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歌击败了西奥多·阿多诺的宣言——“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巴黎评论》
- 普里莫·莱维 -
意大利犹太人,作家,化学家,奥斯维辛174517号囚犯。
1919年,莱维生于意大利都灵;1943年,他因参与反法西斯运动被捕,后被遣送至集中营。战争结束后,他回到故乡都灵生活。在此后的人生中,他从事工业化学这一行当30年,同时作为一位作家,写作了“奥斯维辛三部曲”(《这是不是个人》《休战》《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以及其他建基于其化学家身份和大屠*幸存者经历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1987年4月11日,莱维从他出生的房子坠落身亡。
自那时起,在不定的时刻,
自那时起,在不定的时刻,
那痛苦回返:
直到它能找到人来倾听,
我里面的这颗心燃起火。
又一次他看见同伴的脸
阴沉地显现于最初的光,
灰暗地笼罩在水泥灰中,
在迷雾中如此模糊,
在不安的睡眠中染着死亡之色:
夜里,在梦的重负下
他们的下巴翕动,
咂巴着一块不存在的萝卜。
“退后,离开这儿,被淹没的人,
走开。我不曾侵夺过任何人,
不曾抢过任何人的面包。
没有人替我死去。没有人。
返回你们的雾中。这不是我的错,
要是我活着并呼吸,又吃又喝又睡和穿衣。”[2]
即使是无文字的文明,有许多人,或有名或无名,自感需要用诗歌表达自身并委身其中,于是他们分泌出诗的物质,对自己、邻人和宇宙说话。这些诗的物质,或浓烈或黯淡,或短暂或长久。诗歌必定产生于散文之前。我们谁不曾写过诗呢?
我是一个人。我也会在“不定的时刻”,屈服于这种冲动,仿佛是遗传基因使然。在某些时候,较之于散文,诗歌更能理想地表现思想或形象。我说不出为何,也从不为此挂心:诗学理论我所知寥寥,他人的诗歌我亦涉猎不多,我不信仰艺术之神圣,也不认为我的这些诗有多好。我只能向未来的读者保证,这些诗都是我的产物,在罕有的时刻(平均每年不过一次),它们渐渐地自然成形,使我理性的另一半感到新奇不已。
普里莫·莱维
我想要相信,
是死亡之外的某些东西毁了你。
我想描述那种力量,
那时我们曾凭靠它来渴望
(我们已淹没)
渴望能再次一起
自由行走在日光下。
……可当我们开始唱起
那些美好、愚蠢的歌,
仿佛恒常事今又再行,
万事万物重回从前。
一天只是一天:
七天组成一周。
*戮,于我们恍若恶事;
死亡,已然遥远。
岁月匆匆流逝,
可仍有如此多在我们面前!
我们重又变回年轻人:
不是烈士,不是恶徒,不是圣人。
只要我们开口唱,
凡此种种就会走进脑海;
但它们像云一样,
难以描述。
有什么比一列火车更悲哀?
它必须按时离开,
只有一种声音,
只走一条路线。
没什么比一列火车更悲哀了。
或许一匹拉车的马除外。
套在两车杆间,
甚至不得旁顾。
它的一生就是行走。
而一个人呢?一个人不悲哀吗?
倘若他长久活在孤独中,
倘若他相信时间已终结,
一个人也是个悲哀的东西。
我知道一去不返意味着什么。
透过铁丝网
我看见太阳落下并消陨;
我感到自己的肉身
被老诗人的诗句撕裂:
“太阳落下了还能再升起:
而我们,一旦短暂的光亮逝去,
只能在无尽的暗夜里永久沉睡。”
长时间在毯子底下
她把蜡紧紧捂在胸前,
直到它变得柔软且温暖。
而后她起身,温柔而仔细地
用一只多情而耐心的手
为她心中的男人
雕刻出鲜活的肖像。
完成后,她将肖像
与橡树叶葡萄树叶橄榄树叶一起
投入火中,让火吞噬。
她感到自己将痛苦而死,
因为咒语起效了。
唯有此刻她才能哭。
天可怜见那些辜负月圆的人,
一月仅有一次月圆。
可恨这乡村,
可恨这愚蠢的圆月
平静祥和地照着
就好像你在我身边。
……甚至还有一只夜莺,
仿佛从上世纪的书里飞出;
可我把它赶跑了,
远远地,赶到水沟另一边:
它放声歌唱而我却子然一身,
着实令人难以承受。
一群萤火虫,我任其飞舞
(它们聚集在小路上闪烁):
并非因为你们名字相似,[2]
而是由于这小生灵如此温柔可人
让所有烦忧烟消云散。
如果有一天我们想分离,
或有一天我们想结婚,
我希望日期落在七月,
萤火虫无处不在,
就像今晚这样,当你不在我身边。
Elliott Erwitt. Herat. 1977.
风自由不羁穿行于我们的原野,
大海生生不息永恒拍打我们的沙滩。
人肥沃土地,土地予人花与果:
他活在劳苦与喜乐中;他盼望,恐惧,生养众多。
……而你来了,我们的宝贵敌人,
遭弃绝的造物,被死亡包围的人。
如今你还能说什么,在我们的集会前?
你要对神起誓?何种神?
你要欢喜地跳进坟墓?
或你要到最后,像个勤奋工作的人,
叹息生命太短,而艺术太长,
惋惜你的工作未完成,
一千三百万人依旧存活?
死亡之子,我们不愿你死。
愿你比活过的人活得更长:
愿你无眠地活过五百万个黑夜,
愿你每夜被所有人的苦难造访,他们曾看见
大门在身后关闭,挡住了回去的路,
黑暗四处弥漫,空气中填满死亡。
幸福的是抵达港口的人,
将大海和风暴抛在身后,
他的梦已死或从未诞生;
坐在一家不来梅啤酒馆,
在炉旁饮酒,心绪平静。
幸福的是仿佛已熄火焰的人,
幸福的是如同河口沙砾的人,
他放下重担,擦擦额头,
在路边歇息。
他无所惧无所望无所盼,
只是定睛凝望落日。
别拦我,朋友们,让我起航。
我不会走远:只是去另一个岸;
我想近距离观察那黑云,
它形似松树,正从维苏威山上升起,
我想找到这奇异之光的源头。
侄子,你不想随我同去?好,就待在这儿做研究。
誊写昨天我交给你的笔记。
你无须害怕灰烬:灰烬摞灰烬,
我们本是灰烬,还记得伊壁鸠鲁的话吗?
赶快,备好船,天已昏黑,
夜晚落在正午,一种从未见过的迹象。[2]
别担心,妹妹,我谨慎且专业,
光阴压弯了我脊背,但并未虚掷。
不久后我定会回来,只须给我时间
渡过海,观察此现象后返回,
明日为我的书写下新的一章。
我希望,我的书将长存几个世纪,
纵使我这副老皮囊里不停旋转的原子
溶解于宇宙的涡流,
或重生于一只鹰、一个女孩、一朵花中。
水手们,听我的:推船出海。
四轮马车往山谷缓缓行进,
烟雾挂在树丛,苦涩地发蓝,
最后一只蜜蜂,徒然嗅着秋天的番红花;
崩塌的山石,淹在水中,无声地颤抖。
薄雾瞬时升起于落叶松林,仿佛受到召唤:
我追寻这薄雾,却徒劳无功,脚步沉重而蹒跚,
不久又将落雨:这个季节已走到尽头,
我们的半个世界蜿蜒走进冬天。
属于我们的所有季节行将结束:
我这尚未衰颓的身躯还会听从我多久?
生活与爱,为时已晚,
来不及凝望天空,理解这世界。
是时候俯身
走下山谷,沉默无言,
栖身于我们的烦忧之影。
你们在哪里,所有山谷中的游击队员,
泰山,卷毛,老鹰,闪电,尤利西斯?[2]
很多安眠在庄严的墓地,
幸存的人今已鬓发苍苍
给他们的孙辈追述
在记忆日渐模糊的那个年代
他们如何打破德军封锁,
而昔日的战场如今升起了滑雪缆车。
一些人买卖地产,
其他人啃国家养老金
或在市政委员会中添了皱纹。
站起来,老伙计们:我们永无复员之时。
让我们重聚,返回深山,
脚步蹒跚,气喘吁吁,膝盖僵硬,
众多冬天堆积于我们脊背,
对于我们,小道将陡峭难行,
床铺硬邦邦,面包干硬。
我们将彼此对视,恍若陌生人,
满腹猜疑,暴躁易怒,面色阴郁。
一如当初,我们将格外警觉
以防敌人在破晓时突袭。
何种敌人?人人皆为自身的敌人,
每个人皆被自己的边界撕裂,
右手是左手的敌人。
站起来,老伙计们,你们自我的敌人:
我们的战争永无完结。
写作时,我找到了一种短暂的平静,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像每个人一样,既非烈士,也非恶徒,也非圣人,就像一个刚刚成家的人,面向未来而非过去。
——普里莫·莱维
看,完成了:再也不碰它了。
手中的笔此刻多么沉重!
不久前它还那样轻盈,
如水银般鲜活:
我只须跟随它,
它指引我的手
就像明眼人引导盲人,
就像一个女人领你跳舞。
此刻停下,作品已完成,
精心打磨,臻于完满。
若拿走一个词
它就会裂开个窟窿流出血清。
若增加一个词
它就会突兀如一颗丑陋的瘤。
若变动一个词它就会刺耳
如音乐会上一只狗吠。
现在怎么办?如何放手?
每诞生一篇作品你就死去一点。
你,热血冲动,体形硕大,
对我的软体你所知多少
除了它们的味道?它们也能
感知冷与热,
海水中的纯净与杂质;
它们伸缩,遵循
内部无声的节奏。
它们饱餐时欢喜,饥饿时呼喊,
一如你,动如闪电的陌生人。
尽管我被禁闭于石质壳瓣中间,
我,一如你,也拥有记忆和感觉,
黏附在浅滩上,我是否占卜了天空?
我比你想象的更像你,
注定去隐藏秘密,
隐藏眼泪精子珍珠母和珍珠。
一如你,假如一块碎片损伤了我的外套膜,
我就日复一日地静静修补。
给一些东西让我们摧毁,
一朵花,一个安静的角落,
一个教友,一个法官,
一座电话亭,
一个记者,一个叛徒,
一个敌对阵营的支持者,
一根灯柱,一个井盖,一个长凳。给一些东西让我们损毁,
一面石膏墙,蒙娜丽莎,
一片挡泥板,一座墓碑。
给一些东西让我们强暴,
一个腼腆的姑娘,
一个花坛,我们自己。
别小看我们:我们是先驱,是先知。
给我们一些东西来焚烧、攻击、粉碎、割裂、诽谤,
好让我们有存在感。
给我们一根警棍或一杆纳甘步枪。
给我们一支注射器或一辆铃木车。
怜悯我们。
有一处山谷只有我知道。
要到那里不容易。
谷口有巨石,
树丛,隐秘的浅滩与湍流,
路上只有隐约的足迹。
大多数地图都没有标示;
是我独自一人探寻到路,
有许多年
我常常在其中迷路,
可这并非浪费时间。
我不知谁先到的那里,
也许有几个人,也许没有:
这没关系。
石壁上留有痕迹,
一些很美,可全都很神秘,
一些显然并非出自人之手。
谷底有山毛榉,桦树,
高处长着落叶松和冷杉
瘦削如常,当春天来临,
第一只土拨鼠欢腾,
春风窃取众树的花粉。
更高处有七片湖,
湖水一尘不染,
纯净,漆黑,冰凉,深邃。
在此高处植物
不再生长,但在山坳处
挺立着一棵坚强的树,
茂盛而青翠,
还不曾有人为它命名:
也许是《创世记》里的那棵树。
它四季开花又结果,
即使大雪压弯了树枝。
它的树干上带着古老的伤疤,
一滴苦涩的黑色树脂
滴下,万物俱忘。
请坐下来谈判
如你们所愿,老谋深算的政客们。
我们会把你们围堵在华丽的宫殿,
让你们好吃好喝好睡,
好让你们讨论和谈判
我们和你们孩子的生命。
愿创世的一切智慧汇聚
赐福于你们的头脑,
引你们走出迷宫。
而我们会在外面的寒风中等待,
白白蒙难的死亡军团,
我们来自马恩河和卡西诺山[2],
来自特雷布林卡,德莱顿和广岛[3]:
与我们一起的还有
死于麻风病与沙眼病的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失踪者[4],
柬埔寨的死者和埃塞俄比亚垂死的人[5],
布拉格的谈判者,
加尔各答倒在血泊中的人[6],
博洛尼亚被屠*的无辜者[7]。
你们有祸了,倘若你们未达成协议:
我们将紧紧抱住你们不放。
我们不可战胜因为我们已被打败,
我们受不到伤害因为我们已死去:
我们嗤笑你们的导弹。
坐下来谈判
直到你们口干舌燥:
假如毁坏与羞耻不停止,
我们将用我们的腐败物溺死你们。
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假肢展览 | Erich Hartmann POLAND. Oswiecim. 1994.
你认不出我们了吗?
我们是“隔都”[2]的绵羊,
被修剪了千年,沦为受害者。
我们是裁缝、眷录员和合唱队指挥
凋萎在十字架的阴影下。
如今我们知道了森林里的路,
学会了射*而我们却在靶子上。
若我不为我,谁人为我?
若不如此,如何?若非此时,何时?
我们的兄弟已升上天空
穿过索比堡和特雷布林卡[3]的焚烧炉,
他们在空中给自己掘一座坟墓。
只有我们少数人得以幸存
来纪念我们那些被淹没的人,
为复仇和见证。
若我不为我,谁人为我?
若不如此,如何?若非此时,何时?
我们是大卫的子孙,马萨达堡[4]的抵抗派。
我们每个人兜里揣着
打烂歌利亚头颅的石头。
兄弟们,离开死亡统治的欧洲:
我们将一同爬向那土地,
在他人中间重新成为人。[5]
若我不为我,谁人为我?
若不如此,如何?若非此时,何时?
不要惊慌,倘若工作繁重。
我们需要你,因为你尚未倦怠。
你的感觉尚未麻木,仍能听到
自己脚下空洞的声响。
重新思考我们犯下的错:
在我们中间,曾有人
盲目地追寻,
如同被蒙上双眼的人反复勾画一幅草图,
有人像海盗一样起锚远航,
有人耗尽心力。
惶惑不安的你们,帮帮我们。试一试,尽管你们不安,
因为你们不安。看一看
我们的怀疑与信念
能否不再令你们反感和厌恶。
我们从未如此富足,可周围却
萦绕着不腐的恶魔,
它们饥饿难耐,伺机捕获。
如果你看到碎石废墟或
腐臭的垃圾场,不要害怕:是我们空着手将其清理
在我们像你们这样的年纪。
继续前进,尽你所能。我们
梳过彗星的鬃毛,
破译了创世的奥秘,
踏上了月球的沙地,
建造了奥斯维辛毁灭了广岛。
看:我们并非庸碌无为。
困惑的你们,肩起重担吧;
不要叫我们老师。
题图: Contempory Jewish Center of Documentation. 当代犹太人史料文献中心 | Martine Franck France.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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