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战事告捷,王爷大获全胜,侧王妃安心。”
“锦州民心收复,胡人已然驱除,上下百姓,无一不服,王爷安好,并问侧王妃安。”
“骠骑大将军余世昌投降请罪,太皇太后服毒就死,帝都沦陷,王爷已然入城,正与其他诸位王爷交涉。”
“四王降服,三王退兵,王爷已入承光殿,侧王妃,成了!”
这四年来,柳安檀陆陆续续听到这些消息,只有听到那句成了的时候,才握着如玉的手喜极而泣。安檀的手不住颤抖,直拽着小厮道:“王爷如何?可有受伤?”
小厮欢喜着道:“柳侧妃安心,王爷一切安好,侧妃安好,王爷也就放心了。”言罢打了个千儿,“奴才还要去宫里向王爷复命,先告退。”
安檀至今想起那天的事,仍是觉得心惊。
那是一场宫变,于宫外宫内的人都是浩劫。即便民心所向,但宫中戒备森严,自古宫变往往以失败高中,成者少之又少。安檀环顾庭储秀宫绮丽景象,仍难安心。
“柳主子,这起头的地方当怎么记?”
安檀被女史的一句话唤醒来,安檀扫了一眼墨汁饱满的狼毫细笔,道:“一一叙述来就是,不必炫功耀绩。皇上不喜的。”
“是。”女史低了头,在裱了玄色云纹的宫册上录了第一笔:
“林承四年,帝都政变,周宣帝六子周亦澈得大权,更名为奕澈,登临帝位,改年号为昭承,第二年元月开始纪年。京城更名为上京,皇城帝都更名为周禁城,扩张修建。
“元年元月上旬,因事物繁重,迎王妃晏氏,侧妃顾氏、柳氏,入宫理事。
“中旬,王府女眷入宫,连同王妃侧王妃,暂居储秀宫。下旬,南北苑修缮完毕,各宫主子一应移宫待其册封。”
监了女史文书一日,安檀只觉腰酸背痛,实在难醒,日头高悬才对镜上妆。
王府中的女眷原在储秀宫居住,储秀宫往往只留作秀女暂居,故而十分狭窄,尚且不如雍王府三成,奕澈念在众人住着不惯,便着人收拾出几个宫苑中的主殿供几人居住。
历朝皇子的婚事多是由皇帝指配,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子日后是否能够夫妻和睦,只在造化。被指婚给皇子的闺阁女子尽管性情不一,但都是京中才女榜榜上有名之人,诸位皇子无一例外,并无偏颇。周朝以子嗣兴旺为孝,故而此次由王府入驻宫中的女眷颇多。安檀身为侧妃,并无参与册封圣旨的拟定,却和奕澈在宫苑的分配上下了许多功夫。眼见着王府里七个人都分住在各宫的主殿里,想必位分都不会太低,最次也是贵嫔了。
安檀怔怔看着铜镜里模糊人影,才想起今天是册封的吉日,这几日去主子娘娘那里晨省众人虽都避讳着这话题,但都暗自里都瞧着,说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位分未定下来众人心里都提着,便是一心向佛的姜梁玉也显出忧心来。
安檀念及此处,不由轻叹一口气,如玉替安檀绾了平日在王府常梳的垂云髻,道:“主子要是心里烦,就去宫里走走,皇上给您栽的那几十株海棠可都侯着呢。”
如玉是安檀嫁入王府时的陪嫁丫头,和安檀一般年岁,自幼没了父母,跟着戏班子游荡,柳家家主见她可怜便买了回来。虽然年纪尚小,但做事老成,颇得安檀倚重。这几句话也说的巧,意在告诉安檀陛下在意着,位分的事都在其次。
“这寒冬腊月,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子,没甚看的。”安檀嘴上这样说,确知道如玉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没有事的。”
倒是叶桃在一旁喜滋滋笑着道:“主子不用担心,皇上心疼主子,主子还怕册不了贵妃、夫人的吗?且看这宓秀宫的规格,便知不低。”
前朝周禁宫只有东西两苑,本朝扩张增加南北两苑。除却宓秀宫,还有合欢宫、永宁宫、翊坤宫规模最盛。宓秀宫是先帝淑妃所居,淑妃受尽荣宠,这宓秀宫自然华丽无极。而安檀素来喜爱海棠,奕澈觑着时节命人移栽几十株海棠,若不是安檀拦着,只怕奕澈也要将宓秀宫后的梅园挖了种上海棠了。安檀还未册封,奕澈便依照她喜好修葺了宫室,也算是殊荣一件了。
安檀心里吊着,又听叶桃这样说,不由拧了眉。从铜镜里看着叶桃凝声道:“是不是已经同宫外的人说了?若真封了贵妃也便是了,若我只册了贵嫔,你我的脸往哪儿搁?”
叶桃连连否认,垂着手不敢说话。安檀自己斜斜*一直榴花海棠木簪道:“往后记着,没有着落的话不说,没有把握的事不做,好好...
叶桃委屈着点头,怯怯抬眼看了一眼如玉,如玉摇了摇头示意安檀并无生气,叶桃才敢低着头羞赧的偷笑。安檀在镜中见此情景,也淡笑起来。
巳时,承光殿的公公便来传旨,高亢的嗓音传遍宓秀宫,“柳氏接旨——”
安檀一怔,敛衣起身,只披了一件堇色织金合欢披肩,一步一步端走出殿。跪倒在白雪皑皑之中高呼:“妾身柳氏接旨。”
江海胜端庄了声线,一字一顿宣旨:“朕惟政先内治。赞雅化于坤元。秩晋崇班。尔侧妃柳氏、笃生名族。克备令仪。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椒掖之芳声早著。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懿妃。尔其祗勤日懋。迓景福以凝祥。恭顺弥彰。荷洪庥而衍庆。钦哉。(*1)”
安檀心中暗自欣喜,恍恍领旨,懿妃,懿妃,安逸美好,竟是这样美妙的寓意,不由笑。
江海胜忙上前几步,亲手将安檀扶起道:“娘娘受冻,奴才恭喜懿妃娘娘,今申时将行册封礼,未时吉服将会送到,过会子分配到宓秀宫的奴才也将到了。皇上的意思,是要娘娘领三妃之首,奴才自然是挑着伶俐的。”
安檀点头应允,疑迟着问道:“本宫原不该多话,只是心下惦念,难免要多问一句,永宁宫傅主子是什么位分?”
“奴才知道娘娘的意思,”江海胜的眉眼常年来笑出了形状,何时瞧都是喜的,“永宁宫主子册了熙妃,可端庄着呢,娘娘安心。”
安檀心里欢喜的很,面上只微笑着不再多问,示意如玉封赏,笑道:“那其余的本宫不便多问了,多谢公公。”
安檀架着如玉的手回殿,手里攥着那份玉柄圣文,她的脑海反反复复书写那个懿字,他的情、他的爱,四年来他对她的思念原原本本化入这个字中。“嘉兹懿范,宜霈宠纶(*2)”,他对她的疼宠,大抵如此。
天寒冰坚,安檀心底欣喜,多少坐不住了。只回宫换了一席家常鹅黄刻丝鹘雀祥云纹浣花锦的宫装,又披了一件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披肩,捧着手炉,便乘着撵去了永宁宫。
永宁宫是由熙妃傅清浅住着,仪制可与宓秀宫比肩,只是简素许多,当日改建熙妃便进言自己素爱朴实,不喜奢华,求了皇上只按照寻常宫室修整即可,皇上不好推却,只得依了她的意思。
安檀未让人通传,悄声进去,金鱼戏莲织花软履踏在鹅绒地毯上半分不出响。入了内殿见着伊人正巧梳妆,发髻半散,才娇声笑道:“这样好的天儿,姐姐也不出来瞧瞧,惯无趣儿的。”
清浅从铜镜里瞧见人影又闻了声才扭过身来,正瞧见安檀半倚着门框迈步进来,安檀本是颦颦笑笑都百媚生姿的女子,这样的姿势愈发显得身姿婀娜,衬得那厚重暗沉的红木桩子都俏丽了几分,清浅心底感叹,口中却嗔道:“我当是谁这样胆大,原是你来了。册封的日子人人都忙得跳脚,偏你这样清闲,可是都备好了?”
安檀一来,清浅身边的轻扇便取了小墩放在旁边,安檀边撩拨着熙妃的半璧青丝,伸手盘了灵巧的髻,又*一只扭花步摇,边道:“早就备好了,按规矩做的东西,不用精挑细选。”
安檀嘴上说着,手上也不停,站在熙妃身后续道:“外间儿冷得很,热闹却不见少,我只知道姐姐同我一样,便欢喜着急急过来瞧瞧,还不知旁人如何呢。”
清浅盯着镜中绰约人影少顷,抬手正正发髻,淡淡道:“想必是遂了些许人的意,逆了些许人的愿,咱们瞧着便是了。”
安檀有些怏怏,清浅见状,扭过头吩咐轻扇道:“去拿碧萝汤来。”
碧萝汤制作繁复,要取春海棠上的雨水,夏莲上的干净露水,秋桃蕊上的霜水,冬梅上的雪水做汤引,又要将海棠花海棠果、去子莲蓬藕段、桃花仙桃、青松梅子制成羹料,才和着荷叶熬制成汤。一味汤下来要耗费好些功夫,羹料不得有一丝不慎,否则味不全,汤不浓,入口不化,食起来寻常万分了。
安檀这才扳着手指笑起来,“姐姐这才舍得给我喝这汤了。”
轻扇取来汤笑盈盈递给安檀,清浅啐她一口道:“贫嘴,若不是你来,旁人半口讨不到我的。”安檀端起来抿了一口,犹不忘夸赞几句,又说:“好姐姐,我统共就爱这一味汤,姐姐若再不给,岂不是要忌口了?”
清浅笑的打跌,指着面前的可人儿对着殿里的近侍道:“你们可瞧瞧,懿妃多大的人儿了,还撒娇呢。”
宫人们都忍着不敢作声,只憋的脸通红,轻扇和如玉大胆些,举起宽袖掩口轻笑。
“姐姐只管笑话我,”安檀这厢笑着,却又板正了脸,“你们主子不正经也就罢了,连着你们这起子奴才也不正经,”安檀美目一扬,得意道:“仔细本宫往后同你们主子下棋再不打赏。”
熙妃善棋,二人时常对弈,输者自然要打赏奴才。安檀素来不在棋上用心,只沉心于舞蹈抚琴,自然输多赢少,免不了打赏的多些。这些奴才一听此话,免不了垂首止了笑,喜色却不减。
安檀喜滋滋抿了口汤,熙妃却在一旁只瞧她笑,“罢了罢了,你同我下棋连打赏都要免了,可不无趣了。”故意拖长了声调,“哎…往后人家道万千宠爱的懿妃娘娘好生小气。”
安檀索性放下羹盏,拽着人的手起了身,“姐姐偏要灌我这个名儿我可不依,现下就陪你下棋,照例打赏,你说可好?”
清浅忙叫人布棋,喜道:“等你一句可真是难,你既然说了,我可就不推辞了。”
二人携手坐在红木雕并蒂莲花的小几上,布琴对弈。清浅开局落子,才仙仙道:“这位分,圣旨一下就算盖棺定论,你也不必在意。”
安檀抿了抿唇,“一应都是皇上和主子娘娘定论,我自然无话可说。我不乐意的事,你是知道的。“
清浅淡笑着,只道:“当初在王府,你与她并立侧妃,顶多有孩子封了四妃,至于那一位,无子空有宠爱,家世也不过尔尔,不足为惧。以你的恩宠,还怕一日做不到四妃么?”
安檀恩了一声,落了白子在上弦三股,“话虽如此,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在我头上压一天,我就一天不舒坦。”安檀悠悠抬眸看了一眼清浅,“她当日诬我之事,我一日不忘!”
紫金铜炉是熏香袅袅燃着檀香,氤氲的香气衬着清浅的脸有恍惚的虚无,愈发恬然。棋子轻敲沉木棋盘,清浅的发式简约盘附,面容肃静端庄,她笑叹一句,“人呐,看开些好。”
安檀一嘟唇:“姐姐的好性檀儿可学不来。”
宋义打帘进来请了安,弓着腰,求助似的看着熙妃,也不敢言语熙妃看了一眼道:“你说吧。本宫在呢,你们主子恼不起来。”
宋义这才跪了谢絮絮道来:“回主子熙主子,方才晓谕六宫,主子娘娘自然是皇后无疑,顾侧妃册了贞慎夫人,韦庶妃册了昭贵姬,其余的就位居九嫔了。”
一室寂静,清浅也敛了呼吸。安檀拢在宽大水袖的手微微颤抖,袖口绵延万字金丝花纹闪着微光。良久,安檀落子,淡然一笑:“果然呢。”又问宋义,“给了熙主子的帝姬什么名号?”
宋义一低头:“给了端仪。”
熙妃一怔,喜道:“可当真?”宋义道是,熙妃难得面露喜色,嘴里却道:“也不知这孩子当不当的起。”
安檀亦笑吟吟道:“当得起,自然当得起。”
熙妃的脸上仍喜气洋洋,安檀张了张口,却又饮了半口茶咽下去,出口确是:“皇上如此心疼瑾儿,姐姐也可安心呢。”
清浅的笑却渐渐带了几分疏离,在棋坛子里捡了许久才捡出一颗黑子,默默无语,安檀趁机道:“姐姐疏远皇上事小,总要为瑾儿打算,高丽、鲜卑势力尚在,万一…”
安檀不敢再说,清浅渐渐挂下面容,落子声音重了许多,黑子一局,横扫白子大片江山,原本打通的布局静脉一应扫除显露,逼得白棋无路可走,熙妃的声音抹了霜一般,“他负了我还要负了瑾儿不成!”
须臾软下声调:“妹妹的意思我知道,瑾儿是我的一切,他若当真狠心,我也不必苟活于世了。”
安檀听得心惊,随意落了一子,心如电转,静默片刻说:“所以姐姐也要打算起来了。”
熙妃的眼中闪过一瞬奇异的光彩和恨意,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这个自然。”黑子步步逼人,若同飓风扫荡,千军万马扫平白子势力,只余下一只龙头苟延残喘,安檀蹙眉,四处无可下手,索性一推棋盘撒娇:“不下了不下了,输的这样凄惨,实在无趣。”
棋局一动,黑子移位错乱,再看又是平和淡静的模样。熙妃亦淡然,仿佛并不曾有过重重*气,“罢了罢了,也瞧惯了你的赖皮,我以一盏汤赔罪可好?”
安檀转而笑起来,执汤轻抿,如此二人闲话,一个午时的晨光便打发了去。
午膳后,也无空闲时间午休。宫中的礼仪姑姑便带着几个婢子入殿为安檀梳洗绾髻。
绾的是惊鸿归云髻,发髻后端左右各插六只白玉缠花簪,又斜插两只吉祥如意卿云拥富和合长簪,光华涌动,流光溢彩,长簪后尾蜷曲盘旋。发髻正中插一只青鸾展翅八宝还珠赤金嵌玉步摇,双翅皆以金银丝线编排制就,尾端缠绵柔顺,随步轻摆,青鸾首颈身皆以坚硬不易变形的粗金线细细排布勾勒,又以极细的金丝制成长鳞羽毛覆盖其上,形容逼真,栩栩如生,四周镶嵌各色宝石珠玉,极尽奢华,尾部以细密绵长的流苏窸窸窣窣,遮住正中圆髻,青鸾首部口含东海明珠吊坠正挂眉心,落在额头有微微的凉意,耳坠颈饰皆是同色赤金景福长绵花样。
如此费尽心思,更是为了衬托那一袭水红攒金丝重绣九鸾芍药祥云云锦对襟吉服,上以九色丝线精绣九鸾踩云,背后是大幅的金银勾勒凤凰形状,衬着锦秀万锻累花祥云图。腰玉革,备容臭。安檀骨骼轻盈身量清瘦高挑,一张巴掌大的脸庞衬在金玉万端之中看不出半分情绪,严冬吉服厚重华贵压在安檀身上半分不显臃肿。安檀对镜抚面,眼眸韵致有神如同春水一漾,几近长方形的眸子乌黑清亮,让人深深陷入其中。
如此繁复方得妆成,如玉与叶桃亦盛装在侧服侍,这才扶着安檀乘辇往太庙行册封嘉礼。
王府中女眷均得册封,因而此此规格极为隆重,堪比帝后大婚。安檀居妃位并位首位,合宫之中仅次于皇后与贞慎夫人。
安檀紧随二人之后,接过懿妃金册金宝,恭谨聆听册封使浑厚苍老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太庙之中。
礼毕,安檀的眸子闪着光,抬头对上奕澈盈然而生温的目光,含羞一笑,旋即垂眸。
窗外红墙明朗的晴空,映衬着万里连绵的雪景,一排鸿雁呼啸着刺破天际滑翔而过。“娘娘,今年的雁飞得格外早啊。”安檀扶着宋义的手凝望鸿雁飞去的轨迹,肃穆了神色。
昭承元年元月廿八,此后的每一年,安檀都记着这个日子。
备注:
1.改自乾隆慧贤皇贵妃册封圣旨。
2.选自《后汉书·列女传》,嘉兹懿范,宜霈宠纶,是用加封尔为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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