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我写这个小专栏的第一要务当然是收集和整理资料，对着下面这张“十庙”图时，一直觉得有个比喻隐隐约约的藏在嘴里，就是不能一吐为快，很郁闷。今天写作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
明太祖敕礼部纂修 《洪武京城图志·庙宇寺观图》（”十庙“依次排开，”功臣庙“和”鸡鸣寺“独立布置）
图里“十庙”位于鸡笼山南麓，一字长蛇阵似的依次排列，对于去鸡笼山进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而言，这里其实就如同现代南京人去逛“新街口商圈”，这家店出来就进下一家店，从金鹰到新百，从德基到大洋，半径500米内有6-7家大型商场，对于逛街客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十庙”了。
南京新街口商圈夜景航拍
南京新街口商圈半径示意，不超过500米
言归正传。洪武初年朱元璋在南京定鼎，初具规模。国家和百姓刚从多年兵燹中走出，从心理上都需要宗教场所，通过膜拜各位神仙菩萨、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功臣、凭吊在战争中逝去的亲朋好友以寻求安慰和宁静。因此，明太祖朱元璋决定在鸡笼山上兴建“十庙”，由官方进行祭祀，以和民间各类庙宇进行等级上的区分。据清张廷玉编撰《明史·第一百一十九章·南京神庙》记载：
初称十庙。北极真武。。。，道林真觉普济禅师宝志。。。，都城隍。。。，祠山广惠张王渤。。。，五显灵顺。。。。汉秣陵尉蒋忠烈公子文、晋成阳卞忠贞公壸、宋济阳曹武惠王彬、南唐刘忠肃王仁瞻、元卫国忠肃公福寿。。。。并功臣庙为十一。
后复增四：关公庙，洪武二十七年建于鸡笼山之阳，。。。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天妃，永乐七年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太仓神庙。。。。司马、马祖、先牧神庙。。。。
按现代工程项目术语解读一下，洪武朝鸡笼山宗教建筑群项目名称为“十庙”，共分两期建设完成。一期建设规模为十一栋，二期建设规模为四栋。建设规模不详，建设单位为明朝皇室和工部，设计单位、监理单位、施工单位均不详，验收单位应为工部和礼部。
当然，交叉验证明弘治十五年（1502年）李东阳撰《大明会典·卷之九十三》中相应记录，他还是明确交代的，不含功臣庙，也暂时不计入后建的四庙，则还是可以实打实的称为“十庙”的。
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关公庙 【洪武二十七年、自玄津桥改建于鸡鸣山、与真武城隍五显祠山、及蒋卞曹刘卫国、共称十庙。。。。
根据相关资料，我将“十庙”的祭祀时间、祭祀部门以及祭祀等级制表，如下图所示。
南京十庙名称、祭祀日期、祭祀部门和祭祀等级汇总表（作者自制）
表格里有几个术语补充解释一下，首先是日期，表中所有日期都是农历。“四孟朔”指的是每年四季的第一个月的第一天，即一月一日、四月一日、七月一日和十月一日；“岁除”指一年的最后一天；“四孟岁暮”中“四孟”如上所述指“四季的第一个月”，而“岁暮”指接近年底，说明这是非固定日期的祭祀活动；“仲春、秋望日”指二月十五日和八月十五日。
其次是祭祀单位，应天府可以视为南京市政府；南京太常寺主要职能就是祭祀、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等事，属南京礼部管理（南京保留六部的理由之一）；南京户部管理江南钱粮，太仓神庙祭祀当然是户部主祭（南京保留六部的理由之二）；南京太仆寺则有两点值得一提，一个是办公地点不在南京而在滁州，另一个是其职能是负责两淮及江南马政的管理，属南京兵部管理（南京保留六部的理由之三），所以由这个部门主持祭祀司马、马祖、先牧神庙，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明史》、《明会典》等相关古籍中，“十庙”中领衔的都是北极真武庙，也就是鸡笼山（鸡鸣山）又称北极阁的北极二字来历（绝不是这山里出了一个去过地球北极（North Pole）的人）。区位上鸡笼山位于南京皇宫以北，神庙群整体定位上又是镇魔护国，《太上九天延祥涤厄四圣妙经》将其描述为“。。。化身自金阙之尊，居位极玉虚之奥，玄妙极至，奚止于辅正除邪，正一所生，岂但于消魔护国。。。”，那北极四圣里的佑圣真武大元帅作为南京神庙建筑群的主庙神君是最佳选择。
真武大帝画像
朱棣迁都之后，仿造“南京十庙”的形制在北京建起了“京师九庙”，而且是真九庙，绝不是南京这种“把十五当作十计数”的不识数的情况。至于为何不弄个“京师二十庙”的北京加强版，原因也不复杂：第一朱棣不愿意在规模和数量上僭（/jiàn/）越他老爹（这个从前文说到大报恩寺塔时就介绍过，朱棣既得位不正，那就必须把朱元璋时代的很多规定，当作既有事务的上限）；第二南京神庙群祭祀对象并不合理，应减少。（详见后文）
我拉了清单做个对比，南北二京在神庙建筑群上的异同可谓一目了然。
南北京神庙异同一览表（作者自制），蓝色为两京都有的五座庙
对比之下，可玩味之处虽不多但也有：天妃宫只设在南京，理由是此中所谓之天妃即为妈祖，郑和下西洋过程中祈求平安，据说“多有感应”，因此在南京龙江建庙。这个需求对于朱棣在北京而言是不存在的，北京既没有宝船厂也不是下西洋的出发港，所以北京没有对应的天妃宫。《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七十一》中有记载为：
。。。戍午（前文有“永乐五年九月”，此处“戍午”指日期，八日），新建龙江天妃庙成，遣太常寺少卿朱焯祭告。时太监郑和使古里、满剌加诸国还，言神多感应，故有是命。。。永乐七年正月初六，封天妃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赐庙额弘仁普济天妃之宫。。。。永乐十七年，重建天妃宫于南京仪凤门外。。。。
产生数量差异的最大因素是，“南京十庙”表格中的4张渤、6蒋子文、7卞壸（/kǔn/）、8曹彬、9刘仁瞻、10福寿这六座个人神庙，“北京九庙”全部删除不建，这些人和北京没什么关联，但其中5个（除刘仁瞻）都跟南京有着深浅不一的渊源。
现代人看着这些名字都已陌生，或许除了这个蒋子文。因为他又被称为蒋王，所以江南地区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地方有蒋王庙。南京的钟山曾被称为蒋山就因为他。而古籍中说他“乘白马，执白羽”而死而复生，因此钟山脚下有个白马村，后来又在此范围兴建白马公园。这是“南京十庙”祭祀人物里和天妃宫一起，唯二两个在当代还留有公园景区痕迹的了。值得记录在案。
南京 蒋王庙山门旧照
至于两京神庙都有的“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关公庙”，《明史》里记载了一个小八卦，结合其他史实一起，颇为有趣。
。。。关公庙，洪武二十七年建于鸡笼山之阳，称汉前将军寿亭侯。嘉靖十年订其误，改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
《后汉书·百官志五》中有介绍，“列侯……金印紫绶，以赏有功。功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得臣其所食吏民。”。关羽被封为汉寿地方（此地在哪自古有争议，我不参与）之亭侯爵位，等级最低，食禄也极少，只能理解为对于一个贩枣普通人而言是个光宗耀祖的名号。但因为刚好汉寿里面有个“汉”字，关羽又是汉末人物，从古至今多有文人把这个“汉”字单独拎出来，后三字刚好凑成一个还挺朗朗上口的“寿亭侯”。
比如说清代蒲松龄，他在《聊斋志异》中的《细侯》和《董公子》两篇里都写作“寿亭侯”，《细侯》中就写道：
。。。（满生）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顾*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再往前推约200年，明弘治年间学者陆容在其撰写的《菽园杂记》第二卷中就吐槽过当时对于关羽爵位称呼的不规范：
关云长，封汉寿亭侯。汉寿，本亭名。今人以汉为国号，止称寿亭侯，误矣！汉法：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万户以上，或不满万户，为县。凡封侯，视功大小。初亭侯，次乡、县、郡侯。云长汉寿亭侯，盖初封也。今《印谱》有“寿亭侯印”，盖亦不知此而伪为之耳。
后来就有好事者用陆老先生的两句话凑了个讽刺打油诗，后两句正是“以汉为国号，止称寿亭侯。”
这湮没于历史中、今人无缘得见的鸡笼山“南京十庙”就介绍到此吧，其他各个庙的史料当然还有很多，但再写多也没有实景可以对照。今人走进鸡笼山，绝想不到当年此山中，各路神仙各显神通，殿堂庙宇鳞次栉比。“十庙”真正是一丝当年痕迹都没有了，只存在于历史中、古籍中。
古人没有现代交通工具，靠着一条船泛舟进香河，就可以走遍一座山拜遍十余庙；今人享受各种现代交通工具，却也只能拜一座庙了。得陇确实不能望蜀。
下一节就写写如今唯一还看得见的庙——“古鸡鸣寺”，当然，我力争换个新奇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