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芹嫁到张庄时,张庄已不再是传说中的张庄。
张庄有五百来户人家,算是大庄。庄子呈东南、东北八字形排列,像是贴在大腿内侧的两道疤,疤上挂满繁杂的生活和经年累月的烟火味儿。一条四季长流的小溪,从两座山的大腿根部汩汩流出,清澈的溪水,像把利剑,齐刷刷把村庄一分为二。在放大的卫星地图上,张庄活像是躺在黄土地上,叉巴双腿晒暖暖 的丰满女人的下半身,也不知从啥时开始,有人叫张庄为女庄。
有人夸张地形容,女庄像是位胸圆腰粗尻子大的少妇,身体好奶水足底盘稳,腿一叉生一个,不费事不说,娃娃长得还精神。从这个村子里走出了不少能人,据不完全统计,光在皇城吃皇粮的足足有上百号,至于公务员、大小老板,密密麻麻一层子,没人数过,也数不清。如果掐着指头算,女庄也输送出不少“人渣”,他们散落在中国各个行政区划的版图上,由第一代打工者衍生出的第二、第三代打工者中,就有不少给女庄脸上抹了黑的人。用现任村支书张四娃的话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公跳天神。看来,这做好人和做坏人,是会被传染的,信不信,由你!
曾几何时,方打围圆几十里的女娃娃,以能嫁到女庄而自豪。芹芹就是自豪中的一位。她是80年代末嫁到女庄的,那时,女庄和其它村镇一样,开始一拨又一拨往外输送“游民”。
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年人,舍不下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起鸡叫睡半夜挖着看不到头的光阴。
新嫁娘芹芹,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鹰勾鼻、樱桃小嘴,和谐地排列开来,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但她不是凭脸蛋征服老公的,当姑娘时,她就是勤顾娃娃。
新婚第二天,芹芹扛着锄头下地了,墒情不等人,得赶紧把胡麻种上,胡麻可是一家子来年锅里的油水。
老公张昂是家里的独苗苗,婆婆40岁才有了他,但老两口爱子不宠子。他从小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可就在张昂读高一时,父亲因车祸离开了人世,他妈妈也一病不起,无奈,昂昂只能放弃学业,回家照顾母亲。他放下书本进地头,慢慢把百十来棵苹果树和八九亩地,营务得有模有样,母子相依为命,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光在几亩地里,挖不了多少光阴,后来,张昂也加入到打工者的行列,没多少技术的他,只能从建筑工地搬砖开始,一步步,凭着不断学习和劳作,他用三年时间跻身大工行列。
日子顺着时代高速发展,不可逆转地跟着走。
村庄里半大的娃娃,书读到初中或高中,连高考不参加,就加入“游民”开启打工生涯,挣钱成了唯一衡量成功的标尺,大学毕业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四处漂着打工?也不见得比没上大学的挣得多多少。实用主义和现实主义占据了不少人的头脑,读书无用在一定的阶层和范围内像蛆一样腐蚀着一些人的认知。
也有不少年轻人,困在打工的路上,农村回不去,城里没有根。他们要么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块抹布,机械地把时光和未来捆绑在看不到头的厂房里;要么成为建筑工地的一块砖,知识与技能的缺失,别无选择地把他们困在窄隘的豁岘里,前路就像自己的长辈一样,一辈子住工棚、吃烩菜、挣养不饱家的血汗钱。他们心里十分复杂,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却没有能力支撑梦想;羡慕有钱人的挥金如土,却不肯积跬步至千里;渴望老婆孩子热炕头,却在左难右难的现实面前荒了妻子、误了子女……
昂昂的铧,一遍又一遍深耕芹芹这块肥沃的土地,光亮的铧片和松软的土地,说不上是谁温暖了谁,但一定是成就了最美的彼此。婚后大半年,昂昂赖在家里,妈妈还叨叨过几次,都被芹芹“妈,让昂昂好好缓缓,过了年再去!”挡了回去。
男人和女人真奇怪,没进被窝时,还彼此嫌叹哩,一但钻了被窝,马上腻歪到一起,像成了彼此身上的零件,走哪儿都想带着。
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宝宝,婆婆比小两口还稀罕大孙子,不挪地儿守着。隔了两年,芹芹又生了个闺女,儿女双全,一家人的笑声,浸染得院子里的鸡呀狗呀都活蹦乱跳。
家里添了人丁,花费一下子增加了不少,一罐奶粉好几百,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昂昂一口气跑到南方的大城市。南方正大拆大建,挣钱的机会多多。天太热,一天24小时,像是装进了铁桶里,汗珠子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淌,衣服从没干过,汗水浸透的衣服硌得皮肤生疼生疼的。昂昂听工友讲,用洁尔阴擦擦管用,他从药店里买了瓶一试,还真管用,发红痒痒的皮肤很快就好了。
一个下雨天,大伙儿都光溜溜躺在工棚里。
“快快,快看,昂的屌跟驴的一样,哈哈哈……”
“白寡妇见了,一定会疯,哈哈哈……”
白寡妇?工地有排民房,临街的门口放个冰柜,那位三十来岁的女人,窝在屋里的一张旧藤椅上,头发烫染得像弹簧,眼窝永远黑乎乎,像被谁捣了一拳后留下的淤青。嘴巴比吃了死娃娃肉还红还艳还滴着血水,裙子的领口压得很低很低,三分之一的乳房晃荡在外面,像是给哪路神仙随时准备好的供品,一副愿者上钩的作派。昂在脑海里勾画了半天,也没觉着白寡妇哪儿好,和他的芹芹根本没法比。他的芹芹虽然是俩娃的妈了,但那身段和当姑娘时没什么变化,尤其是……想着想着,昂扯件褂子搭在下半身,他的命根子有了强烈的反应。
傍晚,雨下得更大了。一帮老爷们咥上几碗油水严重不足的烩菜,一个个斜倚在床板上,抽烟的抽烟,想心事的想心事,磨牙的磨牙,打屁的可着劲儿打屁。阴雨天,工棚更像个大蒸笼,潮潮的热浪从地面一圈圈升腾起来,没处躲也没处藏,汗珠从各个毛孔里蹦出聚集到绿豆大小后,哗啦啦滚落。昂说,他能听见汗珠子滚动的声音,像是老家下大雨,滴檐水落到地上,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临铺郭胖子,内蒙古人,壮实得像头牛。他吭哧吭哧鼓捣半天,从床下摸出壶蒙倒驴,热情邀请昂一起喝。昂没啥酒量,他架不住胖子的热情,就你一口我一口对着壶嘴吹上了。
什么时候雨停了?昂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爬到白寡妇肚皮上了?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工棚的?昂更不知道。他是第二天听胖子说的,胖子说,他在白寡妇肚皮上折腾得可欢了,白寡妇的叫声也是史无前例的。
昂起初不信,怎么可能呢?他可从来没有要背叛芹芹的想法,打死也没有!第二天晚上胖子硬拉着他到白寡妇那儿,钱还欠着哩。
“唉哟,兄弟,你太厉害了,再来一炮?”从白寡妇吃人的红嘴唇里,昂知道自己酒后不但失了态,还失了身。他从裤兜里抠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地上,扭头就跑。
昂疯子一样一口气跑到工地,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沙地上,抱头痛哭,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酒,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到白寡妇那儿,恨自己为什么要背叛他深爱着的芹芹……
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芹芹从梦中惊醒过来,裹身的汗褂湿透了,她两手使劲儿压着胸口,可心还是狂跳,像是要蹦出胸膛。
在炕上烙了半晚上大饼,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芹芹迫不急待拨打老公的电话。一遍,两遍,三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六神无主的芹芹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屋蹦那屋,那屋颠这屋,一声鸡鸣狗叫都能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快中午时,芹芹的电话疯狂吼起来。
“喂,是张昂家属吗?请尽快来处理张昂的后事……”
芹芹两腿一软,倒地了地上。俩娃娃吱哇哇吱哇哇哭叫着,面碗一样顶着一头稀疏散发的婆婆,一手揽着俩娃娃,一手把芹芹的头拢在自己干瘦的大腿上,老人家用她全部的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
芹芹像只疲倦的小猫,蜷缩在婆婆身边,心被狗掏空了一样,没了思想,没了念想,没了主张。
她的魂魄被一个电话抽得干干净净,无助的芹芹机械地翻看手机通讯录,在一闪而过的名字中,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拨通过了电话。他叫来福,是芹芹的发小,虽然没有什么过密的交往,但从小到大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岁月流逝里,注入了剪不断的情愫。来福没有丝毫忧虑,当即答应陪芹芹去处理张昂的后事。
来福像牵宠物犬,一直牵着芹芹,上车、下车,下车、上车。橡皮人一样的芹芹,深一脚浅一脚蹭到张昂打工的城市,那个知热知冷百般宠爱她的男人,躺在冰冷的太平间,任凭芹芹如何撕心裂肺哭呀叫呀,他装睡一样,没一声应答,没一个动作表示,没一丝可以感受得到的温存。透心的凉,从脚趾一丝丝浸入,那凉像是冲锋的战士,以势不可挡的意志,急速沿着每根经络每根毛细血管侵蚀,撕裂,辗压,占据。
工地负责人带她们去了当地公安局,警察同志出示了事故调查报告,报告核心内容就几个生硬的字——意外摔下脚手架死亡!
意外?意外?意外?芹芹满脑子全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个巨大的黑洞,里面到底填了多少内容,她是没法解读的,瘫倒在太平间的芹芹,脑袋重得抬不起来,她就那么坐着,眼睛空洞成她家后院半崖上的窑洞……
来福跑前跑后,详细了解了张昂出事的前前后后,张昂的多位工友讲,出事前好些天,人看上去没精打采,像是丢了魂似的。丢了魂?在解手架上作业,瞬间风险由隐性转化成显性,悲剧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工地老板还算有人情,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补偿、丧葬等费用。芹芹抱着丈夫的骨灰盒,灵魂出壳一般,顺着来福的牵引,挪动僵尸。
怎么到的家?芹芹不知道;怎么把昂昂下的葬?芹芹不知道;怎么一天天活下来的,芹芹也不知道。她的魂没了,那张好看的脸上,像是糊了一层牛皮纸,没有光彩,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从树叶缝隙里挤进的阳光,平摊在小院里,婆婆一屁股坐在房檐下,像滩泥,大黄狗挨着她仰卧着。大半年过去了,婆婆灰暗的脸上,再没挂过一丝微笑,芹芹心里明镜儿似的,婆婆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芹芹从阎王爷那儿捞回魂魄,尽力拉扯着两个娃娃,她的路看不到头。
好光阴和烂光阴,像门前涝坝 里的水,明晃晃摆着,不用眼睛看,心就能感觉得到。同一轮月亮同一时间洒下的光,印到芹芹窗户上的是凄凉和无助,她咬着牙把没有希望的光阴往前推。娃娃一天天长大,婆婆一天天枯萎,她一天天被生活风干。
小学在镇子上,距家有二里地,芹芹骑自行车来回接送俩娃娃,赶上地里农活忙,她千叮咛万嘱咐后,俩娃娃手牵着手,自个儿上学放学。
来福这个憨厚的男人,悄悄帮衬着芹芹。芹芹到地里,活有人替她干了,家门口的柴房里,隔三茬五放着一袋蔬菜或面粉或大米或油或牛奶。芹芹几次想登门感谢来福,可她每次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来福哥有家有室的,她唐突登门,怕会给他带来闲话。
在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秋上,芹芹在地里挖洋芋,赶中午到家做好饭,她给婆婆舀了碗,让儿子端给婆婆。
“妈,妈,我婆叫不醒来!”
当,芹芹手里的碗掉下来,碎了一地。
婆婆静悄悄地走了。芹芹给婆婆洗梳停当,穿上早年间备好的寿衣后,才扯开嗓子“哇”地一声哭开了,街房邻居被撕破空气的哭声打了个激灵。
邻居张大婶第一个冲进来,喘着粗气在院子里喊:“芹芹呀,你这是咋的了?”
几间破瓦房,在一场又一场大雨的冲刷下,哪还有不倒塌的道理。“芹芹这娃娃的命苦呀。”“老婆子走了也好,自己少遭罪,芹芹也轻省些。”
来福忙前忙后操持着,他知道芹芹心力憔悴,根本无力打理婆婆的后事。街坊邻居都搭把手,老太太的后事办得还算体面。
“天塌了,地陷了,没娘的娃娃命苦了……”老辈人口口相传的话,全落在了芹芹一个弱女子身上,她像株干旱地里挣扎的庄稼,怎么瞅,都是灰头土脸的。
来福凭借着吃苦耐劳的本性,早几年就拉起了自己的队伍,在县城搞装修,算是个小老板。在房地产从温到火的战线上,他瞅准了商机,口袋里也挣了几个铜板。
芹芹的婆婆下世后,眼瞅着芹芹像深秋的庄稼,一天天打蔫,来福急在心头,他几次动员芹芹到县城里来,他帮忙支个摊,做些建材生意,或许能帮助她度过难关。
芹芹反复思量着,她除了两个娃娃,什么也没有,老公的那笔补偿费,在安葬完老公和婆婆后,所剩无几,她知道这样等下去的结局是死路,可她不敢迈第一步,她没资本,她没经营,她怕连累来福。
夜,像是抽干了血的鸡儿,静静地,没一丝声响,满身的羽毛发散着只有不眠人才懂的心碎和凄凉。芹芹希望能赶快睡着,她更希望昂昂或婆婆能给她托个梦作个主,她好累,也好难。
冬的夜,真长……
芹芹的五金建材店开张了,门脸儿不大,但占据了建材市场入口的位置,是来福帮她盘的。在县城里有个门脸儿,等同于在县城里有了事业、有了窝、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加上进的货,都是来福帮她赊的账,再有来福介绍客户,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来福还帮她娘儿仨租了一间带厨房的房子,他带几个工人,两天就收拾得妥妥贴贴,从家拿来铺盖和锅碗瓢盆,小屋子一下子就有了烟火味。
芹芹的日子从小门脸开张那天起,有了光也有了彩,俩娃娃在城里上学,芹芹心里压着的石头落地了,她怎么都能活,但不能委屈了娃娃,她所有的期盼都在俩娃娃身上。
来福很少到她店里来,有需要的材料,都是派别人来拿。随着生意越做越红火,芹芹心里的亏欠也越多,好几次,她让来拿货的小伙子捎去的烟,来福在结材料款时,都把钱给了。
她知道来福是个好人,是个不图她回报的好人,他把自己当亲人了。芹芹也把来福当最亲的人,藏在心的最底层,夜深人静,她会翻出来,自己慢慢消化。
有天夜里,芹芹做了个梦,梦醒后她全身湿透了,脸像火烧一样烫。细细回味,这梦,这梦,这梦呀……
她梦见,来福像头壮实的牛,精细地耕耘着自己,她忽而上天入云端、忽而下地进深海,在爱的天空和海洋里,毫无保留地徜徉。
梦醒了,芹芹吓得裹紧被子,任由汗水浸透她的肌肤,六年了,六年来她从没想过的事儿却在梦里出现了,那个人竟然是来福!
第二天,芹芹特意回趟乡下,那个倾注了她太多情和爱的女庄,像是步入暮年的妇人,不再羞答答掩饰自己的玷缺,就像二胎三胎的农村少妇奶娃时不再避人一样,是什么就什么样儿,你要多想是你的事,女庄还是女庄,本色得没一点修饰。老的老,小的小,老和小成了整个村庄的主色调,不管你接受与不接受,城市化进程的脚步,碾碎了的何止芹芹的旧梦,牮在墙根下晒暖暖的老人,比尻子下的穰柴还穰,身上的零件组合七拐八歪的,没一丝生机。
芹芹到婆婆和昂昂的坟上,烧了很多纸钱。她坐在昂昂坟头,说了很多话,她相信昂昂能听到也能听懂她的话,她为这个家,她为这个人,甘愿守着俩娃过一辈子。
种子落到地里,只要墒情好,总会一天天发芽、破土、拔节、抽穗、结果。感情的种子也一样,天时地利人和都满足了,只差一个机会,机会来了,那苗会噌噌疯长,挡也挡不住。
芹芹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来福对她太重要,她不能伤害他,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伤害!她把所有的感激、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用最原始的真诚和善良,通过不落一丝痕迹的惦念、问候、祝福来回报这个男人对她和孩子的关爱。
有时,芹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也想,要是时间能倒退到她选择对象时多好,可那时,她是该怎么选择呢?
女庄不言不语,败落的树叶打着旋,从村头到村尾,笤帚扫进背篓,热炕上的故事,一层一层剥开来,笑声好脆。
芹芹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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