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的神仙,没有一个长得好看。
我过五万岁寿辰,仰仗着我二哥的面子,到席的仙家们按着位分排排坐,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想抱我大腿,另一种是想先抱上我的大腿,继而通过我抱上我二哥的大腿。
礼物在我面前堆成了山,我拆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拆到一件好玩的。
司命为了满足能够给凡人写出跌宕起伏的人生规划的爱好,他研制出一面通天镜,上能观三界,下能看八荒,堪称偷窥界一大福音。
我刚读完唤醒通天镜的口诀,镜中便有人在打仗,像是个人间的将军,半边身子已然浴血,士兵三千对两万,活该输得片甲不留。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镜子前,目不转睛等他输,可我手贱,看到他手中的兵器被人打落,随手便从墙上摘下一件神兵扔到镜子里去。他一把接过,也没顾得上管手上的兵器是从哪里来的,敌方的攻击又快又猛,他手持神兵,一招使去,便将敌军除去一大片。
他用着顺手,我便继续往下扔东西,什么护身甲、琉璃锤、紫云冠、流光盾,我能摸到的东西都往下面扔,到后来,他挥挥手,轻松胜了这场仗。
日行一善,我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此时竟已到了后半夜。
我的目光从窗外的夜色中移回到镜子上时,镜中的将军竟也朝我这边看来,两道视线胶着在一起,我狠狠地拍了一把大腿。
这凡人长得……真帅!
还有神仙不认识我?
我活了五万来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拦在南天门外。
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举着长枪挡在我面前时,我愣愣地忘记拉住手中的缰绳。
“嗷!”
麒麟兽没能刹住脚,一头撞在南天门第十三根柱子上。
而我却被那条手臂一把拦住,避免了撞柱而亡的惨烈下场。
很好,他不只挡了我的路,还吃了我豆腐!
我扬声喊出我称霸天界三万年的口头禅:“你知道我二哥是谁吗?”
照惯例,不管他是何身份,此刻都该跪下抱我大腿了,便是再坚贞不屈的仙官也要鞠躬同我道个歉,然而片刻过后,拦住我的仙家动也不动,冷冰冰的嗓音从我头上传来:“仙子,你违规了。”
我仿佛被雷劈中,再次愣在原地。
“南天门进出皆需凭证,我从未在此见过仙子,还请您出示身份凭证。”
这下,我笑得肚子都痛起来了,几乎要躺到地上打滚:“没见过我?哈哈哈!不说四海八荒,这天界随便拎出一个仙来,没人敢说不认识我,来个能出声儿的,同他科普一下吧?”
我既然这般说了,便要抬头点个值班侍卫出来,可这一抬头不要紧,我的目光便紧紧黏在了那张脸上,这是我今日第三次愣在我家门口。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斜飞入鬓的媚眼,薄唇紧抿着,鼻梁高挺,衬得他更面若春风拂过,让我心头一动。这张脸此刻正严肃地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麒麟兽蹭着我呜咽,被我一脚踢开,躲到一边哭去了。
良久之后,太上老君恰好路过,听闻有吵闹之声,那艳丽的重重纱帐帘子一掀,老脸立刻震惊了,人还坐在轿子里,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喊出了那句:“五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
与我对视的人,瞬间呈石化状态。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仰头望天,迎风流泪:“劳老君挂怀了,本公主这遭回来——已悟了。”
他一定是要引起我的注意
近万年来,天庭几许风云变化,从那活了十几万年、仙力卓绝的上仙,乃至下派到凡间的地仙,没有仙不知道这样一句话——你可晓得我二哥是谁?
这句名扬仙界的口头禅,正是出自在下之口。
我性情乖张,不尊法度,打砸抢烧无一不精,每逢有谁不服,我便祭出那面大旗:“我二哥,正是当今天帝!”
因此我的知名度也大大提升,甚至我在三万岁时跑到妖界给妖后贺寿,敌对的魔君竟也笑呵呵的:“以五公主的所作所为,不需我们出手,天界灭亡指日可待,来,再喝一杯!”
我在心里画了个圈圈诅咒他。
“可你三百年不回天界,凌修认不出你,怪不得他。”摇光手中持着流云弓,一边比画,一边同我说话。
摇光偷溜出来给我接风,北斗七星又要黯淡一日,我冷哼一声:“想沾我光的仙家能从南天门排到西王母那儿去,不消多说,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一定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凌修并非天生仙胎,算得上白手起家,可我认为,既然他有胆量刻意将我拦在南天门外,多半是想“飞上枝头当驸马”,是个实打实的心机仙。
摇光瞧见我笑眯眯的样子,打了个冷战:“小五,你可别记吃不记打,忘记你是为什么下凡历劫去的。”
“那我就陪他玩玩。”我将酒喝干净,把杯子摔碎在地上,“你瞧着吧,不就是个凌修吗?”
我折腾神仙的手段五花八门,惹着我还能全身而退的,大概还没投胎。
听说昨日凌修受了罚,因为惹了我,生生被打散了数十年修为,今日他持枪站在南天门外,一阵凉风吹过,他两条腿直打哆嗦。这遭我专程以轻纱遮面去看他,他依然刚正不阿,横臂挡在我胸前:“仙子,请出示……”
我笑眯眯道:“凌仙卫贵人多忘事,又要拦我呀?”
话音刚落,他二话没说就跪下了。
第二日,我琢磨着他有了防备之心,便幻化成摇光的模样。我稍稍走近南天门,凌修戒备的神色稍缓,颊边竟然还有了红晕,似是鼓起勇气与我搭话:“摇……摇光仙子,今日有召见吗?”
这人看见我不是仇视就是畏惧,却看见摇光就春风满面?我心中一酸,跺了跺脚,幻化出本来模样:“哟,侍卫长还两副面孔呢。”
凌修叹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下。
第三日,我去找赤脚大仙晨练,到早朝时,我幻化成他腰间的葫芦,依然被拦在南天门外。
凌修仙术虽不及我,南天门上却挂着七面照妖镜,那镜中葫芦此刻正发出诡异红光。这镜子几经改良,显示蓝为妖魔,绿为凡物,红光映射出的是仙气,仙气越强,光芒便越强烈,如今那镜子里,赤红光芒闪得凌修不停眨眼睛。
凌修犹疑了一下,依然上前拦住赤脚大仙:“大仙,这配饰……”
我立时幻化回自己的模样,扶着大仙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他道:“凌仙卫……”
扑通!
我话还没说完,凌修跪得比前两次都要干脆,唇却紧抿,一言不发,这副模样,活像是我在折磨他。
我的笑意在沉寂中渐渐褪去,我看了凌修片刻,将目光移到别处去:“凌修啊,你知道……”
“我知道五公主的厉害。”凌修嗓音冷冷的,自嘲道,“五公主折磨仙家的手段在天庭是出了名的,五公主一声令下,要卑职投诛仙池,卑职得跟赶着去投胎似的跑着去;五公主要将卑职拆吃入腹,卑职还得关心五公主吃了生冷会不会消化不良。”
他在讽刺我……滥用私权?
没错,这天庭里对我卑躬屈膝的仙家实在太多,他为了能在我的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想出了这样的方式来勾引我,真是很不容易!
思及此,我俯身蹲下去与他平视,扳正他的脑袋,十分和善地问:“凌修,你知错了吗?”
我实在不想恐吓凌修,奈何领着仙兵征战几千年,浑身戾气难以除去,此刻又捏了个读心决,恰好能听见凌修腹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摇光仙子,为了每日能见到你,我能屈能伸!
哎?这剧情不对啊!
我心一紧,耳边便听见凌修咬牙切齿地说:“错了。”
我顺着话问:“你错在哪儿了?”
许是我没估量好距离,此刻我与凌修鼻息相闻,长睫轻触,他不甘地说:“错在不该将五公主拦在南天门外。”
“不对。”我手一松,“这天庭里看不惯我的仙家多了去了,你错在想骂就骂!你不知道骂我还得排队吗?!”
凌修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这是我人生的污点
我这几日没去*扰凌修,施了法术,悄悄从水中瞧他,他日日神色紧张,万分防备,生怕我从哪处跑出来。我咬着仙桃,坐在藤椅上乐不可支。
再次相见时,凌修慌张跑来,长枪都不知忘在哪里。
我躺在度厄殿中的贵妃榻上,正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抬起头时打了个饱嗝。站在旁边的度厄星君的脸色更为难看了。
诚然,凌修这侍卫长做得称职,辖区内仙宠丢失,不过才一个时辰,他便从南天门赶来了北边的星君殿。
凌修不看我,径直朝着度厄星君走去,微微俯身算是行礼:“不知星君走失的仙宠是个什么模样?岁数和毛色可确切?有画像便更……”
凌修一本正经、例行公事,度厄星君轻咳两声,打断了凌修的问话:“不劳侍卫长费心了,本君的仙宠……找到了。”
凌修脸上有了喜色:“在哪里找到的?天兵追查不到的地方,我还要严加看管才是。”
度厄星君:“在……五公主腹中。”
凌修:“……”
我抬眼望他,又打了一个饱嗝。
凌修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他痛心疾首地发出一声:“哼!”
我瞧他这样,连忙笑着出声安慰:“你不要怪我,实在是度厄的仙宠羽毛丰厚,又肥又香,从我头顶飞过时眼神中还带着几许轻蔑,兴许是谁在它耳畔总说我坏话。这样有智商的鸽子,不红烧它难平我口腹之欲。”
天庭的老家伙们背地里说:“不怕妖魔围剿,就怕五公主笑。”度厄星君被我笑得出了冷汗,连忙出声:“我可没说五公主坏话。”
我咂了咂嘴巴:“你是不是还寻思着编个借口,反正我名声也不好,大街上过去八个仙家,七个半都在骂我,这鸽子是耳濡目染,根本怪不得你啊?”
度厄星君:“五公主英明!”
我:“……”
度厄星君悻悻然躲到一边去,我望向凌修,难得害羞地搓了搓手:“今日吃了鸽子,还能见到凌侍卫,真是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凌修本是一身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结果被我一句话给说得全没了气场。
不多时,他才问道:“你……你吃鸽子,是为了见我?”
我见他掉进我的陷阱,立刻回答:“当然不是了!”
凌仙卫转身就走。
我看见他的背影,心脏一跳一跳的,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前,有人轻轻地把我抱在怀里,他问我:“你悟了吗?”我总是摇头。
可我眼前的,却是仙卫凌修。
仙卫凌修不是我的阿修。
回到翊罗殿,我立即赶往冰湖,使出仙术,便能看见凌修踪迹,他面色还算平静,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凌修的表情就不对劲了,他对着墙壁大声喊:“想我当年在凡间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如今却沦落至此,污点,这是我人生的污点!”
夜深时,摇光回星君殿中点星,我送她回去,看见了坐在织云崖上的凌修。
凌修两只腿悬在空中,目光黏在摇光身上,神色温柔。
摇光进殿后,我好整以暇地走到他背后,出言讽刺:“哟,不会是在这里等美人吧?”
凌修听到动静,转身瞧我,不冷不热地道:“关你何事?”
突然一阵怒火蹿上心头,我冷哼一声,转身要走,他又喊住我,拍了拍身边,示意我坐到那里去。
我开口,声音里是自己都听得出的别扭:“我可是声名狼藉的五公主,你对我这般示好,我会以为你是要抱我大腿。”
凌修微微垂了头:“午时过后,仙兵押送来一个刚捕到的魔界奸细,他掩藏已久,一直躲在度厄宫中。”
看来他是知道了。
“三十三天结界隔绝妖术,奸细只好用鸽子给魔界传消息,若不是你把他的鸽子烧了,度厄星君是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的。”凌修叹了一口气,“你是在救他。”
发现我是英明果断且有智慧的好神仙,凌修就叹气,在他眼中我就活该和传言里一样?几万年来,我广交好友,树敌之力也不在话下,可是凌修也看不起我,我心难安。
凌修还想说些什么,被我打断:“我嚣张跋扈,我不尊法度,是因为我二哥疼我,你们一个个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长得丑,我真看不起你们。”
凌修:“我……”
“你别想置身事外,明明早上还看我不顺眼,跟司命告我状了吧?现在后悔了吧?还说我针对你,满天庭的人求我针对,我都没时间。”
凌修:“你……”
“你还想说什么?看个星星叽叽歪歪,难道还想求我帮你追摇光?想得美!”
“裙子撕破了。”凌修挑中我说话的空当,突然插话。
我的老脸“唰”地一下红了,低头看去才想起,方才坐下时我就听见了裙子撕破的声音,因为太过专心听凌修讲话,我便没有顾及。那条缝隙从腰间开裂,我那抹得意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
凌修实力补刀:“还露底了。”
我:“……”
你们就四海八荒地去私奔吧
又是一日好时光。
听闻我被告了一状,正在殿中睡觉的我立刻“拍床而起”:“当今的仙家,怎能这般不惜命呢?”
大抵是因为美貌与智慧并存,总有刁仙想害我。
五万年来,与我单挑舌战者有之,联名上书者有之,告到我父皇母后那里都扳不倒我,如今我二哥上位,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去寻死?
我跑到宝殿之时,我二哥正一本正经地听仙家讲话。
今日告我的是夜游神,昨夜我衣裙被撕破,未防止丢更大的脸,我伸手灭了夜游神的夜明珠,天庭漆黑了整夜。
让我更难过的是,站在夜游神旁边的,正是凌修。
他也要告我?胆子肥了!
夜游神正说道:“五公主打砸抢烧,百无禁忌,在天庭为所欲为,还玩弄南天门凌侍卫长,实在应当严加惩戒。”
罪名不还是那些老套的话,二哥“嗯”了一声,嗓音中透露着笑意:“凌仙卫,小五玩弄你?”
凌修面色不悦:“夜游神请注意措辞。”
夜游神也知用词不当,立刻改口:“那么,是调戏?”
凌修更加冒火:“夜游神别是私塾没毕业,就来三十三天混饭吃吧?”
夜游神正了正神色:“是戏弄,是纯洁的戏弄。”
“嗯,此词尚可。”凌修微敛了神色,抬头望向我二哥,“回天帝,没有。”
夜游神:“……”
我原本默默地站在玉柱之后,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夜游神充满怨念地看向我,凌修则不动声色,我大摇大摆地飞出去,堪堪落在天帝脚边,谄媚地给他捶膝盖。
二哥瞥我一眼,这才冲我露出一个笑来,夜游神自知又败了,甩袖子便走。
二哥显然是有较为紧要的事情,目光深沉地望着我:“昨夜,星君殿中出事了。”
我仿佛预料到什么,话说出口时嘴唇都在颤抖:“摇光?”
“摇光与上生星君的事情你也知道,拉扯几百年了。前几日,上生星君和广目天王打群架,摇光将点星珠祭了出去,而点星珠在乱战中不慎被打碎,昨日轮到她点星,人间黯淡,这件事才被报上来。”二哥温柔地看着我,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摇光就被囚在天牢,你是她至交好友,有空去瞧瞧她吧。”
点星珠是天帝给七星特意配备的法器,只为点星而用,她参加私人斗殴,将其祭出,就是毁坏公家财产,也就是公然打我二哥的脸,这罪过,说大了,的确够治她一个灰飞烟灭。
而我二哥说话,向来不能只听字面意思,他让我有空去瞧瞧摇光,大抵就是让我悄悄取了天牢的钥匙,悄悄打开天牢的门,悄悄将摇光放出来,让她同她的本命上生星君去私奔。
我只知道二哥宠我,却没想到摇光犯了如此大错,他都能给我一个面子。我二哥,真不愧是天界一哥,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是我死抱几万年也不肯撒手的终极大腿!
我宁愿这样相信着,也不愿意去回想,也许他只是为了弥补三百年前对我的亏欠。
我回过头去时,凌修已经快要站不住了,他浑身发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夜深时,我在天牢门口“偶遇”了他。
凌修居然还换了身夜行衣!
夜游神的明珠将这天界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因此当我诧异地望着他问出“凌仙卫也来这儿散步”的时候,他讪笑着说:“不好意思,在凡间时落了一身坏习惯,没改过来。”
“你也来救摇光?”我嫌弃地看着他,“你明知道我要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凌修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天庭西南角的月亮说:“最难放下是痴心。”
我:“……”
凌修喜欢摇光这件事我的确不大赞成,毕竟他原来可是要引起我的注意的!可是现在,我仿佛不全是为了那点儿虚荣心……
暂且不管他,我捧着一坛酒,大摇大摆地进了天牢。今日只有三个牢头当值,我连忽悠带硬灌,活生生用太上老君的千年醉灌倒了他们,大概是因为有我二哥的授意,解救摇光的过程和吃饭一样简单。
摇光没受什么罪,只是脱下了一身战甲,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见到我时冲上来就问:“上生呢……他还好吗?”
“他在碧水池等你。”我一边解开她的镣铐,一边语速极快地说,“你们从碧水池走,借道凡间,天大地大,只要我还能在天界给你们扛着,你们就去四海八荒私奔吧。”
说完这句话,我趁机瞄了一眼凌修,果然,他脸色苍白如纸,想说些什么,却在发现摇光并没有看他一眼的时候闭上了嘴巴。
摇光和上生星君碰面后,只和我匆忙告了别,就立即跳下碧水池。我回过神的时候,看见凌修恋恋不舍地看着一池浓雾,挪不开眼睛。
“迟早你会遇见真爱的,可惜摇光不是。”我摊开手说,“不如考虑考虑我?”
“你是个好神仙。”凌修垂头丧气地转过头,注视着我的眉眼,“五公主,你不长浑身倒刺,也不至于现在还嫁不出去。”
我脚下步子一顿,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景象无比清晰,那年寒冬,阿修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他说:“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怒火突然在我心里熊熊燃烧了起来,我对着凌修的耳朵大声喊:“我嫁不出去关你什么事儿?!有本事儿以后别在南天门当值,不然我还欺负你,我欺负死你!把你欺负出三十三天,打落凡间,还要扔进修罗炼狱!”
我发完脾气,正要趾高气扬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就被凌修拉住了手腕。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却听见一道不太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五公主,几千年不见,你就不能温柔点儿吗?”
没错,用这种欠揍的语气说话的,除了魔界四太子,我不做第二人想。
就在我转身要骂回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两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魔界的人会出现在天庭?当然是因为今晚我二哥放水让我救摇光,所以没有仙家值班,他们趁机而入;
第二,没有仙家值班,我和凌修,根本打不过他们啊!我几乎是立刻将凌修扯到身后,小声对他说:“快跑!”
凌修皱着眉:“丢下你一个仙子在这里,岂是大丈夫所为?”
这种时候,凌修还惦记着他在凡间所学的那点儿三纲五常,我的内心是崩溃的,我明明是想对他说“你这个拖油瓶,说不定我本来能打赢,都要因为你输掉”,可是我一出口,却对他说:“阿修,你不能死。”
凌修不是阿修,那又怎么样呢?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魔界四太子的破天鞭挥来时,我抱住凌修的腰,将他拖入了碧水池中,我仿佛能听见太子在喊:“碧水池是随便跳的吗?你这么狠,咋不上天呢?”
跳一次碧水池,就是要剔骨剥皮,修为散去七八成,唯有下凡历劫的仙家才会跳池而下。摇光是天界逃犯,对她而言,这是无法选择的下下策,可是我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只是担不起一点儿风险,我怕凌修死掉,只要还能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耳边刮过呼呼的风声,记忆汹涌而来,场景变幻无数,唯独不变的,是一张脸,一张有着桃花凤眼、高鼻薄唇的脸。
三百年前,我也是从此处跳下,那时,我伤痕累累,我说:“二哥,保重。”
二哥的声音遥遥传来:“去吧,等你归来,你就能找到那个人了。”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
三百年前,我生辰那日,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司命的通天镜。
而那时,我在天界的使命是照看神兵——落英枪、护身甲、琉璃锤、紫云冠、流光盾。
二哥刚继任天帝不久,三哥不服多时,挑了我生辰的夜里造反,他的头一个目标便是我的神兵,若是这些神兵归他所用,破我二哥寝宫的难度至少会降低五成。
我正巧用通天镜在看人间的一个将军打仗,听闻三哥赶来的消息,破釜沉舟般将所有的神兵通通扔下了界,又将通天镜捏了个决,丢进了摇光的星君殿。我三哥来时,殿内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手握长枪的我。他为了找兵器,多耽搁了一些时候,就是我拖住他的这个空当,二哥已经剿灭了叛军。
我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日,众仙上本参我,说我保护神兵不利。
二哥为了不让仙家丑闻传出去,始终没定下三哥的罪,因而那日天界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素来目无法度的五公主因为看上了人间一位帅气的将军,而将神兵拱手相让。
二哥在碧水池边送我的时候,脸上仿佛写着“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天庭”十个大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去将神兵找回来,任你无法无天,二哥再不管你了。”
他觉得欠着我的,可是我那时却迷茫地望着碧水池下的雾气说:“这些年,我装成嚣张跋扈的样子,仙家的所有丑闻都由我来扛,父皇羽化时对我说,我作为仙家的背锅专业户,谁都能倒,唯独我不行,可是二哥,我明明是个好神仙,为什么遇不到一个肯心疼我的人呢?”
我真的好委屈啊,我们天庭的男女比例极其失衡,仙子属于稀缺资源,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然能保持数万年如一日的单身状态,想起来我自己都怕。
我二哥不知是安慰我,还是早就预料到了,对我说,我做出了这么大贡献,这一遭走去,肯定能脱单。
我在人间醒来时,法力全无,只记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我被关在一间小柴房里,木门被落了锁,从窗子望出去,暗无天日,极其凄凉。
门是在第二日下午被打开的,他们架着我往门口去,我这才得知,因为我昨日是按着神兵的坐标下落的,正巧就掉在了将军府的水池里。因为极大的下坠力,池子太浅,没能承受住,便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把正走在水池边上的少将军给震晕了。“幸好我们少将军没事,若是有个好歹,你有九条命都还不起。”护院说完,就将我扔在了将军府外。我正要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将军府朱红的大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刻,从门缝里挤出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它缓缓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于是那张熟悉的脸便也缓缓呈现在我面前。
“不是说好了要让我见一面的吗?那个有着天生神力,把我砸晕的姑娘,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头上绑着绷带的少将军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我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在你脚下。”
少将军凌修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高兴地蹲下来,仔细打量着我,半晌又挠着头说:“我……我见过你!可是……在哪儿呢……”
呵呵!你快被敌军打死的时候是我救的你!
“在梦里。”我爱答不理地脱口而出。
少将军竟然听见了,更加兴致勃勃地说:“对,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
如果他不是个将军,或许可以成为歌唱家。
我与凌修的第一次相见,草率得让我日后想起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对方呢?如果可以,我愿意对他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把我毕生所有的温柔都给他,可是,这毕竟是奢望了。
凌修决定每天都要见到我,这样才方便他能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我,而我也获得了住在将军府的机会,即便是一间小柴房。
每天中午,我都会啃着一个馒头,在祠堂门口晃悠。
对,我那日丢下去的所有神兵,都让凌修这小子给供到祠堂里了。
“我爹说,我是天生的武曲星,临危之际有仙人相助,那些兵器就是见证,皇上想见一面都得沐浴焚香呢。”凌修在我第一次发问时这样说。
武曲星的胡子比他的头发都要长,可我还是忍住了,这个愚蠢的凡人,我还是不要打击他的自尊心了。
我去偷神兵被抓那日是个寒冬的早晨,我只记得要将神兵拿回去,却不记得此刻的我与凡人并没有差别,我没有法力,不会隐身,更没有二哥罩着,才将落英枪拿在手中,便触动了机关,一张网从天而降,我屈服了。
凌修跪在老将军面前说:“小五是好人,真的。小五,你快告诉我爹,你只是想拿来看看,你不是真的要拿走。”
“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不能拿走?”我坐在网子里,双手捂住了脸,“再说,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以为我是好人了?”
凌修倔强地看着我,好看的眉头皱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
不知为何,我活了五万年,那是第一次因为一个凡人,心里酸疼酸疼的。
天界的仙家数不清,但没有一个敢说我是个好神仙,即便是摇光,也总说她同我在一起是狼狈为奸。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好事,我宁愿所有的锅都是我一个人背,这是我享受着天生神胎的代价,可是凌修说我是好人,我自己都要怀疑了,究竟是我傻,还是他傻?
自那之后,我仿佛一跃成了将军府的扛把子,谁敢惹我,凌修就削谁,连老将军都不敢轻易动我。只要我一哭,凌修就一副要陪我舍身赴死的模样。
我总说他:“阿修,你一个将军,能不能拿出点儿大男人的样子来?”
“我总觉得,我欠你点儿什么。”凌修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说,我们上辈子会不会是夫妻?”
可我哪有上辈子,只有凡人才有上辈子。
也许是二哥的话灵验了,与阿修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几乎要忘记我还是个神仙,我想做他的夫人,就像他的爹和娘,永远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十年的生命,甚至,我忘记了我下凡的目的,是找回神兵。
凌修死的那日已经是春天了,皇上多次讨要神兵,凌修都不肯答应,因为我总说那是我的东西,他就如何也不肯撒手,终于,*带着一卷清剿叛军的圣旨,团团围住了将军府。
凌修让我从后门走,他说:“谁都有贪欲,谁都想要掌握天下,神兵不在皇上手中,他必定不会放过我,你要活着,你要走。”
我愣愣地站在后门,突然抬起头问他:“你说谁都有贪欲,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更想你活着。”凌修笑了,他的笑容里全是我读不懂的忧伤。他和我不一样,我为天庭牺牲,是大义,我知道总有一天二哥会从别的地方补给我,可是凌修,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始终没有跑,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凡人们打架,看着将军府往日里与我说笑的人们一一死去,可是我无能为力。
凌修被一杆长枪刺破了胸膛,鲜血染红了地面,他望向我站着的方向,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可是我能够明显感觉到我的仙身在恢复,即便微弱,可是我的仙力慢慢充盈,那一刻我顿悟到,这就是历劫的过程,凌修就是我的劫。
第二日天色微亮的时候,我的仙身彻底恢复了,我捏了个决,将神兵从皇宫中唤出,将它们归回其位,而我,守着一地尸体,将冰冷的凌修抱在怀里,闯进了地府。
但我发现,凌修的魂魄已经不在了,不知投胎去了哪里。
那我就等,阎君不敢赶我走,只得好生伺候我,每日翻着生死簿,却怎么也翻不到一个叫凌修的鬼魂。
我在地府等了三百年,奈何桥上的人来来去去,我始终没有等到他。
我想,也许是他*孽太重,直接入了地狱。那时我才终于清醒过来,但我从第一层地狱找到第十八层地狱,也没有找到他。
二哥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便驾了麒麟兽,赶往三十三天,然后,在南天门,被凌修拦了下来。
凌修因为救赎了我,所以飞升成仙,他的命运与我的命运牢牢系在一起,也因此忘记了我。
“阿修!”
我醒来时,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嗯,看这质量,我大概是在凡间了。
凌修站在门口,背着阳光,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嗓音沙哑:“你抱着我跳碧水池的时候,摇光还没有走远,所以用了几成法力接住我们,天亮时离开的,说是要去蓬莱,怕有追兵,也就不同你告别了。”
我伸了个懒腰,阴险地嘲讽他:“看你家摇光小美人和别人私奔,你心里是不是特别不痛快啊?”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从背光处转过身来,举起了怀里那面通天镜,“你才是它的主人?”
我蒙了。
“我飞升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的一点儿执念就是这面通天镜。我只记得,我爱的人是通天镜的主人,后来我在摇光仙子的星君殿里看见了它,我就以为……”他向我一步步走来,委屈得像我欠了他好多钱,“摇光走的时候才告诉我,要把它还给你,因为这是三百年前你寄存在她手里的东西。”
我突然冷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谁:“我不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真的喜欢摇光啊……”
“我喜欢你。”猝不及防地,凌修扑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三百年了,我竟然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你究竟是为了神兵和我在一起,还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小五,我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凌修大概是哭了,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弄得一片湿润。
晌午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大片阴影,凌修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他紧紧地抱住我,我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一下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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