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青笠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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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明再一次见到秦兮舟是在岚帝一十五年冬,万藏山下了大雪,绵绵延延的白雪拢住晖清观的猎猎道旗,那人挟着呼啸北风穿庭而来,满身倦意掩不住熠熠风华。
彼时的她赤足站在黑如泼墨的大殿上,茫然看着手中的拂尘坠落,他眉眼肃穆站到她眼前,让她想起早春后山上师姐们种下的红梅,次第开放的同时有极晚的雪接踵而至。
以往这个时节,是宫中嬷嬷送来消息的日子,今年却换了他前来。她望住他冷峻的面孔,心里的焦躁不减反增。
果然,下一刻他方开口,便让她落了泪:“公主殿下,岚帝驾崩了。”
努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颤抖着接过他手中明黄的布帛,大殿上除了她以外的人都依次跪倒,晨起的钟声遥遥渗入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怆,片刻间已经震若惊雷。
“岚帝留下诏书,命微臣迎接公主继位。”
她只觉面颊似有冰凉水滴划过,他伏地跪拜,就着钟声朗声高呼:“恭迎新女帝回朝!”
周围有数十人应声而喝,转身擦去眼角泪痕,回身已是端端正正的样子,俯首将他扶起,触手的冰冷令她呼吸都不禁一滞,她含笑对着他开口,心里却是惴惴:“往后还要多多仰仗秦相扶持。”
“臣必为吾皇赴汤蹈火,虽死不惧。”
有飞雪朦胧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她看过便再移不开眼,原来世上果真有落花千丈,即便是偶然坠入红香软尘,却能转瞬让人忘记天地虚华,混沌万世。
未明从此再不叫未明,她的原名便是瑶华,如今登基,改国号为青。
她始终还记得当初母亲将她送到晖清观的那日,也是一样盛大的风雪,万藏山寒冷得像是万千铁链织就的囚笼,华衣寂寥的女帝当着臣民的面与她断绝母女关系,将她送入观中,此生不得踏入临济城一步。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想保护自己唯一的孩子,才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在山间安安静静度过的十年时光里,王都一直风起云涌,她甚至天真地以为,或许自己可以在母亲的庇佑下平安度过一生,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只有四十岁的母亲,终究还是像很多人一样,离她远去。
过去细雨的夜里,母亲拉着她的手坐在露华殿的长廊上,指着黯淡无光的天空说:“我的瑶华是夜里最亮的明月,不论过多久,明月都会一直闪烁,只是现在,需要母亲替你扫掉所有的灰尘,瑶华才能永远快乐地生活。”
如今母亲死了,她明白,未明已经不应该再存在,她要活成最亮的那颗明月。
等到再见秦兮舟已是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她身披九爪流金龙袍,头束五彩细丝宫绦,高高立于殿首,身下有万人朝拜,她却能一眼找到他的身影。
依旧是白衣卓然的样子,他嘴角一直挂着淡薄的笑意,与身边百官三呼万岁,让她恍然觉得,似乎他也是希望她登基的,至少她在心里,隐隐是希望他能那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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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继位,大宴群臣。流光溢彩的宫灯照得露华殿如白昼般夺目,借着祝酒的名义,她在众人的惊诧中于座上起身,步履微晃来到他面前。
世人皆知秦相喜静,故他的位子也设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席间她示意群臣不必拘束,便有文官起身请求赐婚,她微笑应允,那官员拉着一名女子拜谢,笑得幸福而甜蜜。
有人嬉笑着拉出默默饮酒的秦兮舟,众人纷纷起哄:“如今朝中未成亲的也就剩丞相大人了,大人心系天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可别耽误了,陛下何不也给秦相指一门亲事!”
那人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过来,举杯的手悬在半空,他似有窘意,或许还夹杂几分薄醉,她被那飞霞般艳丽的脸颊迷离了眼睛,竟缓缓想起年少时的旧事来。
那些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旧事,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进心肺里,经年累月无法消融,反而让她在一个个寒冷无月的夜晚辗转难眠,满心满意皆是他的样子,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喜欢上的样子。
其实瑶华不是岚帝唯一的孩子,她在出生时就同胞相连的姐姐,才是当初郅焰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姐姐叫瑶光,比她先降生到这世间,便同她有了天壤之别。
当时岚帝年轻气盛,虽然朝中有瑞夫人高居右相,慕容氏更是历来大祭司的不二人选,但是大半的势力还是紧紧握在帝王的手中,并且瑶光天资聪颖见识过人,六岁时便做出历朝赋以策治国之道,其中策论连左相秦照南都赞叹不已。岚帝也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在她八岁时便在举国中挑选未婚嫁的优秀世家子弟作为她登基后的王夫。
只因为瑶光的一句话。那时的瑶华偷偷藏在布缦后看着和她拥有一样容貌的姐姐趴在母皇的怀里笑嘻嘻说,虽然瑞姨因着祭司家独大,但只要光儿在一天,光儿必会以己之身塑大好河山,捍卫我郅焰王权。
瑶华从来听不懂这些,但是却明白,母皇要有多宠爱姐姐,才会借此机会费尽心思将左相的孙子硬许给她,因为那时已经十七岁的秦兮舟早就订过婚约,对象是太傅家的小女儿。
只是想为女儿找到一个强大的夫家,让她用来抗衡慕容家的时候不那么吃力,她便请了太傅与秦相共同商议,谁知那太傅家的姑娘性情刚烈至极,听闻后便撞柱而死,而秦兮舟执意为她披麻戴孝,被岚帝亲自带领侍卫从坟头抓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瑶华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秦兮舟被老相爷锁在府中半月,出来后便入宫做了公主陪读。也就是那时她才终于见到这个她姐姐未来的夫君,她未来的姐夫。
他来的那日阳光正好,她在抬眸时正好看见他,竟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仿佛是故人归来。这个少年,带着漠然的神色和疏离的声音落座,她听见他介绍自己时近乎嘲讽的语气:“秦氏兮舟,奉陛下之命来此,公主在哪里,陛下命我坐她的身侧。”
满堂哄笑,他在瑶光的挤眉弄眼下坐到她身侧,看清她的名字后便皱了眉头,起身质问夫子:“我的同桌应是长公主,不是二公主。”
瑶光素来架子大,当下便命夫子将他独自一人安排到最末尾,这次他没有再反驳,安安静静提了书本坐到最后。她偷偷看他,只觉得这人真是生得好看,只是脾气大了些。而他抬头时正巧撞上她的目光,却很快又飘荡着离开,只这短暂的相接,就让她莫名感到心如擂鼓。
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坐在最后的位置上,如此便是数年。
即使秦兮舟名义上是公主的伴读,但所有人都知道虽没有岚帝的明旨赐婚,他还是会成为天子之夫,而且事实上因为他特殊却不清不楚的身份,大多数人都不敢接近他,甚至在暗地里嘲讽他不忠不义,当然这不包括瑶光。
这个他未来的妻子总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鄙夷得一无是处。
“既然你如此喜欢你死去的未婚妻,何不早一天下去陪她,倒是敢在这里装清高?”
当时瑶华就站在姐姐的身后,看着那个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年隐忍了眉目,安静伏在案上作画。至今她还能记起那画上的内容,是苍苍茫茫的青山,落了雪的草庐中有橘红色烛光隐隐透出,照着窗前成双的身影。
那时候她就想,或许原来他的志向,只是隐于山海之间,晨起暮歇,平安喜乐一双人。他不该被禁锢在这里,受这些无辜的欺凌,像她一般。
所以当那砚台朝着他直直砸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挡了上去,直到耳边轰鸣一片,她看着惊慌的姐姐,突然觉得心里很快活,头上豁大的伤口不住流血,她指着一众人轻声开口:“此事我不会说出去,只不过我好歹身为一个皇女,这一下应该可以熄了你们的火了吧。”
身后半天没有声音,她苦笑了一下,在所有人的惊愕下缓缓转身离开。那一条路她走得极慢,血液透过指缝流出,她便索性不捂了,任由血流了满身。
摇摇晃晃行了许久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就看见他急切的脸,原来他还是不放心她,没有丢下她一个人。她回头朝他虚弱地笑了笑,那时候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姑娘了,可他却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张网,将她完完全全拢在里面,天边有黄昏的微光在他身侧形成一层金色的边,可她却待在黑暗里,只能注视,不敢上前。
瑶华记得,在最后,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还是将心里埋了四年的心意讲了出来,他愣愣的目光在听闻第一句时便跌下来,她却继续不依不饶地说:秦兮舟,我真的很喜欢你,比所有喜欢你的人都要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看山间落霞,看云海潮生,看你的影子被烛光剪成温柔的模样……
其实她想说很多很多,她本来是一个胆小慎言的姑娘,可她瞧着他紧皱的眉头,突然就把所有不堪的爱意统统倾数,只想让他也知道,他在疼的时候,其实她比他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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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生的思绪突然被一阵哄笑声惊散,她抚了抚欲裂的额头,再次将目光投到席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看着秦兮舟,而他仍旧保持着望过来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极浓,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她愣了片刻,才恍然发现他的目光未曾扫过她一分,俱是落在她的身侧。
是她的表妹,瑞夫人的独女,慕容雅。
她竟是忘了,瑶光死了没半年,秦家就有意与慕容家结亲,只不过国丧期间不便办喜事,这才一直搁置下来。当时虽然母皇极力制止,秦家却以天子当初逼婚的由头拒绝了,其实连瑶华自己也想不到,他秦兮舟竟然心那么大,装得下这么多女人,又或许说,他自始至终,心里只装过慕容雅一人。
好一对金童玉女,她看着羞得满脸通红的表妹,突然有些恶毒地想,不如今日就做一次打鸳鸯的棒子,看看素有才名的丞相该用何种巧言金语,让她死了对他的心思。
酒意上来,她接过侍从递上来的酒杯,衣摆窸窣站到他面前,她含笑先饮尽杯中烈酒,一字一句似饱含叹息:“孤初登基,可舍不得这么快将姐夫送入别人罗帐,平白辜负了孤的深厚期望。”
故意将姐夫两字咬得极重,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她挑眉看着他拱手抬头,听他清冽的声音打破漫漫死寂:“兮舟对陛下一片忠心,惟愿尽力辅佐陛下,不敢先作他想。”
像是再见那日般,他定定看住她茫然的神色:“臣必为吾皇赴汤蹈火,虽死不惧。”
月光恰时显露出来,将大殿照得更加透亮,一时有官员开口解围,气氛又变得融洽。她装作仔细聆听众人笑语,转身走回座上。
“秦相真是心怀民生,有此贤相,真乃我朝之幸啊。”
点点称颂落入耳中,她感觉自己当真是昏了头,才敢这样大庭广众地将心事附之于口,而他谦恭有礼的回答,终是扯开彼此自降生起便注定无法纠缠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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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驾到脖子上,瑶华想呼救的刹那却听见了熟悉的轻笑声,下意识喊出一个久违多年的名字,她浑身颤抖地看着那刀光倏忽闪回背后人手中,再也忍不住哭腔:“泊青,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面前的人伸出手掌轻抚她的发,眼睛中的月光仿佛要将她也融了进去:“是啊,小华,我回来了,我走了很久,只为能够再次见到你。”
自从为秦兮舟挡了砚台之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秦兮舟越来越不肯搭理她了,她一开始不相信他会这样对待自己,只频频为他出头,甚至不惜一次次当众忤逆姐姐,而这就意味着她在宫里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可她一点都不后悔,只在看见他不耐烦的眉头时心会猛地抽疼。她对自己说,瑶华不伤心,因为只要能看见他,瑶华就很开心了。
他一直是任由瑶光辱骂,就有学生添油加醋说他目无君主,仗着自己是准王夫就不把长公主看在眼里,这样要是成了亲还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云云。瑶光便命令跟班去脱他的衣服,要看他到底值不值这个价钱,他虽然比所有人都年长,却抵不过一帮人,很快衣服便被撕破,她赶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想也未想就冲上去同那些人扭打在一起。
当时瑶光也是气极,便也命令他们去脱她的衣服,她在慌乱间只想着回头看看他,脸颊却突然火辣辣地疼,他恶狠狠的目光像是承受了极大的怒气,抬起的手掌还未放下,而他出口的话更是让她彻底绝望:“陆瑶华,你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爱上了你的姐夫吗?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让我非常恶心吗?”
当时身边的唏嘘声和嘲笑声她已听不见,恍惚中只觉得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的目光更是像避之不及般冷冷甩开,她微微笑开,冲着柱子便栽了上去。
当时她想的是,若是她这样死了,他会不会也会去她的坟头,为她撒一把土,掉几滴眼泪。
最后还是醒了过来,可是她自小身体也孱弱,回了宫就一病不起。夜里有秋风吹起凉意,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身边,以为是自小服侍的嬷嬷,便吩咐她去帮她倒水。
那身影微微一愣,转身便捧了水到她身边。她难受得起不来身,那人就耐心地一下一下帮她把水喂下去,她听着身边衣衫的位置,便把头靠了进去,她很久没有这样像个小孩子了,竟觉得那怀抱是异常温暖的所在。
“嬷嬷,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待他那样好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点爱呢,只要一点的,我只要一点,我就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可是他总是这样,今天他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连偷偷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了,我好害怕,害怕自己独自死去,害怕我到死他都是厌恶的……”
拥着她的那双手收得更紧,她勉力睁眼,只堪堪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沙哑的声音像在哄她:“他很坏,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能找他报仇,我等着你好起来。”
第二天苏醒后就看见床头的布条,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明夜我还会来陪你,陪你慢慢好起来。
她失笑,晚上却将所有侍者都支了出去,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果然来了,他长得平凡,却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他说自己叫许泊青,昨晚来她殿里偷宝贝,却被迷迷糊糊地她给缠住,心下不忍便决定好好陪伴她。
西辰殿里哪有什么宝贝,他的话一听就是说谎,她却没有拆穿。至此以后许泊青就时常来找她,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喝酒,她一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扯着他的衣服嚷嚷着秦兮舟的名字,他嫌弃地看着她把眼泪擦在他衣上,然后就陪她一起骂负心汉,负心汉,天下男子都是负心汉……
有时候瑶华会大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许泊青你不也是男的吗,可你为什么骂得那么开心。
她往往问完之后就忘记方才说过的话,灌酒的时候身边人低如叹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却字字明晰,她听见他说,因为我也是一个负心汉。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正如我此生都不可能拥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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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祁国派使者前来求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彼时的郅焰西北旱情刚过,继任大祭司慕容雅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她传为神迹的法力,不仅平息了旱灾,更是让临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雨,举国欢庆。
席间举杯欢盏,使者提出国主有意迎娶一位法力高强的祭司来调理国运的想法,她挥手让侍者备好历任祭司的名单。目光在一排排名字上逡巡,群臣屏息等待她的旨意,她眉头深锁似有为难,过了良久才抬头问向下座的慕容雅。
“孤记得阿雅也尚未婚嫁,可这名单上却为何单单少了妹妹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猛然站起的秦兮舟打断,他大步走到慕容雅身侧,拉着她的手跪倒:“微臣与雅儿早已私定终身,望陛下成全。”
她长叹一声走到两人身前,居高临下的声音带着天家特有的威严:“若是平常,孤便成全了你们,可如今高祁以户西十九城来求亲的诚意,只有大祭司才配得上此等殊荣。”
探子回报秦兮舟已经送慕容雅回府,瑶华扯了扯嘴角,望着寝殿里安静喝茶的秦相,觉得这个探子可以下岗了。
她本想偷偷关上门离开,一步没迈出去就被他叫住。
“若我说我可以帮你打下那十九城,你可不可以收回旨意。”
他注视她的目光中竟带了乞求的意思,而这无疑更会挑起她心中掩藏了十年的滚烫温度,平日里刻意紧绷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她想她此时的笑容肯定是极其讽刺的,她说:“瑶光已经死了,你还想从我陆家得到什么?”
秦兮舟的目光明显一暗,她死死盯住他紧锁的眉峰,不依不饶像是要将过往的一切转而付诸于他身上:你和慕容雅*事,我全都看见了!(原题:《皎皎月明》,作者:青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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