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是中国人缅怀逝者的节日。所谓“慎终追远”,虽然知道殁为长不归,知道天人永隔,但世界各地文明,都会产生出追怀纪念逝者的种种方法,试图超越生死的界限,与逝者进行沟通。
给逝者写信,即是其中之一。中国古代形成的特殊文体如诔文、祭文和吊文,考古出土的碑碣、墓志,即是在寄托生者的哀思,记录逝者的生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都是生者写给逝者的信件。
焚烧纸钱冥镪的古老习俗,也是试图在与逝者进行沟通联系,将生者的心意通过一捧纸灰传达给逝者。笔记小说与民间传说中往来于生死间的故事,也表达了这种人们对逝者的牵挂惦念之情。所以那些悼怀吊祭逝者的文字,同样也是写给逝者的书信。
“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这是贾谊写给屈原的信。
“余生虽后,身亦存游,士贵知己,君其勿忧”,这是祢衡写给张衡的信。
“奈何程妹,于此永已,死如有知,相见蒿里”,这是陶渊明写给亡妹的信。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这是韩愈写给亡侄十二郎的信。
我们对逝者的追怀,对祖先的敬慕,有着绵绵不绝的情感。写给逝者的信,不仅是哀思,也寄托了一种超越生死的希望:
纵使生死茫茫,纵使天人两隔,我们也终会再见。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8月12日专题《给逝者的信》的B01-B03版。
「主题」B01丨给逝者的信
「主题」B02-B03丨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主题」B04-B05丨终我此生,无相见矣
「主题」B06-B07丨收起你的泪珠,永别了 无名抗战士兵的与妻书
「人文」B08丨天才的向阳面:1929年前后的本雅明
颜真卿《祭侄文稿》。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颜真卿《祭侄文稿》
悲痛是有形状的,也是有颜色的,更是有重量的。震颤的双手,便是悲痛的形状;眼眶中充溢的泪水,便是悲痛的颜色。而心头难以遏制的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那种重创,便是悲痛的重量。这重量可以压弯一个刚强之人的脊背,可以扼住一双刚健的手,让颜真卿手中的笔,重如千钧。
终于,他写下了第一行字:“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是悲痛依然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头。那年轻的、神采飞扬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是自己熟悉亲爱的侄儿颜季明,是光耀颜氏家族的“宗庙瑚琏”、兄长颜杲卿心爱的“阶庭兰玉”——这些对少年郎的夸赞本是那一时代陈词滥调的典故,但用在自己侄儿的身上,却又是如此贴切。
毕竟,这世上,见过他的人,还记得他样貌的人,如今已是少之又少——战争夺去了太多的生命,也毁灭了太多的记忆,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中,颜氏一门死于叛军刀锯者三十余人,那些死去的人,连同他们的记忆,一并都湮没在尘埃冷血之中了。
许多记忆就此毁灭,但对自己来说,对侄儿面容的记忆,却尚有一物作为凭借,只是这凭借之物,对自己来说,带来的并不是追忆往事的抚慰,而是摧折心肝的悲痛。
那是一枚头骨,是侄儿颜季明仅存的头骨。
手捧颜季明头骨的颜真卿。图片出自台北故宫博物馆讲述《祭侄文稿》的微纪录片。
挽局势:定倾扶危
这不是颜真卿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头颅。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三颗头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出自颜真卿 《祭侄文稿 》。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蓄谋十余年的安禄山终于发动叛乱,不数日,河朔皆落入安禄山之手。叛军一路南下,十二月十二日,东都洛阳沦陷。沦陷当日,洛阳城中官员士卒四散逃逸,留守洛阳的御史中丞卢弈与尚书李憕率兵战至弦断矢折,终于已是战无可战。
于是,两人相互约定道:“吾曹荷国重寄,虽力不敌,当死官。”他们让身边的部校趁夜缒城逃出,自己留在城中。李憕与坚决留在身边的判官蒋清留守在留守府,卢弈则让妻儿携带御史中丞的印信从小路逃往京师长安,自己换上朝服端坐在御史台,直面叛军的到来。
残酷的时刻终于到来,上千名叛军一拥而入,将他们推到安禄山的面前。得意的叛军头领如今已经准备自封为大燕皇帝,正忙着为自己新鲜出炉的朝廷购置顺服的臣子——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这样望风迎降的官员显然不在少数。但卢弈、李憕和蒋清三人却不愿步这些投降者的后尘。于是,恼羞成怒的安禄山下令将这三人当众斩首。
电影《妖猫传》中手拍羯鼓的唐玄宗与手持长刀的安禄山。
尽管史*载仅有寥寥数笔,但仍然勾勒出宁死不屈之人的最后形象。卢弈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这群叛军逆贼,历数安禄山的罪行,说道:“为人臣者当识顺逆,我不蹈失节,死何恨?”直到临刑之时,他依然怒骂逆贼不绝于口。四周的叛军都为之变色。安禄山为了恫吓那些胆敢违抗自己之人,命令投降的唐臣段子光为使者,提着卢弈、李憕和蒋清三颗头颅前往河北,胁迫依然坚守的诸郡投降。
段子光表面上得意洋洋,内心或许同样为新主子的残暴不仁而战栗,但他手中的三颗高贵忠直的头颅,却足以恫吓那些摇摆不定的郡县,其意不言自明:如果不投降,同样的惨祸便会落在自己头上。终于,他来到了颜真卿镇守的平原郡。当他将三颗头颅拿到颜真卿面前时,对方却平静地对身边的诸位将领说:
“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颅都不是他们!”
于是,他下令将段子光腰斩。主帅的果断坚决,让军心大振,人人也都清楚,投降的后路已经彻底断绝了。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三颗头颅被颜真卿仔细地掩藏起来。直到数日后,颜真卿才为这三颗头颅用稻草编成身体,发丧安葬。
就在颜真卿埋葬三颗头颅的同时,他的兄长镇守常山郡的颜杲卿正在设法与叛军周旋。当安禄山的大军绕过颜真卿严密防守的平原,直抵常山时,颜杲卿与他的副手长史袁履谦深知城内兵力不足,于是假装接受安禄山赐予的官服,以伺时机。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人的到来,让颜杲卿心头一震。这个年轻人便是堂弟颜真卿的外甥卢逖,他带来了颜真卿斩首段子光,奉旨举兵的消息。这个消息让颜杲卿“悲喜不自胜”,但因时机未到,他只能将悲喜藏在心中,不敢宣示在外。而他等待多日的时机,也恰当其时在当天晚上到来。
安禄山离开常山前,曾命令颜杲卿为自己的亲信李钦凑提供武力支援,以便守护叛军直达河北的要道——土门。就在卢逖到达的当晚,颜杲卿假托安禄山之名,将守卫土门的李钦凑招致常山,将其灌醉后斩*。他的同党在次日被捉获处死。失去了主帅的土门叛军迅速作鸟兽散。
在颜杲卿打通了土门要塞后,风向骤然从叛军转向唐廷一方,河北十七个郡在一天之内归顺朝廷,推举颜真卿为盟主,麾下拥有二十万兵力,足以与安禄山进行对决。向颜真卿传递土门收复消息的人,正是颜杲卿的少子,自己的侄儿颜季明。
颜杲卿像,源自故宫,南熏殿藏历代名臣图册。
念侄儿:震悼心颜
“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
颜真卿写下这行文字时,脑海中或许正浮现出侄儿从常山赶来,风尘仆仆的容颜。他的脸上或许带着疲惫的神色,但表情却充满了愉悦与轻快。他笔下的这行文字,也犹如这段记忆一样写得轻快顺畅,笔下生风,犹如飞动一般。“凶威大蹙”四个字,写得尤为慷慨气壮。但那凛凛如飞动一般的气势,却一瞬间扼住了。接下来是一大段涂改。
颜真卿先是写下“贼臣拥众不救”六个字,然后圈掉了“拥众”,之后,又将整句话圈掉,打算重写。但他写下“贼臣拥”三个字之后,手中的笔又顿住了,他再次涂掉了“拥”字,最终写下了“不救”。
《祭侄文稿》中“贼臣不救”一句被反复涂抹修改四次。
原本,情势正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一切都因为那个“贼臣”的贪功私欲而急转直下。王承业,颜氏兄弟苦心孤诣支撑起的义军大业,便毁在这个贼臣的手中。颜杲卿派自己的儿子颜泉明,携带奏表与李钦凑的首级以及活捉的两名安禄山叛将解送长安。在途经太原时,却被王承业扣留,王承业不仅另写表章,将收复土门的功劳归诸自己头上,甚至为了抢功不惜*人灭口,密令手下翟乔装扮成盗贼,企图在颜泉明回常山的路上将其劫*。翟乔却出于义愤,将王承业的密谋告知颜泉明,颜泉明这才幸免于难。但他父亲镇守的常山城却已是危若累卵。
闻听土门易手,河北生变,安禄山大惊失色,立即回师洛阳,发起对常山郡的进攻。他命令两名手下史思明和蔡希德各率一万人马渡河,从南北两路对常山发起猛攻。
此时的常山,颜杲卿刚刚举兵,守备尚未完全,便遭大军压境,众寡不敌,力不能支。颜杲卿命人紧急向太原王承业告急求援。但王承业本就贪冒颜杲卿的功劳据为己有,生怕将来事情败露,于是故意拥兵不救。
颜杲卿率常山军民苦战六天六夜,已是粮尽矢绝。天宝十五年正月八日,常山沦陷。
叛军将两个年轻人推到颜杲卿的面前。其中一人是堂弟颜真卿的外甥卢逖,另一人,则是自己的儿子颜季明。叛军将刀架在颜季明的脖子上,对他吼道:“降我,当活尔子!”
颜杲卿没有回答,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颜季明和卢逖的头颅,被叛军砍了下来。
清末画家陆恢所绘《鲁公写经图》,呈现了颜真卿蹲坐案前,将要书写经文的情景。
颜杲卿被叛军解到洛阳,安禄山亲自审问他,他对颜杲卿怒道:“吾擢尔太守,何所负而反!”颜杲卿瞠目骂道:
“汝营州牧羊羯奴耳!窃荷恩宠,天子负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义,恨不能斩汝以谢上,乃从尔反耶!”
不胜愤怒的安禄山,将颜杲卿捆绑在洛阳天津桥的桥柱上,将其片片肢解,生啖其肉。但颜杲卿依然痛骂不绝。叛贼用铁钩钩断了他的舌头,问道:“还能骂吗?”
钩断舌头的颜杲卿依然发出含糊的骂声,直到气绝。
三年过去了,安禄山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弑*,史思明投降,战火依旧在继续,但叛军已然是强弩之末。喘息之时,那些惨酷的记忆,终于可以片片拼凑起来了。当年从王承业的辣手下逃出生天的颜泉明,在经历了被叛军俘获,被裹在革囊里当成战利品送往洛阳,遭到幽禁,又因叛军内讧而被赦免的一系列坎坷后,终于脱离贼巢,来到叔父颜真卿身边。颜真卿命他前往洛阳与河北寻访失散亲属,与兄长与侄儿、外甥等人的遗骨。
从当年行刑刽子手的口中,颜泉明得知了颜杲卿遗体的去向——刽子手告诉他,当年*害肢解他父亲时,先砍断了他的一只脚。
凭借这个残酷的标记,颜泉明找到了父亲的遗骨。
而他的弟弟颜季明,他只找到了一枚头骨。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
望着这枚头骨,那些鲜活的、残酷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从手稿剧烈的涂抹中,可以看到那双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三名忠义之士的头颅,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妥帖安葬。如今,又捧着自己年轻侄儿的头骨,从那黑魆魆的孔洞与黄白的骨头上,试图读出昔日如瑚琏、如兰玉一般的容颜。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火焰吞噬了工工整整抄写好的祭文,在深秋萧瑟的夜气中,化为闪亮的飞灰,飞进天际,飞进无尽的虚空当中。只留下这份涂抹数四的手稿,看似凌乱却又飞动,看似刚劲却又滞涩的笔迹,像老树虬曲的树根一样,盘绕着扎进薄薄的麻纸当中。
《颜氏家庙碑》,颜真卿书,唐德宗即位,颜真卿任吏部尚书,爵位上柱国封鲁郡开国公。颜氏家族自颜之推以来,可谓五世其昌,但一门六代,均未达到颜真卿之时显赫。颜真卿改敦化坊祖宅为颜世家族祠堂,并为其父立庙,书撰神道碑铭,即《颜氏家庙碑》。原碑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那是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三十余位亲人的老人,竭尽自己的气力,在和惨酷的记忆进行撕扯。每一次涂抹和修改,都是一次理智与记忆的撕扯,在那涂抹最深、最艰于下笔的浓黑墨色之中,是一颗屡受悲痛重创却依然刚强跳动的心。白色的麻纸在岁月的浸染下渐渐变成赤金一般的黄色,犹如那颗年少、赤诚的头颅,被战火洗去了瑚琏玉兰一般的容貌,变成了清冷月光下的头骨。
小人憎:禀义莫由
当年的头颅,再一次浮现在颜真卿的脑海,已经是二十五年后。
唐廷再度面临叛军的威胁,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与叛军头领朱滔相勾结,意欲划地自雄。当朝宰相卢杞一直忌惮颜真卿的威望,想要借刀*人,故意怂恿德宗皇帝下旨,命颜真卿去“安抚”李希烈。
朝野上下皆知,这是故意让颜真卿去送死,而颜真卿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位已经七十五岁的四朝元老,注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试图从他丑陋的容貌中,找出几分当年他父亲的忠义之相。他说道:
“真卿以性情褊急为小人所憎,被窜被贬已经不止一次,如今已经羸老,幸为相公庇护之。相公先父御史中丞卢弈,当年被安禄山所*,头颅传首到平原郡,他脸上的血,我不敢用衣服擦拭,而是用舌头舐净。相公忍心容不下我吗?”
这番血泪肆流的话语,尽管让卢杞一时“矍然下拜”,但却因此对颜真卿更加衔恨。当颜真卿如其所料,身陷李希烈囹圄中时,他又刻意拒绝了所有的援救计划,坐待李希烈将其置于死地。
“公与真卿偕陷贼境,悬隔千里,禀义莫由,天难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
这是当年颜真卿为兄长颜杲卿所撰写的神道碑铭中的字句。尽管兄长在洛阳痛斥安禄山、被钩断舌头依然詈骂不已的壮烈义举,他没有亲眼得见,但那些幸存者的讲述,与自己沐风浴血出入战场的残酷经历,依然可以让他推想出当时的境况。
当他的兄长就义时,他自己也身陷叛军包围之中,为了保存实力,他不得不放弃坚守的平原郡,在部将的拥护下渡河南奔。尽管死守孤城,存亡与共,并不利于大局,唯有弃城南渡,才能为抵抗保存有生力量,但颜真卿始终在心中引以为憾。认为自己未能像兄长一样死守,而是弃城,乃是“功业不成”。
传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局部,为颜真卿于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被委任为太子少保时自书之告身,现藏于日本中村不折氏书道博物馆。
之后的二十五年里,尽管他鲜少提及当年与兄长侄儿的死生之别,但他的内心中,必然存有一个舍身殉志的隐秘期望,而如今,他已经贵为太师,身入贼巢,再度与叛军直面相对,与其说是朝中政敌恶意将其推入死地,倒毋宁说是上天假朝中奸佞之手,来成就他忠直节烈的赫赫声名。
“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辈诱胁乎!”
当李希烈的一众凶暴的养子,拔刀露刃,用争食其肉来恐吓颜真卿时,他只是冷眼旁观,神色不为所动。在囚禁当中,他惟一一次失态,是叛军将安州之战中斩获的唐军将士头颅,戏谑地在他面前夸示炫耀。颜真卿“大声叫呼,自床投地,愤绝,良久乃苏。从此不复与人言语”。
就像当年他为自己的侄儿写下祭文一样,他也为自己写好了祭文,只是这一次更加从容,指着囚禁之所龙兴寺寝室的西壁说:
“吾殡所也。”
贞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公元785年10月1日,颜真卿在蔡州龙兴寺被李希烈手下缢*。五个月后,李希烈被部下鸩*,朝廷的御史终于珊珊迟来,护送颜真卿的灵柩回京。
当棺木打开时,人们看到他那双曾经写下如此筋力雍容大字的手,曾经拂拭过忠臣头颅的手,曾经捧起侄儿头骨,写下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的手,握紧了拳头。
他握得如此地紧,以至于指爪穿透了手背。
给逝者的信:
你真的已经离去,留下悲伤的我。在凌晨,与空寂的星空作伴。
那些你未说完的话,那些未能告诉你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彷徨。
我真希望这些字字句句,都能随着泪水,托付给天上的云朵。让风把那些思念的话语,蘸着无尽夜空化作的墨水,写成书信,送到你的手里。
你留下的印迹,那证明你存在的印迹,怎么会平白消逝呢?我的肩头,还留着你的体温,我的心里,还回荡着你的话语,你的身影、你的眉目、你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犹如水银泄地,滚落在各个角落。四散开来,又聚拢在一起。
书上不是说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那浩瀚无边的宇宙之中,理应有着心灵相通的所在。但我却无处证明。
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悲痛,真的有重量,原来哀伤,真的有形体,原来你我之间每一次的举心动念,都已经种下了未来无穷的因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你曾经活着的痕迹,我便不再惧怕于活着;一如你的离去,让我不再惧怕于死亡。
我总想起那个诡奇的故事,唐代志怪笔记《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在死后却成为了另一个志怪奇谈的主人公。他去世的五个月后,咸通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那天,他的至交好友温庭筠家的门,忽然在凌晨被扣响,隔着门扉,送进来一个竹筒。送竹筒的人只是说:“段少常送书来。”温庭筠打开竹筒,里面书信上并无字迹,打开书信,里面却赫然是段成式的手札。庭筠大惊,急忙出门。但门外只有夜色中大雪纷飞。
“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群。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慨慷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像当初的温庭筠一样,我至今读不懂这段话的含义。逝者跨越生死之界,是想对生者倾诉怎样的话语?段成式在他的《酉阳杂俎》中也记载了一则死者写给生者的书信,纸上原本在灯影下清晰的字迹,到了早晨,却在晨光下化作煤污,同样是语不甚晓,唯有其中的二十八个字,被记录下来:
“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魂香不相遇。”
我读懂了,但也仅仅是读懂了这个凄恻哀婉的故事。
况且,这只是故事而已。
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写给逝者的书信,从未有过回信。哪怕五内俱摧,哪怕字字血泪,也再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复。
就像深夜再也无法接通的电话,就像永远不再有回复的微信。
不是不知道冥冥为虚空,梦幻为心造。
不是不知道天地何小,死生何巨。
但我还是写下这封给你的信。
只是因为,我太想你了。
作者/李夏恩
编辑/罗东 申婵
校对/薛京宁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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