢琦,诗云“灵丘插筑自唐时,胜迹传来有五奇。石壁峰头去漠漠,碧溪湾下水漪漪。”;宋刘克庄,诗云“昔人方此遇神仙,曾见壶公跳入年。斫木人多山渐疲,结庵僧去石谁眠?”;宋柯应东,诗云“方壶久伏海中洲,涌出高山不计秋。峰上今犹豪带石,穴中时有蟹寻湫。”,皆言旧时壶公山,如蓬莱海岛,可谓奇胜。
此外,此山信仰极隆,其鼎盛时期有十八院三十六岩之胜。所以,未游居南京前,少年吴彬对“仙山”耳濡目染,又受宗教影响应当很深,因此画笔下佛像人物,形状奇怪,尤是仙石,迥别前人。
▲吴彬《楞严廿五圆通佛像册》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优波尼沙陀
吴彬的宗教及隐士诉求,由乡人叶向高《枝隐庵诗集序》也可知一二,其言:
“昔之高人隐于山,或隐于市,或隐于钓。或隐于医卜, 或隐于金门 , 隐不同也。而庄生隐于漆园,著书数十万言,其大旨乃在《逍遥游》一篇,曰:大鹏九万里,与鹪鹩一枝,其适同也。吾乡吴文中,侨寓白门,名其所居曰‘枝隐庵’。日匡坐其中,诵经礼佛、吟诗作画,虽环堵萧然,而丰神朗畅,意趣安恬,大有逍遥之致。”
其后吴彬所言,知其对佛教义理,也认识甚深。
“夫九万里者,抟扶摇羊角而后上者也,何搰搰也,而鹪鹩斥鴳经营咫尺之间,已自得矣,今必责鹪鹩斥鴳,曰:尔为鹍,尔为鹏,尔必九万里,彼岂愿之哉夫!吾观于世之炎炎者、赫赫者,熙熙攘攘者,其志皆欲九万里也,而未必能九万里也,彼夫扶摇羊角则不止,是有侍者也。如吾之一枝也,又奚待哉!”
▲吴彬《楞严廿五圆通佛像册》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周利槃特迦
吴彬——笔墨惊奇
万历年间,明神宗朱翊钧召见吴彬,试殿中第一,授中书舍人,历工部主事。供职于宫廷画院,则可知其虽志于隐逸,然已享有声名。
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吴彬为南京栖霞寺作《五百罗汉图》,《金陵梵刹志》卷四有载。焦竑、董其昌等,皆题词盛赞。
其中焦竑言:
“居士吴彬字文仲者,少产莆田,长游建业。真文下烛,悬少微之一星,俊气孤骞发大云之五色,即娴词翰件综绘素,团扇持而为牸,屏风点而成蝇,高步一时,无惭三绝。”
而董其昌亦言:
“浦口吴彬居士者,婆娑一圃,泛滥珠林,翰墨余间,纵情绘事。因游摄山,见千佛岭天监雕镌,森然海会,作而叹曰:‘亿千调御,既分身矣。五百应真,何时放光乎?’,遂以丹青代彼金石施若干轴藏之此山。值余南游,请为助喜,余发而观之,有贯休之古而黜其怪,有公麟之致而削其烦,可以传矣。”
谢肇淛《五杂俎》则赞誉极高,言:
“近日名家如云间董玄宰,金陵吴文中,其得意之笔,前无古人。董好摹唐、宋名笔,其用意处在位置、设色,自谓得昔人三昧。吴运思造奇,下笔玄妙,旁及人物、佛像,远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敌松雪,传之后代,价当重连城矣。吴名彬,莆人,寓金陵。”
▲吴彬《楞严廿五圆通佛像册》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孙陀罗难陀
而吴彬与米万钟的交集,由其为米氏所作《山阴道山图》可知,卷后有其长跋,言:
“米仲诏先生才品高古,其绪业直驾襄阳氏而上,寓内仰止者袭其书画词翰不含洪璧。余幸神交于辛丑冬(1601年),识荆于丁未岁(1607年),顷先生拜邑侯之命,治古棠,以此长卷索图……先生意在斯乎?时万历戊申(1608年)岁冬日枝隐生吴彬识。”
其中“余幸神交于辛丑冬(1601年)”,应是二人或有购藏对方画作的缘故,吴彬以画为生,因此米万钟收藏的可能性最大。
“识荆于丁未岁(1607年)”则是米氏长卷索图,二人结识,而吴彬绘《山阴道山图》时间则为万历戊申,即1608年。而“顷先生拜邑侯之命”,知其时米万钟任职六合县县令。六合县即今南京六合区,如此可推断,吴彬此时应仍在南京。
而《十面灵璧图》中,米万钟题跋吴彬“闻而来观。大诧谓生平异观。”以及“时万历庚戌中秋书于湛园之石丈斋”,其湛园在北京,如此则吴彬此画应是作于北京。此后,1615年,其为米氏作《勺园修褉图》,以勺园之宏伟,此作也当是北京亲眼所见并游历而作。
另据《民国莆田县志》卷三十三所载,知其画艺乃遍观山水,师法自然而有所得。
“吴彬字文中。万历间流寓金陵,以能画授中书舍人,历工部主事,精山水,神宗极称赏之。彬奏言:‘ 臣所见皆皆南中丘壑,目限于方域,愿得至西蜀观剑门、岷、峨之胜,下笔或别有会心。’上许其乘传前。及还,画益奇崛。布景缛褥密,传彩炳丽,虽棘猴玉楮,不足喻其工也。”
姜绍书《无声诗史》、《韵石斋笔谈》亦有载。而《金陵梵刹志》中载有顾起元作《绘施五百罗汉梦端记》一文,言及其作《五百罗汉图》,知吴彬因梦“金刚、频那、夜迦”等,乃索笔而摹之。
“挟旬,文仲假寐,忽梦彼僧率众礼佛,文仲随共瞻仰。已而,大声震地,异羽弥空。亟与僧登台而睇焉,俱视金刚、频那、夜迦之属,咸示殊形,并陈诡状,文仲仓皇思避,则有厉声嘱之曰:‘必尽貌若等,斯可归矣。’文仲乃索笔而摹之。俄有一卒,持刀、牒而至,似欲薙文仲发者,文仲惊寤。于是,发心写五百应真诸像。因悉图梦中所见,以为羽卫。既成,乃奉藏之摄山之栖霞焉。”
以吴彬之佛教渊源及其与顾起元之交游,且《启祯野乘·顾文庄传》载顾起元“端静渊穆,不溷溷为同”,人品甚佳,可见此神怪言应是吴彬对其所述,因此其笔下佛像人物,也是于参禅悟道中,幻化而来,如此才迥异他人面目,自立门户。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观底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后观底
晚明——音律发展
再论晚明时期的音律发展,受“西学东渐”影响,不少传教士传入乐理,此对于传统士大夫有积极影响。
文人与乐师的交游不乏,如明中期时,即有祝枝山、唐伯虎等与琴师杨季静有诸多交契。而晚明时,朱载堉、汤显祖、沈璟等戏曲家,也有诸多音律著作,无独有偶,米万钟亦著有《琴史》八卷。
《魏晋·左思·招隐二首》,诗云“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米万钟有隐士之心,又得音律之妙,山石清音,故而石画中,以其之审美,线条应有节奏及韵律,惜为今人所忽视。
而吴彬自号头陀、发僧等,又幼居“壶公仙山”,此后唱经念佛不断,鱼山梵呗等佛门日课自然熟悉,梵呗之伴奏,常以法器磬、铛、铪、铃、鼓、鱼等为主,亦配以简单管乐器。所以,其当晓知音律。
另笔者考据《湛园集·附编四·焦竑年谱(简编)》(明焦竑撰/中华书局1999年出版),其中有载“夏,居士吴彬于栖霞寺塑五百罗汉……与竑卜邻而居委巷,携琴命酒,数载长流”。此应为学界首次明确发现吴彬通晓音律。
此外,传教士利玛窦曾在吴彬流寓南京时,两次奔赴南京,并长时间居住。此间,利玛窦结识时任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并与三淮和尚,即大报恩寺僧雪浪,进行辩论,另吴彬与叶向高关系不浅,因此或可推断利玛窦与吴彬也有交集。
而且,利玛窦曾带来小型古钢琴等新式西洋乐器,或也为其与吴彬的往来,提供了契机,而吴彬在传教士影响下,对西方文艺复兴发展时期之文化,包括自然科学等,如几何原理,也当有汲取。
此亦或是其与米万钟可交流内容之一。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米万钟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绝世奇作
浅论吴彬后,再论其《十面灵璧图》,画笔笔墨浓淡及用墨设色等,已有诸多文章有所提及,不再赘述。笔者试从几何原理、线条律动及五行之说,补充一二。
其一,《十面灵璧图》中米万钟跋吴彬“不形讎而神取之,故其态窽悉呈,情理毕现”,如各分面中,其以纸张留白,设色浅淡不同,予观者以三维立体之感,而十面结构不失,石之形状随角度改变而跃然于笔触,知其真实还原几何结构之造诣。
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即言吴彬善界画,为北宋画格典型。
“精于界画者,不但以笔墨从事,兼通木经算法,方能为之。空绣之制,至明已失其传。若仇十洲之精工秀丽,几于棘猴玉楮,然须规摹旧本,方能誉擅出蓝,非匠心独运也。尝观吴文中所画台榭车马,种种臻妙,即复阁重楼,次第不紊。北宋画格,于此君尚存典型,且兼人物、山水。非若恕先、孤云之专门宫室也。”
其二,吴彬《十面灵璧图》中如线条的节奏,画面结构的起伏、呼应,乃至于有规律的纹理等,都有长时间佛教修行,梵呗之音洗礼中轮回的感悟呈现,直接表现即是律动。更何况,吴彬本就通晓音律。此外,“非非石”纹理中平行或交织的线条描绘,与西方辅调音符,诚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则得益于其“卧游其下者旬月。昕夕探讨神识俱融其中。”
而“山水有清音”,米万钟也言“至于大小峰头,各具一响,扣则八音迭奏,骤听若不知为石也者,盖不能一一状也。”以及“至于峰分异响,撃摶则迭,奏五音润兆而旸阴霖则浸淫脉霂,此又心可解而笔不可解”,即可证笔者关于“音律”所言。
其三,董其昌题跋中,言及“宋时邵子有金木水火土石之说,与洪范五行差异。盖石得五行之秀,如仲诏所藏是已。”、“而吴文仲所画皆以孙位画火法为之,故灵光腾越,欲灼斗间。至于蜿蜒垂垂,当作水观。釰铓鑱截,当作金观。昂藏森耸,当作木观。坡陀浑厚,当作土观。”,此即吴彬画作中,蕴有“五行之说”。
旧时文人常有以五行来阐述世间万物内在联系,吴彬、董其昌自然深谙此道。米万钟也谓“非非石”此状各峰之下,如第二幅分面所跋“如坪如壑,如蹊径,如冈岭,如洞如岩,如锥如戟,如钩如剑,或隐或见,或半掩而露,或半诎而伸,真所谓百仞一拳,千里一瞬者。”,其中“坪壑,蹊径,冈岭,洞岩”作土观,“锥戟,钩剑”作金观。
而第七幅分面所跋“然峰峰见根,若植若峙,若立若行,若揖若仆,若攫若逗,不可一状。又有若喝云喷雷,薿薿然可畏者,又有若拂岚扑黛,霭霭然可昵者,又一奇观也。”,其中“峰峰见根,若植若峙”作木观,“有若喝云喷雷”、“有若拂岚扑黛”,如孙位画火,则作火观。其余题识中“下瘦而宛转拖曳,如西子出浴,弱不胜衣”、“如水之脉,若乱而实整,若断而实续”作水观。
此外,寻常石画,多为正面,或背面皆具,而吴彬绘制供石底部,亦是创举。林有麟曾言赏石惟请“玄赏者自得之”,而吴彬则绘摹石底,知其至奇也。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董其昌题跋
传统赏石文化
事实上,传统赏石文化,由来已久,不论陈列于园林庭院亦或登堂入室,成为案头清供,赏石名家俱是不乏。
如宋徽宗赵佶,以举国之力,藏奇花异石。“花石纲”之役,沿途更是毁桥凿墙,所费甚巨,虽是劳民伤财,可见其所好。
而米芾、苏轼、欧阳修等名士,亦是好石成癖。如米芾有“米颠”之称,其拜石为兄,逸事流传于世,又作研山铭,并绘研山图,赞奇石之不假雕饰,浑然天成。
《十面灵璧图》卷中邹迪光亦跋言“海岳每见异石,必具袍笏下拜。”、“其礼石如宾,呼石如丈人”等。李维桢则跋言“米元章有石癖,見佳石辄具衣冠拜之。”,米芾又得相石之法,如卷中陈继儒题跋“仅米相石四法,曰秀,曰皱,曰瘦,曰透。”,知其爱石,所言非虚。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李维桢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叶向高、陈继儒题跋
苏东坡因得“雪浪石”,而命斋室名为“雪浪斋”,并作文《雪浪斋铭》,“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不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云’。”,也可知其嗜爱赏石之一二。
除米芾相石之法外,另有杜绾《云林石谱》、渔阳公《渔阳石谱》、常懋《宣和石谱》等石谱专著,载石品诸多,各具出产之地,采取之法,详其形状色泽,而第其高下,同样颇得赏石之雅韵。
其余部分题跋
《十面灵璧图》中,另有萨迎阿、耆英题跋。其中萨迎阿跋言“文文敬公家藏秘玩,未尝视人。……精细坚贞,始终如一,为千古完人。其领悟于斯图深矣”、“文敬公归道山,前一月出此见赠,所以教我者亦深矣。余谨观两月之久,心识其妙理精谛不忘。”,文文敬公即文孚,临终前见赠此画,并得悟画中“精细坚贞,始终如一”之高节。
题跋中又言“爱山贤婿当强壮之年,受封疆之任,因以此图寄赠,望悉心观览,领会其十面如一之理,以为楷模,则东海即安如磐石矣。”,知萨迎阿又赠此画于贤婿爱山,告诫此石画“十面如一之理,以为楷模”。“爱山”即“托浑布”。
▲吴彬《十面灵璧图》局部 萨迎阿题跋
而耆英跋言“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其态多有弱不胜衣,狂不自定之势。见其形有巅锐如颖,斜欹如醉之状,皆奇观也。”,亦惊叹吴彬之奇哉。
《十面灵璧图》中,每位跋者,皆有不同观感,尤是两百多年后,满清贵族跋言“十面如一之理”,可知此供石图画,背后文人哲学之一脉相承。而时至如今,诸多人对此画也倾心不已,盖文脉不绝也。
▲吴彬《十面灵璧图》 局部 邹迪光、耆英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 局部 张师绎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 局部 高出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 局部 黄汝亨题跋
▲吴彬《十面灵璧图》 局部 耆英部分题跋
米万钟为奇人,吴彬亦是笔墨奇崛,享有“画仙”之誉,“非非石”为奇石,多位名士题跋,也谓之奇观,而《十面灵璧图》汇集众奇,又历经兵燹战乱,奇迹流传,更见此旷世奇作,至为可宝也。
同时,吴彬于晚明时期,已在此画作中,引入几何结构、音律、五行之说、佛法、哲学思考等,远超同时代东西方艺术,可谓艺术史里程碑之作,意义甚大。
吴彬《楼阁凌空图》中,曾诗云“山泉袅风带,溪云团雨盖。梅阁互临空,登临超物外。”,料想其作《十面灵璧图》时,也定然是荡涤心尘,超然物外矣。
参考资料:黄晓 / 贾珺:吴彬《十面灵璧图》与米万钟非非石研究 / 韦力:觅画记·吴彬:北宋画格于此君尚存典型(上) / 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卷四·米太仆家传》 / 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上·灵岩子石记》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