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怀旧13-行旅者三漂泊

三 漂泊

父亲东北回来,邻村有人上门提亲,被大姑一一婉拒了。那时父亲在三里外的大姑家居住。在父亲眼里,大他十三岁的姐姐似乎就是母亲，姐姐视自己这个小弟弟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大姑给他的似乎就是母爱。大姑否定这门亲事的原因只为家里太穷,生怕娶不起。不管媒婆如何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大姑就是一个“谢”字。大姑深知媒婆所介绍的姑娘,是外村一户极有口碑人家的姑娘,人漂亮活泼,小父亲一岁。但冷静想来,与其悬空着,不如塌实些好,最终托辞过些年再说。其实,媒婆介绍的那户人家的姑娘,恰好就是母亲。这样算来,加上父亲过往大连母亲家的那次,已是第二次与母亲擦肩而过。但当时两人都浑然不知,只是后来两人结合到一起,提及往事,幡然连缀起来，深感其中的奇妙。这又是后话,需要说明的是,那时母亲一人在家伺候她年迈的奶奶,那年,她十六岁。

父亲不能总在家无聊地闲着,虽不去东北了,男人也理当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十七岁,应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了。他决心走出家门闯荡世界去。爷爷无暇顾及,好像心里早以为就当如此,自然不管不问。父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投奔1930年去南京海军学校就读的二伯那里,不管是当兵,还是做工,他要见识自己没有经历的人生,登上大舞台感受一下。

父亲先是由青岛乘船赶往上海,在上海找到二伯的一个军官朋友家。军官很热情,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口江浙话。在军官家里,父亲享受到了未曾品尝过的美昧佳肴,让父亲除大饱口福外,身心也极为愉悦舒展。临走,二伯的朋友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旧军装送给父亲,并面授机宜。父亲自穿上这套军装,坐火车汽车什么的,从未受过阻拦,人家不敢张口要钱不说,还笑脸拱手的,畅通得连父亲自己都诧异得不得了,兴奋得有些飘飘然。从上海乘火车到南京,再到二伯所在的靠近江边的海军军官学校,顺利得甚或让父亲有些不知不觉。八九年没有见到二伯了,当兄弟俩相见于他乡异地,自然百感交集。父亲晚上和二伯同睡在一张床上，他不停地向二伯唠叨着家中发生的事情，以至于彻夜不眠。

次日天一亮,遵照二伯的安排,父亲乘车先到江阴二伯家小住两日,因二伯的家就在江阴,家中有二伯母和两个大堂兄。江阴是国民党海军一重要基地,临近无锡。父亲乘火车在无锡站下车,又转乘汽车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二伯家。二伯母待父亲非常好,盛情款待远道而来的父亲。父亲眼快腿勤,不愿闲懒，除了帮二伯母照料两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外，还干着许多家务，深得二伯母的喜欢。

一周后,二伯请假回来,进门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原来他给父亲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军工厂,名为浦口造船厂,管事的与二伯相识,每月工资四块大洋。然而,父亲急匆匆回到南京浦口,上班尚不足一个礼拜,二伯又喜冲冲找来,告诉父亲赶紧收拾行装,立即到江阴当兵去。父亲头脑里没有当兵的概念,直觉上感动当兵有些痞。转头又想,反正军人吃穿不愁,且社会地位也不低,作为一个男人,这不能不算谋到了一份正经差事。再说二伯毕竟见过世面,又倍加关爱小弟,理当言听计从。父亲遵照二伯要求,星夜兼程再返江阴,几百里的路程,花去一天多的时间,总算按时赶到了指定的地方。那是江阴临江的一个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军舰几十艘,二伯托人安排父亲当兵的舰艇是一艘小型驱逐舰,名为“伏波号”,是国民党海军购买“重庆号"时,英方配送给的一条小型驱逐舰,舰艇一千多吨位,舰员编制一百三四十人。

父亲一路上打听了许多人,他抄近路以最快捷的速度赶到了“伏波号"所停泊的码头。当他疾步走近那里时,非常不巧,码头已空空荡荡,江面上漂浮着舰船留下的一片片油污和一些杂物。询问才知，“伏波号"在父亲到达前两小时,已起航离岸。气喘吁吁的父亲很是失望,站在码头上,望着浩森的江水,心中满了郁闷,这毕竟是白忙活了一场。父亲给二伯打了电话,得到答复“伏波号"已驶往上海,并要求父亲再赴上海。电话中二伯还透露“伏波号"此次任务在身,将去台湾海峡执行一次任务。父亲不敢歇息,生怕耽搁,又启程往上海赶。据父亲讲,从江阴到上海,花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然而,令父亲大为气恼的是,当他不辞辛苦找到停靠处的码头时,而“伏波号"像是跟他捉迷藏一样刚刚驶离码头,且仅有百米之远,如此近的距离,他的眼睛清楚可见军舰大烟囱冒出的浓烟,汽笛尖厉的叫声,似乎带有谐谑调侃的意味。父亲目送着舰艇一直驶出黄浦江,他木然呆立在码头边,着急、哀叹，愤愤不平等诸多滋味,涌满周身。那一刻,他特别想哭,他恨不能跳人江中去追逐远去的军舰。等再与二伯通上电话时,他竟难以掩饰自己的委屈,禁不住哭泣开来。想想自己南下求职之路,简直就像被命运捉弄了一通一样。二伯安慰父亲就职“伏波号”已板上钉钉,耐住性子,等舰船回来也不迟,再说时间不过一周左右嘛。二伯理解父亲,稍作安慰,父亲心情自然开朗了许多。

父亲再次来到二伯在上海的艇长朋友处。艇长依然热情，对父亲像二伯一样关怀备至,好吃好喝好生款待。父亲心里的郁闷还一时难以排解,自己因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捱着时间。次日,艇长回家一进门,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好像出了什么大事。这一天,父亲记忆犹深,至今还能一口准确说出来日期。父亲走到艇长跟前,一脸惶惑地望着他。艇长不住拍着父亲的肩膀感叹道“你太有福气了!。”父亲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呆立在原地。后来,艇长告诉父亲“伏波号“沉了，在厦门附近的海域,被宋子文麾下招商局的一艘万吨巨轮撞沉,舰上除一人幸存外,其他无一生还。父亲知道,舰上足有一百三四十条人。父亲听后震惊万分,惊讶、惶恐、犹疑写满他的脸,他瞪大眼睛直直看着艇长,一时语塞,后背冷汗已打湿了他的衣裳。此时,父亲庆幸自己的好运,感叹命运奇妙的安排。

之后,二伯介绍父亲到了海南岛榆林港海军基地,在一长官家做起了勤务。说是勤务,其实就是协助长官的太太看管八个月的婴孩。父亲勤快又机灵,到哪都讨人喜欢,不肖说长官夫妇俩视父亲如小弟,给父亲的工钱一点不比勤务兵少。而父亲后来也不把他们当外人,里里外外似乎就是长官家里的一个成员。父亲会打麻将能炒一手好菜,就是在那时侯学会的。父亲经常说起那段日子,长官家那个孩子乳名叫毛毛,父亲极愿逗他玩儿。父亲灵巧,爬起树来身轻如燕,三五下便到了树顶,他常爬到椰子树上摘椰子,然后一一砸开取椰子水给全家人喝。父亲说,长官家的小院子堆满了他摘下的椰子。一年后,父亲托辞离开时,长官一家老小很是动情,恋恋不舍,竟使得长官一家人哭红了眼。父亲托辞离开的理由很充分,即遵父命回家相亲,其实二伯已给父亲寻到了新职,一艘几百吨位的扫雷艇,番号201艇。201扫雷艇驻防长山岛,临近老家。父亲手里拿着爷爷亲笔写的信,于情于理,无懈可击。长官自然放行,尽管心有戚戚,临走还不忘为父亲打点了一份厚礼。

每每回想至此,父亲嘴里总感叹,他看管的“毛毛”如今也该六十多岁了,天隔一方,杳无音信,人生如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