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厄于陈、蔡之间,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辍,弟子多有愠色。
孔子召他们乃逐个问:“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子路说恐怕我们还不够仁,所以才不能取得国君的信任;恐怕我们还不够智慧,所以才没有国君听我们的。
子贡说夫子之道太大了,以至天下不容,夫子要不试试做点儿妥协?
他们的话即刻遭到孔子的批评,尤其子贡,孔子说:“你不好好修道,却反而想要求容,唉,你胸无大志啊。”
颜回的回答截然不同,他说:“天下不容,不容又怎样?不容然后见君子!”
孔子听了欣然笑曰:“说得对啊!颜回,你这小子,你若多财,我愿给你当管家。”
——《史记·孔子世家》
1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清 李世倬《枯墨山水图》。
《诗经·小雅·何草不黄》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孔子懂诗,“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他的这句评价,“思无邪”三字,无比精准,至今无人能及。先秦之时,诗就是后来的《诗经》,就像河就是黄河。
“不学诗,无以言。”这是孔子对他儿子孔鲤的庭训,亦是他日常教弟子的方式。他的教学完全是启发式,因材施教,比如上面《史记》中引述的这一段,在人生困厄之际,他借诗句发端,来点化弟子,且依然不失风趣。那时候,诗是贵族和读书人必备的文化修养,所以孔子才会说“不学诗,无以言。”《左传》中的外交场合甚至在战场上,诗句的力量非常强大,关键时刻引一句恰当的诗即可化险为夷,因为当时的贵族都很重视彼此的修养,一个人无视诗,那就等于自暴自弃。
不读诗,真的就不会说话了吗?我们今天可能觉得没那么严重。今天诗的概念更宽泛,包括一切诗歌,亦可延至文学艺术以及所有诗意的存在,从这个意义来讲,的确有那么严重,因为诗并不外在于生命,诗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现象。一个人可以不做诗人,但不可以无诗心,这不仅关乎文学修养,更关乎人格修养与生命的自觉。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诗句出自《小雅·何草不黄》,作为最后一篇,编者似乎以此奠小雅之终,寓意周室灭亡,连天衰草,征夫悲号,全诗弥漫阴幽荒凉的景象。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接连三句反问,扑面而来的情感能量瞬间攫住我们的心。何草不黄,第一句就很悲伤,ang韵通过声音,还让我们听见悲伤在旷野久久回荡。
南宋 佚名《寒汀落雁图》。
《诗经》中的抒情诗,除了在特殊场合,例如婚礼或宴会上的演唱,大都很悲伤。也可以说,抒情诗都是悲伤的,每首诗都是哀歌,因为只要你反思生活,你就无法回避死亡。
何草,何日,何人,铺天盖地的哀痛,此非某个人的悲剧,而是全民族的宿命。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征夫不日不夜奔走在旷野,疲惫至极,看不到尽头,乃至感觉不到作为人的存在,于是发出了“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质问!
杜甫在《兵车行》中也写道,“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其哀痛与诗人同工,即人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武”字,从字源可知,本义是止戈,即制止战争,所以老子说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而,当统治者穷兵黩武,或者陷入了恶性循环,为了战争而战争时,兵士就变成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诗人以众人之心为心,替征夫发出了旷世的呐喊。
这首诗的作者不可考,很可能和吟唱征夫返乡的《东山》诗一样,也是周公。宋代苏轼在《上梅直讲书》文中,比较过孔子和周公谁更幸福,他说周公虽富贵,却被他的亲兄弟流言叛戾,孔子虽贫贱,厄于陈蔡之间,犹有弟子相知如此。无知心之人,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所以结论是:孔子要幸福得多。
2
一首吃人的诗和一部惊悚电影
明 周臣《流民图》(局部)。
《诗经·小雅·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花开得芸黄,我的心却这般忧伤。苕之华,其叶青青,早知世上如此,我还不如无生。凡此无告无望,于诗人都是可怀可亲。
苕,即凌霄,也叫紫葳,夏季开花,花朵钟形,或黄或红。此诗亦作于西周末世,师旅并起,人民饥馑,诗人见草木茂盛,花开烂漫,于是悲叹人生在世,反不如草木之无知。前两章苕之华,以乐景写哀,倍增伤痛。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此二句写荒年,造语甚奇。牂羊即母羊,坟首即头很大,也就是说羊饿得瘦骨嶙峋,只剩一个大头。罶,即捕鱼的竹器,里面盛着水,空空如也,安静得唯有星光摇曳。
无物可食,只剩下一条活路,就是吃人。不必讳言,荒年向来不乏吃人的历史,且不是隐喻意义上的“吃人”,是物质层面的吃人的肉。“人可以食,鲜可以饱”,人吃人,毛骨悚然,但是诗人说得这样轻,不仔细听,还以为说的是人尚有食物吃,只是难以吃饱,很遗憾不是这个意思,诗人说的就是吃人,人也可以吃,他说,但即便吃人也难以吃饱。最沉痛的呼号,声音往往都不高。
明 吴伟《流民图》(局部)。
唐代白居易《轻肥》一诗,讽刺宦官的豪奢,前面十六句绘声绘色,描摹内臣赴宴意气骄横,走马如云,席间八珍罗列,宦官饱食自若,酒酣气振,最后诗笔突兀一转:“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具体情况,诗人没说,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样的结句尤其有力。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清代女训诂学家王照圆为此二句,特地记下她闻见的一段事实,其文曰:“东省乙巳、丙午三四年,数百里赤地不毛,人皆相食。鬻男卖女者,廉其价不得售,率枕藉而死。目所亲睹,读此诗为之太息弥日。”并自注曰,“人可以食”,食人也;“鲜可以饱”,人瘦也。
看过一部反乌托邦电影,西班牙导演加尔德的悬疑片《饥饿站台》,其实没什么悬疑,应该说是概念化的寓言电影。一个垂直监狱坑(类似竖版“雪国列车”),里面关着罪犯和自愿去体验的普通人。男主就是自愿去的,怀揣一本《堂吉诃德》,想在里面学会“自我管理”,结果去了之后,坑里所见完全摧毁了他的三观,颠覆了他对人类包括自我的认知。
监狱坑的游戏规则是,入住之前,管理者便登记了每个人最喜欢吃的一道菜,然后每天由厨师按照吃饱的分量做好,几百道菜犹如盛宴由电梯一层层送下去,每层住两个人,每个月每个人被分配的层级会随机改换,理论上每个人都有的吃,如果人人都只吃自己的那道菜的话。然而,事实上因为贪婪和恐惧,上层人会吃掉超出自己的部分,还会糟蹋食物,60层以下就什么也没有了,听说监狱坑有200多层,最后男主发现是333层。
惊悚残酷,是的,但饿上三天,除非自*,为了活命,每个人都会去吃人的,包括被吃了一片大腿肉的男主,他也吃了那个吃他的人的肉。所幸,导演没有拍一部完全绝望的电影,他留下对理想的信念,我觉得这才是游戏的关键,设计者想探测的不是人性的黑暗,这一点众人皆知,设计者想探测的是人性中的神性,即有没有人会做出不一样的反应,从而打破体制,把讯息从底层带上去。
一个人从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中看到什么,完全取决于这个人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比如很多人从这部电影看到社会不公,从而谴责阶级差距;也有人看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并对体制的邪恶感到无能为力;还有人看到其中映射的现实,感慨这不就是我们身处的人间吗?
这些看法都没有错。我想更重要的在于,或许这也是电影寓意所在,我们不要忘了上层和下层之间是轮转的,下层人谴责上层人,但等他们去了上层,他们就忘了地狱的痛苦,而侥幸自己来到上层,然后对下层做同样的事。也就是说,没有上层人和下层人,他们实则是同一群人。
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们一起创造的虚拟实境。制度是什么?制度是我们共同默认了的游戏规则,它并不难打破,难就难在每个人都因为恐惧和贪婪而只顾自己的眼前利益。这才是终极现实,所以每个人只能活在坑里,生生死死,无休止地轮回,轮到下层时就受无尽之苦,轮到上层时又趁机只顾享受。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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