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浙总督左宗棠收复了湖州,从俘获的长毛口中得知伪幼天王从金陵逃出后,辗 转来了湖州,在官军合围湖州前一日,他才匆匆逃出城去。 左宗棠“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当初曾涤生与官文联衔报捷,说伪幼天王 已在天京积薪自焚,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幼天王?快,快拿曾涤生的奏折来看!” 戈什哈找来邸报给左宗棠一看,千真万确,奏折上白纸黑字写着“此次金陵城 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城破后,伪幼主 积薪宫殿,举火自焚。” 当初金陵奏捷,曾国藩与湖广总督官文联衔出奏,一则湖广对湘军支持很大,攻 克金陵官文功不可没。二则,是为了把这份大功让一份给满人,大家皆大欢喜。不 过,左宗棠个性狂傲,睥睨天下,根本没这么多顾忌,在他看来,曾国藩这纯粹给湖 南人丢脸,当时他就喋喋不休地骂了一个时辰。现在突然在湖州发现伪幼天王的踪 迹,这说明曾氏兄弟当初所上奏捷欺骗了朝廷。 “无一长毛逃走,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么大一条鱼都漏了,竟还说无一降 者。”左宗棠把奏折扔到案上叫道,“我要如实奏报朝廷。” 心腹幕僚连忙劝道:“大帅,这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惹曾侯不高 兴?”
左宗棠根本听不进劝告,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大家都以为幼天王已 积薪自焚,让他逃过一劫,那总有一天长毛会死灰复燃的。” 奏折到京,慈禧看罢心里倒有几分高兴。湘军已经成为朝廷的忧患,曾左不和, 朝廷就少了一份担忧。她决定火上浇点油,让他们像乌眼鸡一样斗来斗去,那样对朝 廷更有利。她让人找出当初曾国荃的捷报,里面有句话说,因数日未眠,湘军攻进金 陵后,曾国荃困顿难支,回营暂眠。金陵还未完全掌握,主帅就回帐蒙头大睡,这算 怎么回事?当时朝廷体恤曾国荃的艰难,未加深究。现在看,就是因为曾国荃的疏 失,才让幼天王借机逃走。所以,慈禧让军机处起草上谕,责备曾国荃不该如此失 误,同时把左宗棠的折子抄件一并寄给曾国藩。 曾国荃一看朝廷的上谕和左宗棠的奏折,气得跳脚大骂道:“左老三真是忘恩负 义,没有大哥哪来他的闽浙总督!一得势竟然处处与我兄弟为难,真是个小人!”
“懒得与他计较,他只要没有抓住幼天王,驳倒他也没什么难的。这事九弟不必 操心,我来回复朝廷。”曾国藩心中憎恨左宗棠,却表现得平平淡淡。打发走曾国荃,曾国藩请赵烈文过来陪他下棋。这是曾国藩的习惯,无论局势如 何复杂,事情如何紧急,每天他都要下一个时辰的象棋。与其说是下棋,不如说是静 心思考。赵烈文虽然年轻,但洞察世事十分透彻,因此深得曾国藩的倚重。 “惠甫怎么看?”曾国藩落下一子,问的自然是指朝廷指责老九疏失放走幼天王 的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烈文一语道破天机,“在乎侯帅兵权也。” 曾国藩忧心道:“不错,长江三千里,几无一人不张鄙人之旗帜,我湘军子弟有 十几万,也难怪朝廷不放心。朝野都疑我兵权过重,利权过大,已非一日。” “但今日形势尤为不同。”赵烈文如此分析道。 “左老三的折子,惠甫怎么看?”曾国藩又问。 “左帅睥睨天下,而且争强好胜,他这是意气用事。不过,陪他斗一斗也非坏 事。”赵烈文认为,既然朝廷担心湘军和曾氏兄弟,那就让朝廷看到湘军并非铁板一 块。 “我当然要与他斗一斗,此人也太不顾忌我兄弟的情面。当初朝廷要索拿他进 京,是我请他到湘军营中避过风头,否则他哪来如今的封疆高位!但这总不是长远之 计,连治标也算不上,更不能从根本上让朝廷放心。”曾国藩还是不放心。 “功高震主,历来道路不外两条,一条是自剪羽翼,一条是……”另一条自然是 取而代之,历代王朝更迭,不乏其例。 赵烈文不直接说第二条路,曾国藩也不接茬,而是接着第一条说道:“我入世已 深,居位过高,早有退意。如今长毛渐平,正可乘势而退。” “只是众将未必与侯帅一样的心思。”赵烈文作为幕僚,与众将交往比曾国藩更 方便,因此对众将的心思十分清楚。不少将领都盼着曾国藩挥军北上,直取京城,另 开新朝,那时众人都是开国元勋,富贵自然非比寻常。
“日中则昃,月盈则蚀,五行生克,四季轮回,休旺乘除,天地阴阳,天下万物 都是如此,何况一人之功名富贵?可惜许多人不明白此理。”曾国藩自言自语道。 下完棋后,曾国藩亲自起草《查洪福瑱下落片》。洪福瑱是幼天王的名字。曾国 藩认为,左宗棠说伪幼主已经逸出金陵城,纯属无稽之谈。从金陵至广德、湖州一 带,县县皆有驻军,早已严令防“逸贼”,各城驻军皆未禀报有“逸贼”窜境之说, 洪福瑱果否尚在,迄无端倪。攻克金陵时,湘军巷战终日,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 无可指之汛地,所以要追责根本不可能。然后曾国藩笔锋一转,指向了左宗棠:“杭 州省城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尚未纠参。 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左宗棠当初收复杭州,太平军十余万人全部突围 出去,要参办,应该先办左宗棠才是。 左宗棠很快奏上《杭州余匪窜出情形片》,与曾国藩来一个针锋相对。他奏 称:“克复杭城贼尽数出窜,与金陵首逆逸出不可同日而语。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城 未能合围也。金陵报*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臣欲参部曲,也无可参也。”
朝廷再把左宗棠的奏折转给曾国藩。他复奏时不再争辩首逆逸出是否该参,而是 转移话题,说浙江全省已经平定,饷源已充裕,原协济浙军之江西景德镇、婺源、乐 平、河口厘捐,应复归湘军粮台,以作裁撤之饷。两人斗得这样热闹,把军机大臣们 也弄糊涂了。宝鋆尤其惊诧,拿着曾国藩的复奏道:“王爷您瞧瞧,这不像曾涤生的作风呀! 他怎么也像乌鸡似的,与左诸葛咬得满嘴毛?” 议政王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初左季高蒙难,最难的时候还是曾涤生把他 留在军中,温语劝慰,并与胡林翼等人向先帝力陈,他才因祸得福。如今季高毫不留 情,他大概一时气糊涂了。” 宝鋆摇着头出去了,议政王又对文祥道:“曾涤生是怎么回事,的确不像他的作 风?” 文祥却另有看法,笑道:“这就是曾涤生的作风,他不仅谨慎,也是个极聪明之 人。依我看来,他的意图就是让朝廷放心,避免成为心腹大患罢了。” 议政王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曾国藩真不愧是大儒啊!” 曾左闹得不可开交,这时一些言官也纷纷上疏,拿江南的传闻参劾湘军和曾氏兄 弟,无非是*人太多、劫掠太重,此外,还有人提出李秀成是不是真的伏法,也值得 怀疑。慈禧于是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谕令曾国藩把金陵金银去向说清楚,并要求湘 军报销历年军费。二是让僧格林沁派人赴金陵暗查李秀成凌迟处死的真伪。 曾国藩接到朝廷上谕的时候,曾国荃就在身边,打开廷寄一看,不禁兜头泼了一 瓢凉水—— 御史贾铎奏,请饬曾国藩等勉益加勉,力图久大之规,并粤逆所掳金银,悉运金 陵,请令查明报部备拨等语。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 始,永保勋名。唯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 骄,庶可长承恩眷。至国家命将出师,拯民水火,岂为征利之图?唯用兵久,帑项早 虚,兵民交困,若如该御史所奏,金陵积有巨款,自系各省膏脂,仍以济各路兵饷赈 济之用,于国于民,均有裨益。此事如果属实,谅曾国藩亦必早有筹划布置。 曾国荃一看气得跳脚大骂:“朝廷真是卸磨*驴!惹急了,我兄弟振臂一呼,* 上金銮殿……”
曾国藩怒斥道:“老九,你住口,你我兄弟弃家从戎,上为解君父之忧,下为解 百姓于倒悬,何曾有半点私心,你竟出如此狂悖之言。” 曾国荃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以大哥的脾气,免不了招一顿训斥,但没想到会如此 严厉不给情面,心下不满,愤愤道:“朝廷如此待我兄弟,还有何忠义可讲!你读书 读迂了!”说罢转身就走。 “老九,这些话你再对人讲,休怪军法无情!”曾国藩冲着老九的背影喊。他真 是怕曾国荃管不住嘴巴,以言获罪。这罪,那真够诛九族的! 其实,曾国藩也觉得朝廷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他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正打算不 着痕迹地自剪羽翼,没想到会这样交相逼迫。按朝廷的无情,他真想如老九所说,振 臂一呼,*奔京师。如今他麾下的湘军,总数不下二十万!单是老九的五万人马,也 能把朝廷*得手忙脚乱。
可是,这只是赌气的想法。要*上金銮殿,也没那么容易,僧格林沁屯兵皖鄂交 界,冯子材、富明阿把守镇江、扬州,官文驻武昌,长江中下游三大军事重镇都屯兵 陈粮,一面是防长毛,另一面其实就是防患于未然,以免湘军攻下天京后,肆意北 上,问鼎京师。就算这三路人马不是湘军的对手,湘军也非铁板一块,到时候左宗棠 率五万人马与他撕破脸皮,曾氏兄弟便难免腹背受敌。抛开这一切都不说,湘军成军 以来以儒家教导将士,讲的就是为君父分忧,救百姓于水火,如今天下苍生终于看到 点儿过安稳日子的希望时,他曾国藩却又起兵谋反,良心何安?曾国藩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安分的想法甩掉,亲自捉笔回复朝廷关于金陵金银的 去向,金陵金山银海也罢,财货如山也罢,如今是没法追回了,如果要真去追,非把 湘军逼反了不成,那时候他曾国藩可真就是万劫不复了。所以,他无论如何必须把这 件事情解决好。好在他明白这一切的根本病因就是要他裁军,并非要真的追究金银, 对他玩惯了笔头子的人来说,不过就是篇文章而已—— 世间都传金陵金银如海,百货充盈。臣亦曾与曾国荃论及,城破之日,查封贼 库,所得财物,多则进奉户部,少则留充军饷,酌济难民。乃十六日克复以后,搜* 三日,不遑他顾,伪官贼馆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问,则并无所谓贼库者。讯问李秀 成,据称:昔年虽有圣库之名,实系洪秀全之私藏,并非伪都之公帑。伪朝官兵向无 俸饷,而王长兄、次兄且用穷刑峻法,搜刮各馆之银米。唯李秀成所得银物,尽数散 给部下,众情翕然。此外则各私其财,而公家贫困等语。臣闻苏州、杭州存银稍多于 金陵,俗语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然亦无公帑积储一处。臣弟国荃以为贼馆 必有窖藏,贼身必有囊金,勒令各营按名缴出,以抵欠饷。臣则谓勇丁所得贼赃,多 寡不齐,按名勒缴,弱者刑求而不得,强者抗令而遁逃,所抵之饷无几,徒损政体而 失士心。因晓谕军中,凡剥取贼身囊金者,概置不问。凡发掘贼馆窖金者,报官充 公,违者治罪,所以悯其贫而奖其功,差为得体。然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微 臣意计之外,亦为从来所罕闻之事。 曾国藩这份奏稿,用一句话说,就是“把水搅浑”。苏州是李鸿章克复的,杭州 是左宗棠克复的,没有向他们讨要金银,怎么偏偏向曾老九要?后面的文字,则无异 于威胁,是在委婉地告诫朝廷,如果逼急了,湘军将士会做出什么,他曾国藩也控制 不了。 曾国藩把草稿交给文案抄录三份,一份报朝廷,一份留营中,一份则由他私人收 藏。这是他多年的文案习惯。这样一忙,就到了晚饭时候了,这时赵烈文过来说九帅 病了。曾国藩一听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去看。 曾国荃真的病了,曾国藩握住他的手,感到火一样烫。
“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曾国藩心疼地问道。 “大哥,我这是心病。咱带兵打仗,脑袋时时挂在裤腰带上,好不容易攻下金 陵,大家好歹也都得了恩赏,对跟着咱拼命的兄弟们也有了个交代。可是谁知道,这 恩赏才几天,竟然有那么多人参劾,朝廷竟然不问青红皂白,指名道姓地斥责,这太 让人心寒。”曾国荃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曾国藩劝慰道:“九弟宽心。朝廷这个上谕也只是密发给两江总督府,也就是给 咱留着面子,是体恤咱的。只是那些言官闻风而奏,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而已。” “大哥,那些金银,弟兄们早都送回湖南了,怎么交代?” 曾国藩笑了笑道:“你是为那些身外之物操心?放心吧,一切有我。九弟啊,这 些都不是朝廷的真意,朝廷,是要咱裁军呢。你想想看,你我兄弟手中雄兵二十万, 朝廷如何又能放得下心?亏得还有议政王给我们扛着,要不,还不知有多少稀奇古怪 的事呢。再说,湘军已是强弩之末,军纪断难恢复,留着早晚会给你我惹麻烦,宜早 不宜迟,趁金陵克复,战事稍平,立即裁撤。唯有如此,你我兄弟方保无恙。”
“大哥,说裁就裁,你让兄弟们怎么过活?他们荒废了农耕,除了打仗,什么本 事也没有。再说,总要先把欠饷发了,总要发些安家费吧?数十万大军,裁十万,一 人一两,那就是十万两,何况每人欠饷少的也是十几两。那可是上百万两银子!弄不 好,要激起兵变!”曾国荃却不同意立即裁军。 曾国藩又劝慰道 “我知道此事万难 但再不裁撤 更难的事情会 件接 件地压过来。九弟,这事,你就听我的吧。啊?” “也不光是银子的事,咱们兄弟,富贵得来全靠军功,湘军一撤,在朝廷眼里, 咱们便一文不值。”曾国荃掏了心底话。 曾国荃从一个秀才起家,如今已是浙江巡抚,虽然并未履职,但也是响当当的封 疆大吏。而且在军中,更是一呼百应,人人尊一声九帅,那是何等风光?而湘军一 撤,这一切便都如流水,去而不复。 曾国藩开导道:“九弟在意的还是富贵功名。要论富贵,你我兄弟应该满足了。 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我还有一句话,叫花未全开月未圆,花开全了,就离凋谢不 远了;月圆了,也就离亏不远了。功名富贵也是如此,你我兄弟,已近花开月圆之 际,此时我们自剪羽翼,便是自求花未全开月未圆,正是持盈保泰的正道。” “大哥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手下那些悍将,可不愿做小脚女人。”曾国荃对此不 以为然。 曾国藩拍了拍老九的手说道:“他们都是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唯你马首是瞻, 你应当耐心劝说。” “我试试吧。”曾国荃敷衍道。 曾国荃试的效果并不好,或者说,他本心里并不赞同大哥的谨小慎微。第二天上 午,曾国藩正在埋头批答公文,没经通报,竟然有人进来了,而且不是一两个,而是 湘军的干将们几乎倾巢出动。萧孚泗、朱品隆、唐义训、王可升、刘松山、易开俊、 鲍超、周宽世、萧庆衍、金国琛……唯独没有曾国荃。大家站在曾国藩面前,殷殷地 望着他。曾国藩知道肯定是老九弄的事,不知道他对这些骄兵悍将们都说了些什么, 后背禁不住冷汗直冒。 “大帅,兄弟们听说湘军要裁,都心灰意冷。勇丁们都堵了去路,请发欠饷。” “大帅,克复金陵,兄弟们只顾*贼,根本没见过什么银子,朝廷非要我们拿银 子出来,我们只有一条贱命。”
“大帅,满人就从来没信过咱汉人。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大江南北,水师陆军, 数十万兄弟都唯大帅之命是从。” “大帅,将相无种,有德者居之。天下本就是汉人的,皇帝也该轮到汉人来做 了。” “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狂徒捆起来。”曾国藩气得怒拍桌案大喝,又吩 咐,“马上去请九帅,看看他带的什么兵!” 曾国荃很快到了,看到一员大将已经被曾国藩捆了,就说道:“大哥,这事不怪 兄弟们,要怪就怪我……” 曾国藩打断他的话道:“你住口,你们心里想什么,你们明白,我也明白。谁也 不要再说,我有一联奉送各位。”说着,他提笔写了一副对联,写罢掷笔转过身去生 气。 两名戈什哈展开联句: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藩的这副集联,上联取自苏轼诗《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下联出自王安石的 诗《伯牙》。湘军将领并非都是赳赳武夫,多是有功名的儒将,自然能明白曾国藩的 心迹。倚天照海花无数,可以理解为背倚蓝天,看阳光照海,便有繁花无数,不过都是诱惑人的幻景罢了。流水高山心自知,可以理解为,我与湘军将士,如高山流水日 夜相伴,大家的心思我明白,我的心思大家也应当明白。流水无意做高山,这个皇帝 我做不得,大家不必相强。中国古诗词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不同阅历不同境遇的 人,便会有不同的理解。对这两句话,大家自然各有见解,但曾国藩不想做宋太祖黄 袍加身,这个意思大家还是都能理解的。所以众将目示曾国荃,等他拿主意。曾国荃 见大哥意志已决,就挥了挥手,各自叹息而退。 曾国藩把老九留下,室内就只有曾氏两兄弟和心腹赵烈文。曾国藩分析道:“老 九,今天的事从此永不再提。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以为振臂一呼,会应者如 云?不错,左季高、沈幼丹、李少荃,都是出自我湘幕之人,但你真的相信他们还是 从前的朋友?左季高功虽高,但以功论赏,不至授闽浙总督,而朝廷却授之;沈幼丹 在我湘军将士苦战之时与我争江西厘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朝廷不是一直在 默许他吗?少荃没有公开与我竞争,但朝廷却一再谕令他会攻金陵,这难道仅仅是从 战局考虑?还有,僧格林沁数万大军开到鄂皖边境,名是剿捻,可是捻军主力并不在 此,这是为什么?湘军,已不复是从前的湘军了。此时我兄弟,如处惊涛骇浪,不得 不戒骄戒躁,持盈保泰,以平安渡过此时风波险滩。” 曾国荃长叹一声道:“大哥不用再说了,此中利害,我也掂量得出。你放心就 是,不会给你惹祸的。” “老九,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准备告假回乡养疾。” 曾国荃惊讶地问道:“大哥好好的,怎么要回家养病?” “朝廷对我不放心,我回家养病,朝廷没了疑虑,湘军兄弟的日子会好过 些。”曾国藩笑了笑。 “如果是这个原因告假,那也轮不到大哥,大哥回了家,这上上下下我如何应付 得了?”曾国荃说的是实情,以他的能力,带兵没问题,应付官场却是力不从 心,“还是我来告病吧,我的肝疾已经两年了,如今金陵克复,正好回家调养。” “侯相,九帅说得是。告假无非是向朝廷和世人表一表姿态,九帅回乡就够了。 如果中堂执意告假,反倒有撂挑子胁迫朝廷的意思。”赵烈文此时开口说话了。
曾氏兄弟都点了点头。 赵烈文继续说道:“至于裁撤湘军,这是早晚的事。但此时,侯相倒要多些心 思。要撤,但又不可急于求成。人人都知道湘军有数十万,但真正湘军的骨干,也就 是九帅统领的吉字营五万人。侯相你看可否这样,先裁长毛降军,再裁其他各军,九 帅的吉字营要裁弱留强,裁老留壮,勇丁少了,但实力不减。” 曾国藩赞同道:“惠甫说得极有道理。我独坐一会儿,明天再说。” 次日一早,曾国荃拿着请准回籍养疴的折子找曾国藩来了。 曾国藩说道:“老九,我也让人拟了份关于载撤湘军的折子,今天一块拜发。你 的折子,朝廷未必准。不准最好,这裁军是件头痛的事情,有你在总要容易得多。如 果准了,也未必不是好事。这两年苦了你了,也应该清闲些时日,养养元气。” 曾国荃心境灰暗,淡淡地应道:“准不准我都得回籍,新宅子我还得回家亲自筹 划,不能让他们给弄得小家子气了。” 曾国藩本想劝九弟不能过于张扬,但一想此时九弟心灰意懒,话无从出口。
曾氏兄弟的两份折子几乎同时递到京中,慈安接过两份折子简单翻了翻便说 道:“没想到这么快曾氏兄弟就有动作了,妹妹,他们怕不是真心吧?”“他们是不是真心很难说,但肯定有试探朝廷的意思。这倒让我想起康熙年间撤 三藩的事情来了。撤三藩前,吴三桂上了个折子,主动要求撤藩。圣祖仁皇帝知道吴 三桂是试探,却照准了。结果吴三桂就反了。”慈禧应道。 慈安惊讶地说道:“哎呀,妹妹,曾氏兄弟的折子只有留中不发了?要不,他们 要是像吴三桂一样,可就麻烦了。” 慈禧笑道:“不,咱也照准。圣祖当年为什么要故作不知准了吴三桂?因为吴三 桂早晚得反。曾氏兄弟和吴三桂不一样,曾国藩没有吴三桂的胆量。” “可是,大军都在人家手里,不能不防啊。” “防当然要防。咱就用曾国藩的人防曾国藩。”慈禧自有主张,“姐姐你看这样 行不行,朝廷分别给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一道密谕,具体的事情一样也不明说, 就夸他们勤恳办差,为朝廷分忧。朝廷一秉大公,绝对不会亏待忠臣。左宗棠还可以 再赏他一样先帝的东西。” “这样好是好,不过,他们也许会告诉曾国藩。咱们唯独不赏曾国藩,不太公道 吧?”慈安有些担忧。 “这不是为了公道。曾国藩一听到朝廷给其他疆臣密谕、赏赐,独独没有他,他 就知道朝廷原来有防备,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还有,再给僧王一道密谕,让他密切注 意江南动静,时刻准备应变。” 慈安赞叹道:“哎呀,妹妹,你的心机真是深呢。姐姐我就是两个也不顶你一 个。” 慈禧笑道:“姐姐,你这是夸我还是说我呢。这朝廷内外,上上下下,姐姐都托 付给我,我不上心能对得住姐姐吗?这事,我就这样安排了。” 金陵两江总督府,曾国藩率文武焚香放炮接旨。两份上谕同时递到,一份同意曾 国藩的裁军计划,并且分别从江西、安徽、江苏各调银十万两发放欠饷;另一份上 谕,是准曾国荃所请,“恩准浙江巡抚曾国荃回籍养疴,浙江巡抚一缺,仍由左宗棠 兼署。着赏曾国荃上好高丽人参六两。”
恩准回籍养病也就罢了,偏偏要赏六两人参,这简直是拿他九帅开涮!还跪在地 上的曾国荃早就怒不可遏,当着众文武的面冷笑道:“早知朝廷如此寡恩,我吉字营 就不该拼死与长毛苦战!让他那些满人糊涂蛋给他们保天下去!攻克安庆,我整整轻 了十斤,围困金陵两年,我肝疾加重,又轻了七八斤,我堂堂七尺男儿,身重竟不如 乡间花甲老农!我湘军将士,是在为他们拼命,拼命啊大哥!”说到伤心处,曾国荃 禁不住放声大哭。 曾国藩怕他失态,再说出什么话来。连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扶他起身 道:“九弟,你的功劳我两江文武知,湘军弟兄知,天下人也知。朝廷也有朝廷的苦 衷,九弟不必难过。”然后又对众文武道,“今天之事,九弟有些失态了,各位都是 自家人,当体谅九弟的苦楚,且不可向外人道,让外人笑话。” “大帅、九帅放心。”众人齐声说罢,都知趣地告辞了。 众人走后,曾国荃又说道:“哥,没想到朝廷如此绝情。我拼着身家性命克复金 陵,只封了个伯也就罢了,浙江巡抚还没到任,就巴不得我回籍,连一句安慰的话也 没有。”
曾国藩劝道:“九弟啊,朝廷给六两人参,也就是个安慰的意思。” 曾国荃恨恨道:“不提这六两人参也就罢了,这分明是寒碜你我兄弟!大哥,我 走后你一定小心,朝廷如此薄情,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实在放心不下。” “怎么,你现在就想走?” “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就走。” “后天是你生日,你忘了?怎么着也得过了生日再走。” “不必了,明天就提前过了吧。” 次日晚上,两江总督府内举行盛大的宴会,为太子少保、一等伯爵湘军九帅曾国 荃辞行。曾国藩向来十分俭吝,从不设办豪奢的酒宴。今天酒宴摆了十几桌,湘军营 官以上的将领及总督府的幕僚们都参加。酒菜算不上特别丰盛,但就曾国藩的一贯性 情而言,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曾国藩陪曾国荃走进设在大堂的主席,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高呼参见侯相、参见 九帅。一时间桌动椅摇,响作一片。曾国藩向众人拱了拱手道:“明天九弟就要回籍 养疴,特备薄酒为九弟送行;明天又是九弟的生日,今天也一并贺过了。我湘军出省 作战十余年,兄弟们如此齐全的相聚,今天这是第一次。我兄弟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高呼敬中堂、九帅,又是一片桌动椅摇。 曾国藩轻挥两手道:“大家坐下饮酒,不必拘礼起身。” 然后曾国荃敬大家,大家再回敬。 一会儿,气氛就浓烈了。曾国藩握着曾国荃指骨分明的手说道:“九弟啊,你自 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栉风沐雨,殚精竭虑,积劳成疾,今蒙皇太后、 皇上体恤,准回籍养疴,愿九弟安心息养,早日康复。” 众人起身举杯高呼:“祝九帅早日康复!”
“明天是九弟四十一岁生日,我作了十几首七绝赠九弟,请诸位指教。”曾国藩 一挥手,从秦淮河上请来的顶尖歌女们拨丝弄竹,婉转的曲子袅袅而起,哀怨的歌声 打动人心。
九载艰难下九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惭愧庭所春意薄,无风送汝上青天。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 佳节中秋平巨寇,书生初试大功时。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龛定平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剪开。 提携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贼周宣六月篇。 生缚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诗句真诚,曲调感人,歌者动情,勾起了湘军将士历历往事。曾国荃更是感慨万 千,热泪横流。他站起来,高举酒杯,大声道:“弟兄们,曾某的功劳都是各位拿性 命拼来的。曾某不敢言一个谢字,我等兄弟情同骨肉,也不必言一个谢字。曾某有一 事相托,请兄弟们尽心。大战已毕,朝廷命裁撤湘军,王命不可违。我知道裁军有千 万艰难,但非撤不可。我走后,请诸位严遵军令,听从侯相安排,我拜托各位 了。”说罢,他豪饮一杯。 众将高呼:“九帅放心,千难万难,谨遵军令。”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码头,黄鹄号轮船泊在岸边,兵勇们正向船上搬运曾国荃的 行李物件。曾国藩率幕僚们前来送行,湘军将领在金陵的自然也都前来。 轮船汽笛长鸣。曾国荃登上轮船,回身对曾国藩说道:“大哥,回去吧。”然后 又对那些将领们抱拳道,“诸位兄弟,拜托了。” 轮船冒着青烟起航了,船上船下的人彼此摇手。直到轮船消失在茫茫大江上,曾 国藩才转身回城。上轿前,他对赵烈文说道:“惠甫,派专差到苏州去,请少荃到金 陵一聚。” 李鸿章接到曾国藩的信,立即来到金陵。以富庶闻名的江南,一路所见却是破败 不堪,田地荒芜,蒿草没膝,接近金陵,更是尸骸遍地。路上田间很少见到百姓,偶 有所见,都是囚首垢面,衣不蔽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场持续十几年 的战事,最受蹂躏的依然是百姓。 总督府大开中门,放炮迎接李鸿章。曾国藩则亲自到仪门迎接。李鸿章趋前几 步,要行大礼,早被曾国藩双手扶起:“少荃,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师生一场,不比 外人。” 两人安庆一别,已近三年未曾谋面。分别时,李鸿章是四品的道员,如今已是二 品的巡抚兼南洋通商大臣。曾国藩善看相,禁不住盯着李鸿章端详良久,心中赞叹: 少荃双目炯炯,意气坚定,堪当大任,当初没有看走眼。当初,曾国藩派李鸿章带兵 入沪,原本仅指望他能保住上海这个饷源要地,谁料不仅上海保住了,而且以上海为 根基,实行“用沪平吴”的方略,两年多的时间,收复江苏二十多个州县。尤其是在 上海华洋混居之地,李鸿章驾驭洋人,无论华尔还是戈登,最终都是俯首帖耳,借助 洋人之力,而不为洋人所左右,其手段就是曾国藩也是自叹不如。
李鸿章不到三年而封疆开府,曾国藩的提携功不可没,李鸿章从心底里感激,见 曾国藩明显见老,头发白了许多,鼻子一酸,眼窝发热地说道:“老师的头发,怎么 又白了这么多。” 这是至亲的人才能说的话,平常的关系或者一般下级见上级,少不得言不由衷, 恭维一声“气色真好”之类。曾国藩拉着李鸿章的手往西花厅走,边走边道:“岂止 是头发白了,精神也大不如前,说话多了舌头也麻,眼神更是不济。” 喝茶,寒暄之后,曾国藩又道:“少荃风尘仆仆,先吃过午饭后咱们再从容相 谈。既然来了,就不妨住几日。” “一切都听老师吩咐。” 这次曾国藩招李鸿章前来,一是要商讨一下江南乡试的事情,二是商讨江南民生 经济恢复事宜,三是商讨撤湘留淮的大事。
乡试是各省最重要的科举考试,凡本省秀才及与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均可 应试,中式不仅取得做官资格,而且可以参加次年春天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乡试照例 在各省省城举行 不过江南是个例外 康熙六年前 安徽和江苏还属一个省 称江南省,省城就在金陵。后来,江南省分为江苏、安徽省两省,安徽省城安庆,江苏省城 苏州,但乡试却还是两省合并举行,依旧称江南乡试,依旧在金陵举行。江南多才 子。两宋以来,江南科举一直十分兴盛,尤其明清以来,士子及第不仅数量多,而且 名列前茅者多出江南。江南人以此为骄傲,也自然特别重视科举。江南乡试,自从太 平天国定都天京以后,除在咸丰九年在浙江借闱补行过一次以外,再也未曾办过,至 今已经有三届未曾举办,致使江南士子失去了晋身的机会。曾国藩十分清楚江南士子 急于参加科举应试的心情,处理得好不仅可以笼络江南士绅,同时也可以抬高自己在 江南的威望,以弥补曾国荃烧*掠夺带来的恶劣影响。所以到金陵后的第二天,他就 前去贡院查看,并安排立即对毁坏的监临、主考、房官等屋舍进行修缮。粗略算一下 时间,要按惯常的时间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正常年份,乡试在八月初八日正式入 场,九月份放榜,此时桂花正开,因此又称“桂榜”。今年桂榜是赶不上了,推迟至 十一月举行。乡试主考向来由朝廷简派,而监临——也就是监考则由安徽、江苏巡抚 轮流充任,按惯例,今年轮到江苏巡抚了,所以必须请李鸿章过来商讨相关事宜。 “但凭老师吩咐,”监临乡试是大事,李鸿再忙也不可推托,“只是苏省刚刚克 复,千头万绪,学生恐怕不能久驻金陵。” 这次江南乡试,因为是三届合并举办,所以应试士子当不下两万。两万人的住宿 安排、治安维护,以及各项考务,自然是烦琐异常,照例监临的巡抚一般要提前一个 月就入驻金陵,进行各项工作的筹备,入闱后从开考到出榜又要一个月,前后要两个 月的时间,李鸿章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全陪下来的。 “乡试是江南大事,少荃你是主人,别人替不了你。我已经奏明朝廷,十一月初 九日入闱,按惯例,你这东道主应当在十月初就到金陵来,我宽限你十天,你到十月 十一日到金陵如何?” “学生遵命,到十一日就携印起程前来。”李鸿章的打算,是派江苏学政盯在金 陵,他到十一月初到金陵来,曾国藩如此说,他也不好辩驳。 第二件事是江南民生经济恢复,这件事情李鸿章一直在做。曾国藩到金陵后就命 令苏、浙、皖、赣各省都要设立善后总局,下设忠义局,访查战争期间忠义人士,并 予以褒奖优扶;设保甲局,清查登记人口,搜拿贼匪;设清理街道局,负责清理街 道,掩没尸骸;设清查田产局,负责清查田产。江南遭此兵灾,财物屡被劫掠,唯有 土地抢不走搬不动,因此,曾国藩将清查土地放在恢复重建中的第一位。清查手续十 分简便,只要业主出示印契,呈验是真便可发还耕种;没有印契的,只要有邻里出具 一张保结,也可认领。李鸿章在江苏办得更简便,如果连相识的邻里也没有,向官家 提出申请,便可自行耕种,如果将来原主找来,只要立即归还,就不追其责。李鸿章 以为,迭遭兵灾,田产印契丢失大有人在,有时候就是找个邻里熟人作证也难,而最 重要的是先把荒地耕种起来。李鸿章实行招垦抚恤的办法,鼓励难民对无主地进行耕 种,并借给种子,对人口多的家庭还借给耕牛。对李鸿章这一做法,曾国藩深以为 然。李鸿章还向朝廷奏请,请豁免江宁府属上元、江宁、六合、句容、江浦、溧水、 高淳七县钱漕,一律豁免三年。因为李鸿章每复一地,都要求豁免钱漕,而户部又是 捉襟见肘,因此迟迟没有准奏。李鸿章特意请曾国藩也上折帮他说话。
第三件事裁湘留淮,最为李鸿章所关注。此前曾国藩已经写信告诉过他,打算裁 撤湘军。李鸿章是靠着淮军起家,自然知道军队的重要性。湘军要裁撤,那么淮军的 地位无疑会迅速上升,而他这位淮军统帅,在朝廷的地位自然更加举足轻重。他知道 老师谨慎的个性,如果他为了让朝廷彻底放心,也要求裁撤淮军,那就麻烦了。然 而,他多虑了,曾国藩肯裁湘军,却要求淮军必须保留。
“少荃,湘勇已是强弩之末,锐气全消,即便朝廷不逼迫,我也早有裁撤湘军的 意思。”曾国藩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可是,淮军万万不能撤。眼下捻子闹得厉害, 如今豫、皖、鲁三省都不得安宁,如果有一天窜到我两江来,那时谁能做两江的柱 石?非你的淮勇不可!淮勇朝气蓬勃 兵端未息 绝不能裁撤 于私来说 湘淮本是一家,只要淮军还在,就如同湘军还在。”曾国藩自然不必把话说得直白,李鸿章何 等聪明的人,曾国藩的富贵爵位,靠的是湘军,湘军撤了,他将来恐怕要多多依赖淮 军了。湘淮本是一家,只要淮军还在,曾国藩的处境就不至于太窘迫。 “淮军将士,与学生相从日久,性情熟洽,尚能唯学生之命是从,而学生出自湘 军门下,将来老师要调用淮军,便如九叔的吉字营一样便当。换作其他的人,休想调 得动。”听曾国藩如此说,李鸿章不必为淮军前途担忧了。 李鸿章这话说得很高明,一方面抬举曾国藩,表明他一定支持老师,而一方面也 说明,淮军是他李鸿章的,他人想插手,没那么容易。 “将来需要淮军建功,自然是少荃亲自率领。我精力一日不济一日,早没了带兵 上阵的念头。”曾国藩的确已无带兵上阵的想法,只要湘淮不要都裁光,只要李鸿章 能领会他的心思,他就满足了,“我最近留意了一下,捻子与长毛的战法又有不同。 长毛占据一地,往往不肯轻弃;而捻子却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飘忽不定,神出鬼 没。对付捻子似乎更难一些,少荃也要多多留意。” 其实李鸿章也一直在关注捻军的行动,但他嘴上却说道:“捻子由僧王大军剿 办,蒙古铁骑,勇冠天下,剿灭捻子的大功,僧王一军足矣,学生没太留意。何况朝 廷和僧王也未必愿意我们湘淮插手剿捻。”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需不需要又是一回事。捻子发展势头很大,将来要不要淮 军帮助剿捻,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少荃是淮军统帅,不能不多用点心。”曾国藩对僧 格林沁剿捻明显信心不足。 裁湘留淮是这次商讨的重点,既然师徒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大事办完,接下来便 是随意闲谈。 曾国藩回想三年前安庆攻克,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齐聚安庆,商讨 未来战略。那时候太平军还占据金陵,安庆以下,几乎还全在太平军手中。那时曾国 藩雄心勃勃,众人也是意气风发。三年之后,金陵收复,此时与他共商未来方略的, 只有李鸿章了。胡林翼已经作古;左宗棠远在浙江,而且与曾国藩闹得彼此不通私 信;曾国荃被迫以养病为由,辞职回乡。今天师生两人所议,已不同三年前的运筹帷 幄、决胜千里,而是自剪羽翼、消除朝廷猜疑。一想及此,曾国藩也不禁心境灰暗。 而裁撤湘军需要大量饷银,银子哪里来,朝廷却置之不问,不禁令他惆怅万分:“少 荃,裁勇撤军,难的是补发欠饷,如果裁撤的勇丁离营时尚不能发全饷,闹起哗变来 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知道你也艰难,可是无论如何,你要帮我筹措五十万两。”
李鸿章一听此数,心里暗暗叫苦,但嘴上却道:“恩师张口,学生没有不答应的 道理。可江海关税已经一分一毫不能动,苏省钱粮也一免再免,唯有厘金可以腾挪, 而淮军所指全靠厘金,厘金几乎罗掘穷尽。五十万两学生不敢滥应,凑齐二三十万两 还是有把握的。” “那就先筹三十万两。”李鸿章没把话说死,而且他也确实艰难,曾国藩就点了 点头。
然后两人说起曾国荃被迫托病辞官,曾国藩大发感慨,牢*满腹,全然不像他平 时谨小慎微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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