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在开始游戏前,我们先用“点兵点将”的形式分队员。一字点一人,点到“将”字的,就成自己的队员了!
一条小河,仿佛村庄的血液,静静地从村庄流过。小河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不分白天黑夜地流淌着,就是冬天,小河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像村庄里的人们穿了一件棉衣,可棉衣下的水声依然汩汩地响着。小河流了多少年?人们说不清楚,但从一首首流传至今的唐诗中,我们得知小河源远流长的历史。一如小河边的村庄,我们谁也说不上来,祖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沿着小河居住的。
小河叫无定河,村庄名是河怀湾。
在一片空旷的沙地里,我们几个孩子和小腰老汉在玩“赶野猪”的游戏。“赶野猪”的游戏人员也要分成两队,一队追赶“野猪”回窝,一队坚守在“野猪窝”前,阻止“野猪”回窝。“野猪”用一截两寸许的木头修成,再用红蓝水笔在上面画一个猪样。“野猪窝”就是在地上挖一个碗口大小的土坑儿。赶野猪需要两根比较结实的木棍,等赶“野猪”的一队,将“野猪”丢回时,守阵者一棍打飞“野猪”,否则“野猪”临近窝儿了,就不能再打了,要用木棍来回在“野猪窝”上扫,将“野猪”赶到一个画好的圈子外面再打。有时候,坚守野猪窝的小腰老汉,每每一棍就能准确地将“野猪”打在几十步之外,害得我们一回回再往回赶“野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赶野猪”是我们男孩子的游戏,五月和另外几个女孩子只是在旁边加油助威。
小腰老汉在我们河怀湾村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可也特别得再不能特别!我先说小腰老汉的普通:走在宁条梁的集市上,小腰老汉肯定不会有谁关注一眼。如果说个头,小腰老汉只是长得矮人一截,可矮一截的人多得是了;至于形象,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要说区别,小腰老汉的嘴巴是比别人大一些,他的嘴厚而阔,看上去好像长方形;小腰老汉的特别从他的一句口头禅“挣钱不如节省钱”上,可见一斑!而河怀湾的人们都知道,每年宁条梁的六月会,小腰老汉是天天不误,他赶着一条黑燕皮大骟驴,驮着两捆绿峥峥的苜蓿,到骡马市场上卖——然后将积攒下来的钱换成一崭新的,因为市场上那些皱皱巴巴的钱,根本不符合小腰老汉攒钱的标准。回到家后,小腰老汉将一张张硬铮铮的票子,锁到箱子里,而后跪下磕头发誓:“我要再花了这笔钱,就遭天打五雷轰!”
再说小腰老汉一次赶集卖草买盐。回家时,小腰老汉骑着他的大骟驴,肩膀却扛着盐口袋。有人问小腰老汉为什么不把口袋搁在驴身上?他说驴够累的了,再驮上盐还不把驴压死!
还说小腰老汉从来没下过馆子,每一次赶集赶会,都是在家准备好干粮,从集市出来,到饭馆里拿捡拾的驴粪蛋,换两碗开水,吃他的干粮。也就是说,小腰老汉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
——这些事情,我们自然是听父辈们说的。小腰老汉大概因为笨吧,才走到我们孩子群里来了!
而小腰老汉在成为我们孩子王时,他们的传说早已是时过境迁的事了!小腰老汉多少岁了?我们都不知道,总之小腰老汉在我们孩子们眼里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像一件没了光泽的旧家具,不是缺了栓子,就是少了扣子。小腰老汉老得牙都没几颗了,一张老脸核桃皮似的,眼睛如老牛眼睛一样的浑浊,整个人也完全被时光给磨掉了光彩。一撮乱蓬蓬的胡子,也没几根黑的,更多是白的、红的、黄的,可又不那么分明,就像谁打翻了画盘儿,把小腰老汉的胡子染成了这个样子!头顶却光溜溜的,没几根头发,像西瓜没有啃尽,反着套了上去。包括说话的声音,小腰老汉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像谁在那声音里添加了水分,或者是从那声音里抽走了一种什么东西!但小腰老汉结实着哩,我们大概跟他摔了几年的跤,从来也没扳倒过他。
这其实不能算是摔跤,更像是一种游戏。我们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拽手的拽手,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不,可以说小腰老汉没腰,他的肩膀好像直接长在屁股上面,我们根本搂不上,也搂不住。我们只能象征性地搂起来,一起用力,但小腰老汉像一棵毛头老柳树,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我们换位换人再来,结果还是一样。而只要小腰老汉一扭身子,“嗨”的一声之后,我们一群孩子就仰面的仰面,啃泥的啃泥,四散地倒在了地上,真可谓一败涂地。我们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却从来不肯服输。我们想既然摔不倒小腰老汉,能否用拔河让他败一回?我们一群孩子与小腰老汉展开拔河比赛,小腰老汉两腿半蹲,任凭我们使出吃奶的劲,竟然像一棵扎了根的老柳树……我们一样在他的“嗨”声里一败涂地。我们十多个孩子就这样一天天败着,也一天天跟小腰老汉就这样摔着、玩着……
“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们和小腰老汉玩得最多的游戏叫“打马城”。“打马城”只需要一块开阔地:首先,我们将所有参加游戏的孩子分成两队;再用手心手背的方式决定哪一队冲锋,哪一队防守。然后,两队将自己的队员各带到各自场地的一边,两队相距一二十米的距离。接着,各队在自己的起跑线上站成一排。守擂一队所有的孩子都手拉着手,面对冲锋的另一队。“打马城”从双方喊话开始了:
守阵一方喊:打马城。
进攻一方喊:马城开。
守阵一方喊:请你们娘家送马来!
进攻一方喊:叫谁来?
守阵一方喊:歪的歪的来!
在我们河怀湾的方言里,“歪的”是“最厉害”的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威”字——是我们读错音了!进攻一方先选最强壮的一个孩子冲过来,他早盯上了守阵这方两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这是守阵方的薄弱环节,仿佛一座雄壮“马城”的一个豁口,比较容易突破。他像书匠弦里那一个骑着快马,身披铠甲的“白袍小将”,勇猛地冲了过来,冲破两个孩子手拉手的“马城”——他率先攻下一城,战果是将被自己冲开防线的其中一个孩子俘虏回来,成为自己一方的“士兵”!之后,双方变换攻守角色,转为进攻一方的“小将”,在一阵“打马城”的叫喊声中,又全力以赴地冲了过去,他没有冲破“马城”,他成了对方的俘虏,像叛徒一样留在对方阵营之中……小腰老汉却是老将,他所向披靡,没有他攻不下的“马城”。可我们在攻击时,绝对不选小腰老汉,他也是最难突破的“马城”防线。在如此循环反复的攻守中,小腰老汉所在队伍里的“战士”会越来越多,最终取得了胜利……
印象在几个夏天里,小腰老汉总在牵着一头我们叫“二花”的草驴,他在家里的任务好像就是放驴,和我们拔草任务一样。小腰老汉在教会我们玩一些古老游戏、带给我们快乐的同时,也教会了我们一些生存的本领,给我们总是饥饿的肚子,充填各类食物。
我们吃得最多的就是无定河里的鲫鱼。一条条一拃长的鲫鱼顺着水流游来,我们远远地就看见了,招手给站在水中的小腰老汉——这是我们最激动的时刻,小腰老汉挥起手中的木棍,两眼盯着河水,等那三三两两的黑点游到眼前时,他猛地一棍砸下,我们就可以跑到河里捡拾鱼了!一条或者两条甚至三四条的鲫鱼,翻着白肚膛漂在水面上的情景,那才叫收获!有了人均一条的鲫鱼,小腰老汉就从水里上来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多打几条鱼?小腰老汉摇头,好像河里的鱼还要留着明天吃哩!
五月和另外两个女孩子本来也是“旱鸭子”,早捡好了一堆柴火,小腰老汉洗去手上的鱼血,开始点火。火镰在他手里,“啪、啪”两声响后,艾绒燃着了,他将冒着青烟的艾绒放到柔软的燃柴上,跟着吹上几口,火“噗”得就烧起来了。烤鱼还早着哩,等一轮火熄了之后,小腰老汉将一条条已开膛破肚了的鲫鱼埋进火籽里,再放上柴火。小腰老汉说:“这样烤出来的鱼才香哩,也没有烟串了的焦煳味儿!”现在,每每在电视里看到直接在火中烤鱼的情景,我就想说错了,鱼不是这样烤的,小腰老汉的烤鱼才叫烤鱼!烤鱼的时候,小腰老汉通常要坐着迷糊上一会儿。
这是夏天的中午,太阳像一个火盆在我们头顶上烤着。我们一个个跳进河里,河水此时仿佛一件凉爽的披风,再毒的太阳,也奈何不了我们,前进会钻猛子,一头下去,几米远的地方才把头伸出水面。为此,小腰老汉骂了前进几次,还警告我们水里有石头,又说:“水里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记着,做什么事儿都不要逞能、逞强!”而“浪里白”尽管不会凫水,可在水中一跳一跳的,在浪花里将一身的恶水也搓洗干净了,我们就给他起下了“浪里白”的外号!渴了的时候,我们趴在河水里咕隆咕隆地喝——不用担心什么污染,那好像是多少年后的事情,河水也是两岸人家的水源,清早他们下河挑水,傍晚他们赶着牲畜到河边饮水……
而五月她们,只能蹲在河边,双手并成一个窝儿,一口一口地掬水喝了!
在烤鱼的清香味儿升上来时,小腰老汉也醒了。他用木棍儿将一条条烤鱼从火籽里刨出来分给我们,当然他也会给自己留一条。那烤鱼黄里泛着白,白中透着黄,我们手中早准备好了一双“筷子”,那是拧了皮的柳条儿,我们小心地用木棍儿挑开烤鱼,抽出鱼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了。烤鱼的香味竟然引来了麻雀和老鸦们,它们在我们的四周布阵似的叫着,一只厚脸皮的老鸦跑到“浪里白”身边来了,他要赶走时,丢去的是一条烤鱼的尾巴。老鸦像蜻蜓点水似的一口叼着鱼尾巴飞走了!我们才缓过神来,笑作一堆。小腰老汉却骂起来了:“龟孙子们,吃饭时可不敢笑,鱼刺卡在喉咙上,咋办?!”我们看着小腰老汉把一条烤鱼从头到尾吃得仅剩下鱼骨架了——这跟我多年后在半坡博物馆,看到陶盆上的鱼是那么相似!
我敢说,小腰老汉的烤鱼,是我吃过的最美味可口的鱼了。那烤鱼的清香,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飘散着……
到了秋天,麻雀们肥了。可你别想着搁几颗糜子、支一个筛子“套”麻雀,田里有的是食物,麻雀才没那么笨。但我们不用为此操心,小腰老汉有一个绝活儿,就是打弹弓。小腰老汉说,打弹弓他从小就会,好像是与生俱来的——玉米粒大小的石子,在小腰老汉手里的弹弓上,可以让一只麻雀从半空像我们玩的沙包,沉闷地掉在地上,成为我们的美味口粮。
烧麻雀不需要开膛破肚,而是带毛直接埋进火里。先是一阵呛鼻的焦毛味儿,之后才是肉香味儿。说到了肉,这可是我们味觉里的奢侈,我们的肚子里,就是真正的粮食也少得可怜,更多要瓜菜代替。贼来了不怕客来了怕,这是我母亲常说到嘴上的一句话——这也是那个饥饿时代的标签,而“瓜菜代”是这标签上永远的彩印图案……
“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们玩起了“地球大,地球小”的游戏:
地球大,地球小,
看我们地球圆不圆?
拍拍手,点点头,
一不许说话,二不许动,
三不许露出大门牙,
四不许露出鸡屁股!
两队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儿,一队“地球大”,一队“地球小”,各自念着儿歌。念到“地球大”时,“地球大”要把圈拉大;念到“地球小”时,“地球小”把圈缩小;念到“看我们地球圆不圆”时,“地球大”“地球小”两个圈儿迅速变成一个圈儿,手拉着手旋转起来。念完儿歌,所有人直立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不能做出表情,否则不仅自己输了,而且自己所在一方也输了……
小腰老汉问我们什么最干净?我们有说河水的,有说天空的,有说云彩的,有说星星的!小腰老汉头摇得像谁给老牛脑上浇了一盆凉水,他给我们说这世上最干净的是火——火在给我们带来光明,带来温暖,带来美好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干净”。在冬的原野上,火烧过之后,乌黑的土地干净了,春天的小草多么干净,鸟鸣声多么干净,还有花朵多么干净!我们的一张纸,涂抹得那么脏了,让火亲吻一下,就什么都干净了,谁也看不到脏了,那飞走的灰烬,其实是一只鸟,是一只蝴蝶,是我们昨夜的一个梦!任何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火光里都会变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们听小腰老汉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他像老师给我们讲课似的,给我们讲了一堂关于火的知识。现在想来,小腰老汉才是一位哲人,真想象不来,他一个不识字的农人,从哪里得来那么多生活的认知和人生的经验……
小腰老汉还教我们认识夏天的田野。
首先是野菜,是我们在饥饿里,可以直接拔着吃的。比如苦菜、黄花菜,还有沙葱、沙不吊、洋的溜。沙不吊是吃根的,它有白白净净一两米长的深根,并且越挖到下面,它的根就越粗也越甜了!草果儿自然不用说,马奶奶、梭牛牛、米装装——最是米装装让我们吃着都觉得可笑,看起来真的像装满了小米的口袋,火柴棍儿一般粗,还不到火柴棍一半大,可咬开“米装装”,里边是一颗颗的比小米还小的“米”——这一颗颗嫩绿嫩绿的“米”,可好吃了,不过只能解馋,聊以慰嘴!
其次猪们喜欢吃的艳英菜、灰条、棉蓬、沙蓬、豆奶奶等,以及羊们喜欢吃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牛木儿草、芨芨草等。猪和羊喜欢吃的草,驴、马、骡、牛这些不怎么挑食的大牲口,也自然喜欢吃了!还有大牲口们吃的寸草、马蔺、秃梢、芭藜、沙米、柠条、胡枝子、踏郎、花棒、泡泡草、野豌豆、芦草等。芭藜浑身长满了能扎破我们手脚的刺藜,可驴最爱吃。我们问小腰老汉,那驴难道长了一张铁嘴?小腰老汉说,人吃辣椒图辣了,驴吃芭藜要扎了——原来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再次是有毒的野草,牛心秧、害眼卜子、铁线莲、曼陀罗、野棘子、水麦冬等,最是一种叫狗尿脐子的毒草,是狗为了让人们知道这草有毒,遇到这种草,就伸着腿在上面撒尿,因此人们都叫这毒草“狗尿脐子”。而“害眼卜子”是小腰老汉指给我们不可拔的,谁一旦不小心拔了“害眼卜子”,就得烂眼睛的“红眼病”。
最后是蘑菇和地软,长在夏天里的蘑菇有好多种,我们知道的一种好像叫鸡腿蘑菇的最好吃,蘑菇可不能生吃,要等晒干了煮着吃。对此,我们一群孩子其实不感兴趣的,小腰老汉却让我们把蘑菇拾回家,等晾干了吃。但一种叫“马屁泡”的蘑菇,就像是草丛里土地下的颗颗蛋,白嫩嫩、圆滚滚的,大的有鹅蛋大,小的像是白苹果——是可以直接烧着或煮着吃的。而树菇虽然长得艳丽,似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却是最毒的,就是大牲畜吃了,也会中毒而死……
小腰老汉告诉我们,夏天的田野是饿不死人的!
“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
那天中午小腰老汉和我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小腰老汉先扮演老母鸡,我扮演老鹰。游戏一开始,小腰老汉张开双臂,手舞足蹈,活像一只张着翅膀护窝的老母鸡,他身后的一只只“小鸡们”,一个紧拉着一个的后衣襟,像舞龙似的来回摆动,左旋右转,忽东忽西。我这个“老鹰”,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没抓到一只小鸡。我很不甘心就此认输,又和小腰老汉互换角色,我扮老母鸡,小腰老汉扮老鹰,谁知在他“老鹰”凄厉嘶哑的叫声里,我的小鸡们惊恐起来,紧接着“老鹰”盘旋似的左冲右突,声东击西,我的一只只小鸡都被他抓走了……
小腰老汉跟我们说:“一条狗咬人不咬人,先要把尾巴奓起来!又说,我扮演的老鹰,像一只鸦雀,哪能抓住小鸡?”
进入初秋,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吃的也丰富了。糜子地里,有一种叫 “糜霉子”的,黑黑的糜霉子,把我们的牙齿、嘴唇都染成了黑色,可我们依然在四顾中寻找着。现在记不清长了糜霉子的糜子,是不是就不长糜穗了,抑或长在糜穗的上面,只记得糜霉子在微风中,像狗尾巴草一样轻浮地翘着“黑头”,我们很容易瞅得见。
崖畔上几棵酸枣的果子也红起来了,酸得让我们龇牙咧嘴的酸枣,没多少果肉。小腰老汉说,那是给“害娃娃”婆姨“啖嘴”的!“啖嘴”我们都晓得,就是为了安慰一下嘴、聊解一下口福。可“害娃娃”我们都不明白,小腰老汉故弄玄虛不给我们解释,说等我们长大就知道是什么了!五月执着地问:“我现在就想知道。”小腰老汉看着五月一脸坏笑:“回家问*去!”
接着是酸刺!酸刺好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生长,那黄中挂红的小果子结得密密匝匝,挂满枝头,吃起来有点涩,也有点酸,却很适合我们的胃口。可吃酸刺果要小心被它如针尖的刺扎上了,那刺好像专门为了对付我们贪嘴的。一次前进被扎得鲜血直滴,竟几天好不了,还是小腰老汉找了一个蜘蛛窝,从里边剥了一层细膜贴上,才好了的!酸刺果酸不溜溜的甜,甜格丝丝的酸,酸酸甜甜之中,带着一股田野的清香,最是解馋解渴了。
有一天,前进饿得实在不行了。小腰老汉摸了摸前进的肚子:“还真的空了!”又骂前进:“饿死鬼转的!”他贼眉鼠眼地四处看了看,溜进生产队的玉米地里,连棒子拔回两棵玉米。我问小腰老汉:“你掰两个玉米棒子就好了,怎还拔了玉米?”小腰老汉嘿嘿傻笑,说:“那迟早还不露馅了!”那时,我才懂得了“人老成精”这句话的意义……
又一年夏天,我们在小腰老汉的家门口,突然听到他的一阵苍凉的嚎哭声:“天爷爷哟——是要我的老命!”小腰老汉家的草驴“二花”下了一只骡驹驹,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二花”因难产死了!我们都晓得一只骡驹驹,就能给大哥哥们换回来一个婆姨,这“二花”一死,骡驹驹不是也要被饿死!我们看着小骡驹,把头伸到驴妈妈“二花”的身边要吃奶哩——小骡驹不知道“二花”妈妈已经死了!“二花”的眼睛瞪得像水瓮里的月亮——“二花”似乎也那么不忍心丢下小骡驹而去!
我们看着小腰老汉和几个大人要扶起“二花”,可他们怎么也不能让二花再站起来了。小腰老汉量体裁衣似的,用几根粗椽绑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他们又吃力地把二花搀到木架子中间,小腰老汉双手扶着“二花”的头——“二花”的眼睛还像小圆镜一样亮。我们看到了小骡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奶的情景。那一刻,我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二花”还有乳汁让小骡驹吃吗?小骡驹一定是吃到驴妈妈“二花”的乳汁了,我们看到小骡驹分明在吞咽“二花”妈妈最后的乳汁!小骡驹前蹄跪下,眼睛侧向“二花”妈妈,小骡驹一边吃奶,一边深情地注视着“二花”妈妈!我们的眼泪不由地一颗一颗往下掉——小骡驹的命运,一时成了我们的牵挂,也成了河怀湾村子的牵挂。
那天,小腰老汉没有出门,好像没了放驴的任务,小腰老汉就失业了似的!我们拔草,心却在小腰老汉家里,小骡驹今天吃什么啊?“二花”要是能活过来那该多好!小腰老汉的“二花”,名宇还是我们给起的呢!白嘴、白眼圈、白肚膛,驼色的皮毛里好像还有一些白块,因此我们叫它“二花”——这也是为了区别六爷家的那头“大花”的!我们都骂过“二花”,因为一不留神,“二花”的长嘴就会伸进我们的草筐中,一嘴吃去我们半筐的青草。我们甚至想过给 “二花”戴一个笼嘴,让它饿得吃不上一口青草,更不会偷吃我们筐里辛苦拔来的草了。那天我们都盼着草筐里,“二花”的长嘴猛地就伸了进来,我们甚至准备好了“二花”最爱吃的豆奶奶和牛木儿草。“浪里白”出主意说:“我们把豆奶奶一根一根掰开,不就有一碗‘奶奶’了——够小骡驹吃一顿的!”前进反对:“胡说,那得多少豆奶奶,再说就是三天三夜也掰不下一碗,小骡驹早怕——”豆奶奶的每个草叶上都有一粒白色的“乳汁”,我们拔草的每个人都被豆奶奶的“乳汁”给作弄得脏兮兮的,洗都洗不掉。当然“浪里白”也说不到点子上,可我们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啊!
五月正在换牙,说话有些漏风:“要是‘二花’现在把嘴伸进我的草筐,我就说‘二花’你好好吃吧,吃完了我再到地里拔,今天让我伺候你!”我说,我们一样会的,我们谁也不会再骂“二花”了,我们还要双手扶着草让“二花”吃——哪怕“二花”吃光了我们草筐里的青草,我们也不会骂“二花”一句!那天,我们更相信,“二花”之所以偷吃我们的草,完全是为了肚子里的小骡驹,为了给小骡驹攒下足够的奶水。
还是小腰老汉有办法,他想到了六爷的奶山羊。
六爷家喂了一只奶山羊,每天能产几斤奶哩!小腰老汉跟六爷商量,用六爷的奶山羊,换他家一只绵羊,来年再补偿六爷两只奶山羊羔。六爷并没为难小腰老汉,六爷本是我们河怀湾村最后的绅士,听说六爷还上过洋学,当过团总。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六爷留着一条长辫子,在给谁家的孩子起大名儿。六爷跟小腰老汉说:“怎都行,小骡驹当紧嘛!”
那一天,我们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
“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们自己玩起了“捉狗娃”的游戏:“浪里白”当狗主人,我装作捉狗娃的人,前进几个充当小狗,依次蹲在狗主人的身后,我转着圈儿边走边念:
棒棒,捉狗娃,
一升米,一升糠;
大嫂、大嫂行行好,
给我捉个侯狗娃!
念叨完了,我走到了狗主人“门前”作敲门状,五月两个女孩子跟着我的敲门动作:“咣、咣、咣!”“浪里白”假扮女声问道:“谁呀?大清早的!”我说:“不是张三李四王麻子——是我呀!”“你来我家干什么?”——“浪里白”这次装出的女声有点跑调,这跟小腰老汉装的大嫂差远了!我回答:“大嫂,给我捉个侯狗娃。”“浪里白”说:“我家狗还没睁开眼呢,过几天吧。”我说:“好的,大嫂再见!”
又转了一圈儿,我又捉狗娃来了。“浪里白”故意找茬儿:“不是让你过几天嘛,怎又来了?”我就顺着他的话说:“都过去一星期了!”可狗主人“浪里白”依然找理由:“狗娃今天肚子疼得直叫唤,不行!”我只好再转一个圈儿,“浪里白”才同意我捉狗娃。“浪里白”让我进了大门,又说还有二门、三门,三门上还套了九连环,来刁难我。我的脚迈过二门,又空里做一番解套的动作,才开始挑选狗娃:“这个瘦,那个胖,这个狗娃毛毛还没长长;这个丑,那个脏,这个狗娃鼻子掉了一拃长。”前进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浪里白”照着脑门弹了前进一个“奔搂”。前进跟着学小狗又“汪、汪”了两声。第一次,我把“大黑”带走,第二次再来捉“二黄”,第三次是“小不点”……直到把一窝“小狗”捉完为止。
等到狗主人“浪里白”明白,我骗了他的时候,他又妖天里地说:“原来,你是骗子,是来骗我的狗娃的!”他又跑来往回抢小狗娃了……
小腰老汉身边没了二花,却多了一只奶山羊,一只小骡驹。小骡驹很是黏奶山羊,好像奶山羊就是它的妈妈,一直围着奶山羊转。可小骡驹比奶山羊还高,第一次小骡驹要吃奶时,奶山羊就站着,小骡驹双膝跪地,一口一口地吞咽奶山羊的奶水。奶山羊的两只奶子,像奶葫芦似的。我们都愿意拿自己草筐里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喂奶山羊——这也是羊们最喜欢吃的青草了!我们不能让奶山羊吃不饱,我们都想要奶山羊的乳汁像无定河的水流一样,永远汩汩地流不完。这样,小骡驹就能一天天长大,长成一头健壮的骡子!
一天,我们发现奶山羊特别爱吃柳树叶,也是偶然,五月用柳枝编了一个草帽儿遮阳,奶山羊不吃我们给他的青草了,扭头吃起了五月的柳枝“草帽”。我们就上树掰柳枝给奶山羊,没想奶山羊吃起柳叶,竟不吃我们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了。
之后,小腰老汉手里又多了一把树铲。我们说:“上树五月比猴子还利索,要树铲干啥?”小腰老汉说:“胡乱折树枝会伤树的,有了树铲还可以帮着树,剪去多余的枝条,结好一根根椽子。”
小骡驹开始撒欢儿了,一阵风似的跑向远方,又像扭秧歌一样蹦跳着跑了回来。小骡驹就像一首会蹦跳的歌儿,蹦跳着我们小小的快乐,它“哒哒”的蹄声所到之处,仿佛就有一朵花儿绽放了!小骡驹那亲切的蹄声,也一次次在我们的梦里响起,让我们在笑声里醒来。可小骡驹吃奶却越来越困难起来,小骡驹已高出奶山羊大半截,小骡驹又不会躺下吃奶!我们劝小腰老汉该买一个奶壶壶——把奶挤下来装进奶壶壶,再喂小骡驹吃。小腰老汉说:“那多麻烦!”第二天,小腰老汉出门时,肩膀上又多了一把铁锨——难道又要做一种什么游戏?印象之中,我们的游戏除了“编花篮”“丢手绢”“找朋友”几个之外,都是小腰老汉教的,如点兵点将、藏老猫、打老爷、“瞎子”摸“拐子”、踩泥滩、弹核核、打土仗、打沙包、老虎吃羊、木头人等,真要是一圈儿玩完了,恐怕要好多天哩!我们真的没想到,到半前晌小骡驹要吃奶时,小腰老汉先是拿铁锨把一个土硌楞铲了几铲,将奶山羊拉在土硌楞上,小骡驹在土硌楞下就可以伸起头吃奶了!小腰老汉得意地说:“我就是‘法’娘的,办法多着哩——你们学也学不完!”是啊,一直以来,小腰老汉好像从一部童话里走来,总能带给我们惊喜和快乐。几年里,他一点都没变老,好像再不会老下去似的。
吃饱奶后,小骡驹又开始撒欢儿了!
我们和小腰老汉玩起了“点豆点”的游戏。“点豆点”不需要“点兵点将”了,我们所有人并排而坐,伸出双脚。五月自告奋勇站起来出点,她边唱歌谣,边点小脚——噢,一排小脚里还有小腰老汉两只像打粪锤似的大脚。
点豆点,毛蚰蜓,
蚰蜓发,炒芝麻,
芝麻粒,核桃皮,
来张三,去李四,
黄蒿百草,人来你跑,
有钱吃黄瓜,没钱嗑耙耙!
五月点到谁的哪只脚,谁就得赶紧把脚缩回去。谁要是不小心两脚同时缩回,或者左脚缩成右脚、右脚缩成左脚,即为负者。负者要讲一个故事,或接受其他的惩罚。我们更多是让负者去拔草,之前是喂“二花”,现在是喂奶山羊……
初秋时分,六爷死了!
六爷是凭羊奶活着的,没了奶山羊的奶吃,六爷面黄肌瘦起来,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夜里撒手就走了,没熬到家里人期盼的冬天。村里人都说,是六爷顶替了小骡驹,也就是说小骤驹活着六爷的命。
上学以后,我离开了无定河,离开了河怀湾。无定河臂弯的河怀湾仿佛心中的一颗北斗星,从此成了我永远的牵挂,梦里一次次和小腰老汉“点兵点将”……
过了一年,公社在河怀湾村子前筑起了一座大型水库。不幸的事是前进一次到水库里游泳,一个猛子钻下去就再没有出来。
又过了几年,一天下午,我在大学校园遇到了戴着眼镜的“浪里白”,可我们都一眼认出了对方:
点兵点将,
谁是我的好兵好将,
去延安,打东洋!
就是谁?就是你!
我俩用童年游戏的歌谣热情地打着招呼,我俩说着没想到又成了校友,世界真大,世界也真小——从河怀湾到省城,仿佛一步之遥,又好像经历了几个世纪。
我请“浪里白”到校园外的小餐馆吃晚饭。我说:“来一瓶酒?”“浪里白”直摇头:“那酒就像火,我可不敢喝!”我说:“我也是——只算品尝过!”我就点了一元一瓶的红葡萄酒做样子。红葡萄酒其实不能算是酒,不过正适合我们聊天。我们的话题一下就回到了河怀湾,“浪里白”说小腰老汉去世后,几个儿子打开他的钱箱,竟然全是一张张硬铮铮可以裁纸的票子,有最早一元、三元的老票子,可他们都以为过期了,结果被一个货郎一兑一地换去了!我说:“多可惜啊,那可是一笔财富!”
童年是一首歌。回忆我们艰难而又快乐的童年,不用找话题。“浪里白”说:“五月长成了美女,瓜子脸、柳叶眉,白格生生、俊格丹丹的——你要是见了,肯定认不出来。”从他的话里,我得知五月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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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霍竹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榆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陕西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农历里的白于山》等,散文集《聊瞭陕北》,长篇小说《野人河》《黄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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