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先是被亲爹未死下葬;又是被流氓盗墓侵犯;历尽磨难逃出魔窟,本以为新生来了,结果却被情郎一击……
宣和年间,又是宣和。
东京汴梁金明池畔,有一座樊楼。
樊楼姓樊,楼主人姓范。
兄弟二人,范大郎经营酒楼,是大掌柜的;范二郎游戏人间,是甩手大掌柜的。
春夏之交,嫩绿新红,金明池畔游人如蚁。
这如蚁的游人之中,自然少不了范二郎,少年心性,又是万物生发的节气,免不了浑身上下有些生机勃勃,身上鼓胀胀、心里空落落,意兴阑珊,转身上了茶楼。
哪知茶楼之上,早有一段孽缘等着他?
茶楼里坐了个叫周胜仙的漂亮姑娘,是曹门里做海货生意的周大郎的女儿,趁父亲外出经商,带了养娘丫鬟溜出来游玩。
范二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周胜仙半舒柳腰半倚栏杆,二人四目相交,男的倜傥,女的柔媚,互相钟意的不要不要的。
一个要了一碗糖水,非说水里有草叶:“你这水不干净……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胜仙小娘子,一十八岁尚未婚配,我爹爹并不在家……谁家喝水还要草?”
另一个也要了一碗糖水,也发狠:“这水还真不干净……我是樊楼酒店掌柜范大郎的兄弟范二郎,一十九岁尚未娶亲,我会……打鸟弹球儿……喝水……还要草!”
这就相当于互相加了微信。
只可怜卖水的白被欺负了,两碗糖水谁也没给钱。
胜仙小娘子回到家里就发烧,浑身上下脑袋疼,有人的时候吃得少,没人的时候吃不饱。
她娘一看,这可是病了啊。
病了,可是请不了大夫,因为男人外出经商,家里只有女眷,请个郎中过来也不稳便 ,于是……给请了个媒婆。
王媒婆不简单,会保媒,会看脉,会接生,会做针线……进了周家稍一打听,再一看情形,就明白了姑娘害的是“春脉”,这是外边有心上人了。
果然,三言两语,弄清了红线两头的男女主角,又三言两语,说动了双方家长。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男大也不中留,你留他干嘛?所以……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儿,但是,女孩子的爹一回家,画风就变了。
这位周老爷,死活不同意,一面埋怨夫人颟顸,一面训斥女儿轻浮,一面痛骂媒婆挑唆。
按他的本意,自家的生意做得不小,已经到了需要更进一步的时候了,他希望借女儿的婚事攀上一个更加体面更有助力的姻亲。
而姑娘自己选定的这门亲事,虽然范家的酒楼经营的也挺大,但自己金珠宝贝的女儿,选一个商人做亲家,明摆着棋差一招,吃亏了。
就是不同意!
谁料想女孩从小娇惯坏了,一是性子烈,一是身体差,一是从小没受过委屈,屏风后面跟父亲纠缠几句,气急攻心,羞愤交加,向后一歪,晕死过去。
这不要紧,哪个要紧?
夫人一边哭孩子一边埋怨丈夫,你不顺着她,不顺着她,就为了多那三五千贯的彩礼钱,就把孩子气坏了啊!
谁知道这句话批了老龙的逆鳞,越对钱看重的人越怕别人奚落他在乎钱,越冷血的人越在乎别人批评他不重情义。
结果是,气令智昏,周老板羞怒交加,做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断:女儿也不抢救,耽误死了;自己拿出三四千贯的家私连同女儿生前用过的金珠细软,一起当嫁妆,给女孩入了殓。
本来的喜事,翻成了丧事!
话说管坟地的张家兄弟,叫仵作帮忙入了殓,找几个闲汉出力凿了墓坑,系下棺材,掩了黄土,上面盖起墓庐。
三尺无情土,掩就香魂。
再下一场雪,干干净净。
但是人世间的龌龊事,死到地下也躲不开。
周老板“风光大葬”了亲闺女,几千贯的财物充做陪葬,让一个知底细的坏人垂涎三尺。
女孩下葬的当天,帮忙的工人里有个叫朱真的闲汉,眼珠子早就跟着金银财宝掉进棺材里了。
他上了心,也留了意,砌坟的过程他全程参与,每一步都预留了手脚,不为别的,就为了盗墓做准备。
朱真是个下作行当的世家,专干没天良的买卖,家里祖传着干没天良买买的家什。
朱真回家,床底下收拾出撬刀、斧子、皮灯笼,披了蓑衣,戴了斗笠,雪夜出门,去寻他的命里富贵。
掀开石板,扒开黄土,撬开棺盖,皮灯笼高挑,影影绰绰,照亮了下面端庄地睡着的周姑娘的嫩白的脸。
朱真贼不走空,取了陪葬的金珠细软,又拔了姑娘的首饰钗环,还不尽兴,剥了姑娘的全身衣服……
可是,本以为是个冷馒头,实际上是个热豆包。
原来,周家姑娘本就没死,只是周爹匆忙下葬,仓促成殓,堪堪的被活埋进了墓庐之中。
朱真这个贼,来得又忒及时,一阵折腾,姑娘还阳了。
一个怕声张,一个怕用强,两下一迁就,朱真假意答应送周姑娘去樊楼找情郎,一袭蓑衣当头一盖,背回了家,藏起来自己受用。
可怜周姑娘,一心痴念范二郎,不料刚出地府,又入狼窝。
周胜仙在朱真家里,断无生理啊,如果不是年轻漂亮,早就做了刀下之鬼。
初一等十五,十五等初一,一直忍耐了一年有余,转眼又是元宵佳节,趁朱真出门看鳌山,碰巧隔壁邻居起火,周姑娘逃了出来。
但岂知这一逃,不是逃出升天,乃是自寻死路。
周胜仙一路打听,直奔樊楼。
地府一日,魔窟一年,她连父母尚且不顾,心心念念的就是樊楼上的范二郎。
这就叫,以身相许吧!
穿街过巷,莲弓窄窄,一路迤逦来至樊楼之下,头顶上高不甚高、人声鼎沸的就是樊楼,这才是她的人间。
人间,人间,周胜仙的执念人间。
进了酒楼,问过了酒保,听说二郎就在楼上,她理了理蔽衣、整了整乱发,怯生生又兴冲冲的一层层楼梯,步步升天。
二楼的楼板,由高及低,是她的新世界的地平线……近了,近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
她由死向生、含悲忍辱、苟且偷生,不就是为了这个美丽新世界?
世界的中心就在那儿,她心心念之的二郎,就在一团辉光中端坐,那么倜傥,那么挺拔……
她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窘迫,只是渴望着和他互诉衷肠。
她敛一敛身,抖擞精神,叫一声“二郎”,深深道了个万福。
她看到他站起来了,手扶着几案,脸因为兴奋而扭曲,腿因为激动而打颤……
他的手指着她,嘴唇在哆嗦,舌头在口腔中打着卷儿:
“……灭……灭!灭!”
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这就是她从死亡和地狱里挣扎出来要见的最重要的人,对她说的唯一一个字。
“灭!”
他要她“消失”,要她“去死”。
她当然了解自己的状况,一年多了,死过,濒死过,寻死过。
她从地狱的火锅里扒着锅沿逃出生天,能穿的最好的衣服就是入葬时的寿衣……
她逃出了地狱的汤,但是洗不掉地狱的味儿……
她没有胭脂,没有香粉,原本嫩白的已经暗黄,原本滑腻的已经皴伤……
眼睛里的热望衬不起她松垮的形骸……
她可不就是鬼?二郎记忆中的那个胜仙小娘子只是初版,现在的她,不过是以它为底片拓印出的模糊绣像,而且是一天一张,昨天摹在前天的底稿上描出的模样,已经只剩下轮廓,失真了。
失真了,剩下的只是天真。
“我是人哪,二郎,我不是鬼,二郎……”她哭,她笑,她不知怎么表达,却只能听见对方失智一样的在重复一个字:
“灭!灭!灭!……”
紧接着,迎面飞来一个重物。
不是他的臂弯,不是他的胸膛……那些她心心念念的玩意儿。
一个榆木的汤桶,迎面砸到她头上,“痛”的一声,五色五音五味齐出,灵魂出窍,神销气绝,她死了。
她已经死透了,头上的血淌在地上,这是她,作为一个他的女人,流给他的血。
再下边的余波仍旧索然无味:亲爹的悔恨,盗贼的伏法,情郎的悲痛,邻舍的惋惜,官吏的震怒,街谈巷议的津津乐道……
可是周胜仙死了,谁该来为她的枉死负责呢?
她的亲爹吗?
未死下葬,形同谋*,可是她毕竟没被她的亲爹*死;
盗墓贼吗?
刨棺盗墓,囚禁凌辱,可是没有他,她早一年前已经就死在三尺黄土之下了啊;
她的情郎吗?
他打的不是“鬼”吗?在他的世界里,她早死了一年多了!
谁该对这妙龄女子的死负责呢?
难道是命,还是她自己的无法抑制的执念?
垂死墓中惊坐起,
重生楼上痛*人。
(《醒世恒言》之《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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