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是一个真正的折叠城市。
平日里它似乎同其他的亚热带南方城市并无不同,一样是燠热濡潮,一样是新旧不一的楼宇,修路,等不来的公交车,漫长的夏天和披头散发、四季常青的巨大榕树冠。可一旦当你能够拥有新的契机和观察视角,进到它被折叠在内部的神俗世界去游逛一番,整个世界将会焕然一新。
像拿到了附在解谜故事书扉页的那块神秘卡片,套上这张民俗滤片在眼前轻轻一旋,平行世界的大门訇然中开,神人共存的社会生活图景便排闼而来了。
起初我也是无意间闯入的。
「香」是人与神之间的通讯物,袅袅烟气把人们的祈愿信息传达给神明,祈求保佑。© Pinterest
7 年前一个下午,我在福州儿童医院附近乱转,车流巨树交错的闹市区背后的不远处,竟三弯两绕,显露出一座庙子来。说是庙,其实是一排露天摆放的彩塑神像,上无片瓦遮掩,日光从老榕叶子里层层跃下,给陌生神仙的身上衣上涂满晶亮光斑;二边高树合拢,枝上挂着描红字白字的竹骨灯笼,又束着红绸带,写明此地正是某位神明驻守的领地,但我来不及细看,注意力小鱼般毫不设防,早被地上巨大的塔状香烛钓走。
梅子色的香塔摆了一地,几座高的甚至超过一米,幽幽燃着,更多的已燃至尾声,剩余一块密扎的底座。有人正站在神明面前闭目许愿,手里的香举过头顶拜了又拜。不远处是石桥,桥下摆着守庙老太的几张旧藤椅,她们坐在小桥通向热闹马路的一头,腰间系老棉布手帕,手帕叠成分层的口袋样子,露出许多折手折脚的毛票,见人向这里来便热切地询问,「烧香吗?」
市政的灰色石条砖铺到这里忽然隐了形,大量香灰被信众的鞋底抹匀,有些甚至将砖缝凹槽填平。
脚下踩着厚厚糯糯的一层香灰,外头马路上的市声是那样的遥远,四周静得近乎诡秘,我忽然意识到,神的场所正在涂改人的场所,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手背上起了一层粒子。
很久以后我才晓得,这间境庙所供奉的正是福州的南天照信仰,是本地众多社神信仰中的一支。
闽剧又称福州戏,剧目有 1000 多部,其中大部分取材于民间故事、历史小说和古代传说。
福州的神仙实在太多,有「半城烟火半城仙」的说法,数千位在地神明掌管着这片土地上升起的愿景,熙熙攘攘,延传千年,单是信众广布、香火旺盛的,就有陈靖姑、五灵公、九案泰山、丹霞大圣、妈祖等。祂们在人间的领地是为「境」,通常包含一座或十数座村庄,村民便是神明的信众,人们建造境庙来供奉自己的社神,自身也受到庇佑。
说起来这些民俗信仰较之当代生活似乎太过遥远,被折叠在都市文明的腔体内部,但实际上人们和自己的神明之间却保持着一种令人意外的日常化的互动关系,比如说,人们感谢神明的方式,竟然是给祂们送锦旗。
红底金字的旗帜,捡日期新鲜的出来挂在境庙里的墙壁上,热热闹闹铺挂出来一大片。形式郑重,格式也写得统一,通常是,承蒙本境境神威灵显应,庇佑弟子某某实现了何种心愿,感激不已,特来上表。如果有更加隆重的心意,则需要通过其他的酬神方式实现,最常见的就是请闽剧团来村里唱社戏。戏讯用红纸黑墨写了贴在村礼堂门口,讲明是哪家请客、今日剧目,抬头总是一式一样的条目,事由却五花八门。顺利出国、拿到绿卡、考上大学、托福高分……
新世纪的心愿填在古旧的文体格式中,字词之间衔接得越是怪异离奇,越是透露出一种恍惚的亲切,晓得虽然时移世易,一些物事却不曾被落下,好像人始终在地上走着,天上便始终会有一枚紧随的月亮。凡人的喜忧浓墨重彩,日新月异,神将菩萨日日聆听,千年未改。
游神期间,伴驾顺天圣母(陈靖姑)的「仙女」们。
境社的维护需要专人专项,如今的做法通常是从神明下辖的村庄中抽选人手,成立委员会和专项基金,共同操持本境的神俗活动,花销和结余项目向村民定期公示。这份工作算不得简单,一年到头大小事务不断,除去神诞和固定的法事外,重中之重,便是游神。
所谓游神,是将平日供奉在庙宇中的神明塑像请出来,在本境领地上行走巡游的盛大活动,人们通过举办这样的游行为来年一整年驱除邪祟,祈求平安,是一种极其具有地域性的区域性节日。福建各境社的绕境日主要集中在每年正月,前几年受新冠影响,许多地区的游神活动都被叫停,今年春节便顺理成章地迎来了井喷式的神俗场景大爆发。
整个八闽地区的神明都出动了。抬在轿子上的诸位老爷娘娘,被少年们挺着(钻进神将的偶体中,作为神脚,代替神明在地上走,叫做「挺神将」)、奔跑在队伍前头的七爷八爷和马夫,持宫灯的仙女,伴驾的龙……迎神开道的烟火炮竹连月不熄,在福建上空结出硝石气味的霾壳。
戏台在神明的对面,中间条凳上坐满来看戏的村民。
这等大型嘉年华我自然不肯错过,正月起便在福州市区和周边城市见缝插针地流窜,混在村民之中探头探脑,倒还真叫我捡到两场游神来看,一场在正月十二,福州的古胜东境游神;一场则是正月十五,漳州的银塘村游神。
古胜东境位于福州仓山,此地供奉都统爷、康乂王及顺天圣母三位主神,但神像都好好儿地待在庙宇里,负责游神绕境的却是隔壁村的古胜正境。近年来村子里人口迁移变动,新的居民涌入,关于活动的规矩和细节也渐渐口径不一,众口难调,年年吵得不可开交,未免邻居们真的离了心,索性一致决定不再游神,只是捐助香油钱,请隔壁村的游神队伍也来巡绕本境土地,毕竟两边的神明其实是一样的。
但自家庙子里的神明千万冷落不得,从长乐请来的泰山剧团足足唱了一整天的闽剧,由日场演到夜场,就在神像对面的戏台上。演员人人身上佩戴收音话筒,台侧音响调至最大声:酬神演出,第一要紧的就是声音必须大,否则天上的神明听不清楚可怎么办呢?
小银塘社的旗帜,当中有王氏徽记。
银塘村的游神更加盛大隆重,全村家家户户均派出人丁参与,多至两三千人。全因境神实际上是本境居民老祖宗的缘故。这里几乎人人都姓王,自称闽王王审知的后代,是结在同一棵巨树上的果子。境神老爷就是自家祖先,游起来也比其他境社多了一层亲切,他们将之后袭爵的几位闽王依着次序,二世公、三世公这样叫着,游神的日子也得请上肩舆轿辇,被子子孙孙喜气洋洋抬着,一同绕境巡游去。
是日清早,全村老少倾巢而出,人流分为两股,涌向前方的为此还专门成立了「弄璋组」,名单贴在村中大礼堂近旁公示 —— 只有家里生了男丁的男人,才有资格抬神像。他们组成许多小队,负责抬「老爷像」、游龙队(老爷的坐骑)、举旗子、举火把、挺神将、操大喇叭站上皮卡车斗调度指挥全员。
游神分早晚场,早场一般不会有妇女参与,因为她们得忙着正午 12 点的「谢天公」,即祭祖礼。全村主妇都得在大空地上摆出自家的八仙桌进行祭拜,这个时候万万不能露穷,四季瓜果、山珍海味、咸粿甜糕,样样不能缺,没有满满当当层层叠叠,新一年祖宗分出来的福运或许就要打上折扣。
红龟粿,又称红龟糕,客家称之红粄或红印粄。闽东、闽南及广东潮州等客家地区的节庆祭祀食品。© Joceline Lor
过去谢天公的八仙桌上,各种糕粿是祭品的大头,譬如红龟粿。这是一种扁圆的糯米点心,红皮,表面覆盖粿印拓出来的花纹,看着像只小红龟。得先将浸泡过后的糯米研磨成米浆,再攥尽水分,取余下的细糯米粉加入红花米搅拌成红色做粿皮,包好各式馅料之后,用粿印压成龟形,一粒粒拿蕉叶托着,上大灶蒸成弹糯熟红的粿。福州人则会做米时或米斋,福州话念作「zeì」,那是一种白色的扁圆形糯米点心,内馅包甜糯米粒或者甜萝卜丝,也是用蕉叶箬叶托着上锅蒸熟。可见糯米确乎是一种沟通两界的食物,在神俗事务中地位昭昭。
如今糯米的地位正在遭受新世界的冲击,繁琐事务逐渐被简化,当年轻人开始成为民俗活动的参与者,一切都在加速演进。就拿八仙桌来说,现在已经不必每家每户抬桌出门,村里牵头在空地摆上统一的大桌,几家人共用一张桌子就成,贡品也变得五花八门起来,糕粿做着麻烦不要紧,自有那些夹带零食,在牺牲边上堆垛虾条、薯条、士力架的,据说台湾地区正流行请神明吃肯德基全家桶呢!
像大西洋上群集洄游的沙丁鱼群,忙完早场,村人又卷涌向村礼堂用餐。此等动员全境居民生产力的大事,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自然没人有精力再去准备午饭,于是每年的正月十五,银塘村都会出现几百上千人共同露天吃自助餐的奇景。
正月十五中午,银塘村的村民们在吃神明的自助餐。
乡厨的移动厨房建在铺青砖的小路尽头,三四只灶眼喷射蓝色火焰,吞吐可供数百人分享的食物,菜品也尽量精简,拣那些易熟管饱的来做,出餐速度自然不在话下,往往一批人吃饱了刚离开,三五分钟后又是两人合力,提住一大铁桶的海鲜炒饭,嘿哟嘿哟地分开人群,从厨房落脚处走来了。
这是神明的自助餐厅,餐具都是一次性的,在大筐里头堆得冒尖,随取随用,食物则盛进巨大铁桶里。炒糯米饭、海鲜面、芋头排骨汤、米粉,分放在场院的四面八方,端着塑料碗的人群围着铁桶打饭,形成觅食的包围圈,打好后散开,不一会儿又在新的菜品周围重聚,到处都挤得没落脚处。
用餐者这会儿却都不约而同噤声,只顾低头猛吃。倒不是大锅饭拥有不可琢磨的美味秘方,只为躲避这种场合里前所未有的社交压力。经年不见的老同学,吃饭时候遇着,简短问候一声并不算什么,难的是一直遇到、一直问候啊!年轻人在排骨汤、糯米饭、海鲜面的包围圈中反复集散,眼珠子只肯往饭勺上落,丝毫不敢拖延时间,只盼着早早吃完,赶着去瞧下午和晚上的热闹。
村头巷尾值得一看的正多着。
迎神开道的烟火炮竹连月不熄。© 张国强
外来的舞狮演员围聚在村庙门前一番走索攀柱,顺利采青成功,爆竹声中垂下一面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锦旗。紧随其后是女子花鼓队,列阵从村前过,鼓乐点子喧哗至极远处仍有淡淡回响。还有舞龙队,这是境神老爷的座骑,游神时在前头开道的,此时却作为一名使者,神明在地上的代言人,在村里各家各户门前来回地跑,闹出一番动静来,好叫需要沾喜气的人家听到,这时便走出门去,放鞭炮递红包,请神龙到自己家里走动走动,播撒福运。其实有点像表演节目讨喜钱,村里也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都是从家境有些困难的人家抽选人丁来舞龙,讨到的钱也尽归队员自己,可以用来贴补家用,但整个过程因为借了神明的名义,沾带上了别样的喜气氛围,舞龙和请龙的没有不愿意的,都感到荣光。
小孩子是游神的另一股生力军,只是他们的主场在晚上,故无不期待着阿嬷生火煮饭,只盼傍晚能早早出发,去抢那几面绣着精美龙纹还镶描黑边的旗子来举。那属于仪式中的紧俏物资,6 点就得到宗祠里头,领到后必要紧紧握在手里,晚了可就只剩不甚威风的纯色旗子可举。这行为和新年人们抢着要烧上庙子里的头香有些类似,龙旗的旗面大、旗杆重,举旗人出力多些,境神老爷自然也会把要播撒下去的福气多匀些到旗手家里,很有按劳分配福气的公平意识。
万事俱备,村委催促的集合烟花一炮放得比一炮急,村人点燃火把,结伴从各家走出,逐渐汇聚在村口。
游神队伍绵延上千米。© 张国强
火苗在漆黑夜色中描出一条绵延上千米的队伍,遥遥接着远山,像从天上淌下来的一条火河,浮空中流动着哔啵作响的潮涌。
绕境开始了。
龙骑开道,神明驾临。无数面绣着银塘宫纹样的旗帜在风里招展,旗杆上绑扎祛祟辟邪的榕树枝条。队伍首尾有人点灯,灯笼成双成对排列,一只写「合境平安」,一只写「敬神如神在」。
起初队伍的氛围还算庄严肃穆,但人人心里都存着一点期待,等着看这场嘉年华最后的重头戏,斗神。等到了外头大马路上,四周商铺酒家林立,围观的人群也挤在街边,等着同神明互动,还有跟着队伍来回跑看热闹的。抬神像的年轻人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家互相对看,眼神勾兑一番,有人仰天长啸,队伍里的同伴得了小头目的信号,纷纷拉开架势,准备斗神。
斗神,晃世公。
世公们被自己庇佑的人群抬在一起,挤作一堆,又追又撞。有些虽队伍不参与,却也停在路旁不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仍然秉持庄严肃穆的气氛,而是打算请世公一起在边上凑趣同看 —— 神明步下莲座,成了年轻人心里觉得亲近的长辈,二者之间扭转变化的契机却是由凡人决定的,这其中的微妙关窍,才是社神和信众这层关系上最可爱的部分。
斗神的讲究,不在力气的比拼,而是制造氛围的「起哄」。谁都晓得,世公容不得闪失 —— 怎么好叫神明摔在地上呢!每个世公的神像都被牢牢固定在八抬大轿上,所以与其说是「斗神」,其实是「斗人」,撞在一起的其实是这些互相熟识,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朋友们,肉贴肉,脸对脸,挤在一起,撞作一堆,同抬一座神像的又结成同盟,彼此借力支撑。像小学时候在班里打闹,挤来挤去似乎也没什么名堂,但就是想笑,就是快活嘛。
除了斗,还要晃,艰辛开业嘛,祖宗这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怎么能轻松?抬轿的人决意要尽最大能力给世公制造障碍,将轿子向左或向右倾斜到快接触地面,然后猛地使力,把轿子立直起来。做这些动作需要两头借力,一头人蹲在地上稳住轿子,另一头人就得顺着轴心向外,顺或逆时针转动轿子,原理有些类似骑车过弯时候漂头,一部分轮胎抱死,一部分顺势打圈,考验的是伙伴们速度、力气和配合的默契,既要惊险的制造出混乱和翻转,又不能真的把世公摔出个好歹来,算是默认的规矩。
人们打着火把,簇拥着自己的神明在大街上走。© 陈鸿炜
连晃带撞,神明的领地就这样巡过大半,点着火把的队伍渐渐变得瘦窄,许多村人绕境中途见已经走到自家门口,也就顺路举着火把回家了,我也成了人群中随波隐去的一个火点。
如果能有半空中一个俯瞰的视角,便能看清这条火河是如何在夜色里长成,又如何消散的吧。我走在路上,不断假想自己获得了这样的一个视角,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动。
如同天下的火本就是同一丛火在旷野中聚散燃烧,福建人的神明也是从地上的众人之中升起的。他们爱戴自己的「小神」,没那么大的声名,甚至生前也许只是福州地区一个行善积德的好人的小神,但人们相信,这样的神明要比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更愿意向自己垂下注视。我只要想到神明会碰一碰他们的手和脸,而人们会打着火把簇拥着自己的神明在大街上走,就觉得这里的人民拥有很伟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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