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诗评家、陈超学生)
王家新(诗人)
臧棣(诗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陈超手稿《霏雨中登石人山》。
陈超将自己的“诗人”身份看得最重,却终生以“诗评家”身份被知悉。虽然他曾表示,有几个诗人好友的肯定就已足够,但关于他的诗,还有待更多的人阅读、讨论。就此问题,我们也采访了诗人臧棣。此外,陈超日常生活中的形象也是了解他的重要部分,臧棣也给出了描述。而关于他的诗歌批评对中国现代诗的推动作用,更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诗人、评论家王家新就此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新京报:如你所说,写《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的过程是痛苦的,有哪些原因促使你花费三年时间写作此书?
霍俊明:这是我多年来写作时间最长也是写得最累的一本书。它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尤其是内心一直在郁积——连梦里都在写这本书。
这本书不只是要了解和重塑陈超,而是为了理解陈超所处的那个时代。陈超是能够永生的诗人批评家,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动力,正因如此我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更多的人来了解陈超,来阅读这本书。同时,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交待。
新京报:在钻研陈超手稿、书信、日记的过程中,遇到了怎样的难题?
霍俊明: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陈超在患上抑郁症之后所记的日记,他让我一次次痛苦万分,因为我遇到的陈超是极其孤独和压抑的,但是更为让我动容的是他一次次在命运的关口以强力意志挺了过来。尽管最后一次,他站在了人世的窗口而成为坠落的伊卡洛斯——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飞翔。通过这一次写作,我也真正认识了自己——什么是命运,什么是猝然降临,什么是万古愁。人们会认为陈超是痛苦的,但我却目睹了他安静、纯然、温暖、宽厚、幽默、高邈甚至幸福的一面。
新京报:陈超生前与众多诗人有密切联系,并相互产生影响。你认为,作为诗人、诗评家以及众多诗人的朋友,陈超生前在中国诗坛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霍俊明: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陈超几乎和当时中国的先锋诗人以及老一辈诗人都有着极其密切的交往,这些交往除了面对面交谈之外更多是通过书信的形式。陈超是最早接触民刊和第三代先锋诗人的知情者,他最早获得的诗坛信息和诗歌最新走向又传送给河北诗坛,这使得传统、守旧的河北诗坛在八九十年代催生了很多带有先锋和实验性的青年诗人。与此同时,陈超与艾青、牛汉、邵燕祥、姚振涵等老一代诗人的交往又使得他对中国的诗歌史进程有了更为专业化的了解。在与众多朋友的交往中,陈超首先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温厚、善良、睿智和幽默,他一直在寻找命运伙伴和灵魂朋友。他更为重要的角色仍然是诗人批评家,在当时的所有通信中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谈论诗歌、诗人和诗坛的最新动向,这样来看他又是一个诗歌信使。还有一点,陈超始终对自己有着极其严格的精神约束力,质言之他始终是一个富有良知的高迥的知识分子。
能突进到诗歌内部的诗论家
新京报:关于陈超先生的自*,很多人会不自觉联想到“诗人”与“死亡”的关系,让诗人的自*附上很多意义,对此你怎么看?
王家新:对陈超的自*,除了震惊,我很难说什么。我也不想把它和“诗人之死”之类扯在一起。他的跳楼,对我的生命也是一个重创,它涉及我们生命中最难言说的东西,我们也只能捂着这个伤口生活。
新京报:你对陈超的诗歌理论,如“生命诗学”等,有怎样的评价?
王家新:陈超对诗歌理论和批评的重要贡献,不在于多完善,而在于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更能突进、深入到诗歌的内部,并由此探讨诗歌与我们内在生命的深切关联。这就是他的“生命诗学”吧。作为诗论家,也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一生,就是这样一部“生命诗学”的未完成稿。
新京报:作为一位诗人兼批评家,你认为,在当下中国,诗歌批评与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王家新:在当下,真正对诗歌创作能产生激励、警醒和启示的诗歌理论和批评并不多。这里,除了小圈子批评外,缺乏诗性敏感、诗歌公正和历史洞见也是原因。我不是什么“批评家”,我只探讨一些和我们自身的存在深刻相关的诗学问题。我最近写了篇“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重读诗人穆旦”的长文,试试看能否以“征引历史”的方式来“介入当下”。在文学史上,有些诗人过去就过去了,但是穆旦却会不断地成为我们的“同时代人”。所以我这篇评论,如用阿甘本的话来表述就是:“这种考古学不向历史的过去退却,而是向当下我们绝对无力经历的那个部分的回归”。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悼陈超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雾霾最重的一刻,十六楼——
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和冲动
把你推向了那纵身一跃?
我们曾一同在山谷中攀行
时而为朝霞流泪,时而侧身于悬崖
惊异于那来自深渊的吸力
有时也坐下来,听你讲几个笑话
作为对夜色的调剂
但现在(今晨或是昨晚?)
一瞬间,黑暗陡立——
哀求的妻子未能把你留住
你那永远也长不大、只会哭着喊
“爸”“爸”的儿子也不能
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你留住
(但我是否有权利痛骂你?)
半年来疯狂的耳鸣突然静止
那留在桌子上的生命诗学论稿随风飘走
是怎样可怕的一瞬!天地
倒转过来,从那高过地狱的窗口——
你撞向一片坚硬如墙的灰色
以你彗星般的头,以你无声的呐喊
或几声哈哈大笑
以你加速运转的重力
在整个宇宙中——也在我这里
撕开了一个无底洞……
啊暴烈!生命的伤痛和脆弱
我们又怎能把这伤口捂住?!
2014年10月31日王家新
罕见的讲究诗歌批评文体的学者
新京报:在与陈超的接触中,他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臧棣:初次见面,陈超的宽厚、亲和、淳朴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出道比陈超晚,握手之间,难免带有青年学子的青涩,他又是上一辈最出色的诗歌批评家,但即便是短短的交谈,他也都能让人一下子感到他的醇厚,那是一种很难在诗歌高手中见到的本源于真正的生命热情的宽仁。陈超就像我的一位诗人大哥。
新京报:据说陈超在河北师范大学的课非常受欢迎,同样作为高校教授,不知你对他的授课方式有无了解?对他的教学有怎样的评价?
臧棣:我听过陈超的讲座。他的讲课方式的确很特别,有学者的缜密,他是他那代诗歌批评家中最爱读书的人之一,学识广博,但又不掉书袋,总能把艰深的诗歌理论和生动的例子结合在一起。他的语速有江湖剑客的节奏,谈锋机敏,往往会对迷障在诗歌之雾中的审美误区,有一剑封喉的效果。
新京报:对于陈超的诗歌批评理论对中国诗歌界的影响,你有什么样的看法?
臧棣:陈超可以列为是新诗百年最出色的诗歌批评家之一。他本人的诗,也写得相当不错,这也让他的批评始终带有一种来自诗人生命的温度,他不是用理论来套诗歌现象,而是尽可能从具体的诗歌现象和诗人作品入手,点面结合,来展开他对当代诗歌的纵深观察。他也是一个罕见的讲究诗歌批评文体的学者,他的批评文字很生动,总带着一个大生命的体温,不酸腐,不愚顽,总对批评对象给予最深切的审美同情,做到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陈超也是一个有大情怀大境界的诗歌批评家。对当代诗歌的风格,他多半总能超越自己的审美立场,从更开放的视角来评述诗人的建树。
新京报:作为诗评家,陈超的“诗人”身份不为大众所知,对于他的诗歌写作你怎么看?
臧棣:陈超的诗,表面上不太合乎当代诗的诗歌时尚。我总觉得他的前身一定是一位魏晋诗人,他的诗歌音质带着高古的豪迈,基调高扬,但对生命处境的体察又是如此深切。我很钦佩作为诗人的陈超。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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