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在日本茶道缘起之地建仁寺的“三门”南侧，有一座历史悠久、传说纷纭，却又很容易错过的寺院——六波罗蜜寺。
六波罗蜜寺，由空也上人于公元963年创建。空也上人，是日本第60代醍醐天皇的次子。“波罗蜜”，意为“渡彼岸”。“六波罗蜜”，则是指菩萨在成为佛之前，必须经过布施、持戒、精进、禅定、智慧、忍辱六种修行。
公元十世纪的日本京都，疫病蔓延，连那时当政的第62代村上天皇也不幸染疾。空也上人忧国忧民、心急如焚。他亲自雕刻十一面观音塑像，用马车载着观音塑像遍行于京都的大街小巷。将青竹叶切割成八叶莲台的形状，配合干梅子和干海带特制成茶饮，供奉在佛像之前，既献给村上天皇服用，也分给深受疫病之苦的民众。大批民众随着空也上人一起，在佛像前念佛、舞蹈、祈福，村上天皇转危为安，京都的疫情也得到抑制。而这解救苍生的神奇茶饮，从此就有了“皇服茶”的美名。
在流传至今的空也上人祈愿文中，可以看到，应和三年，即公元963年的八月，600名僧人齐聚于此，写经、诵经、点燃万灯，共庆六波罗蜜寺伽蓝落成。如今，每年新年的前三天，六波罗蜜寺都会为前来参拜，即“初诣”的客人准备“皇服茶”（亦称“大福茶”）。这一传统，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空也上人圆寂之后，他的高徒中信上人继往开来，将六波罗蜜寺建成一座规模宏大的天台宗分寺。到了平安时代后期，平忠盛将平家的军事势力驻扎在六波罗蜜寺，随后，围绕着六波罗蜜寺，以平清盛、平重盛为代表的平氏一族，在此兴建起一系列宅邸，屋宇相连，连廊回环，豪盛一时。
后面的故事，似乎不用过多絮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平家命丧大海，源赖朝彻底复仇，并在关东建立了第一个武家政权——镰仓幕府。而六波罗蜜寺以及围绕在寺周围的平家宅邸，全都在战乱之中化灰化烟。侥幸逃过劫难的建筑，唯有本堂一座。
六波罗蜜寺南侧紧邻，就是“六波罗探题迹”。“六波罗探题”的镰仓时代，身处关东的镰仓幕府为了监督皇室、掌控关西，而特别设立的一个“特务组织”，初设时称“六波罗”，后期改成“六波罗探题”。这一职位，相当于镰仓幕府在关西的全权代理，连天皇都要忌惮三分。因此，非镰仓幕府至亲至近之人，不能担任。
此后数百年，六波罗蜜寺几经兴废，损害，重建，又损毁，又重建，曾经的木造建筑早已泯灭于时空之中。与京都其他寺院一样，六波罗蜜寺也没能躲过明治时代“毁释灭佛”运动之劫。然而，幸运的是，在最近的一次对六波罗蜜寺的保护性修复中，即1969年，为纪念六波罗蜜寺创立一千年而进行修复时，人们在废墟之中发现了大量平安时代中后期，以及镰仓时代的珍贵文物。
眼前的六波罗蜜寺本堂，依然保留着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建筑风格。本堂为贞治二年（即1363年）复建，在明治毁佛运动中荒废，1969年进行了保护性维修，是日本的重要的文化遗产。至今，每年的12月13日至除夕夜之间，都会在本堂之内进行的“空也踊跃念佛”，纪念“念佛之祖”空也上人，同时也为了消除一年内的业障。这一活动，已经成为日本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六波罗蜜寺下辖十轮院，是代表了日本最高雕刻水平的运庆和湛庆父子的菩提寺。而十轮苑内供奉的本尊——地藏菩萨坐像，面容圆润淳和，眉目清秀，神态安详，衣褶流畅生动，又名“梦见地藏”，就是运庆的杰作。运庆和湛庆同为镰仓时代造像大师，湛庆为运庆长子。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六波罗蜜寺得以保留数件堪称国宝级经典作品的木雕人物造像，其中尤以运庆的第四子康胜创作的“空也上人立像”造型最为独特。
空也上人身着短衣短裤，赤脚草鞋。左手持鹿角拐杖，胸前挂着金鼓，右手做敲击状，嘴唇轻启做念佛态。由金属丝托起六尊木雕袖珍阿弥陀佛，悬于空也上人唇齿之间，意喻着，空也上人念佛之时，即是阿弥陀佛接引人间脱离苦海之时。空也上人这一身行头，也颇有渊源。相传，空也上人闲居于京都北郊鞍马山期间，与林中野鹿引以为伴。一日，野鹿不幸被猎人猎*，空也上人悲恸不已。他向猎人讨来鹿角和鹿皮，用鹿角做成拐杖，把鹿皮做成衣衫，从此，与这只野鹿相伴，终生不再分离。
据称创作于镰仓时代的平清盛坐像，与历史记载和民间传说中暴戾跋扈的平清盛殊为相异。这是一位身着僧衣，手持经卷，结跏趺坐姿势，平静、祥和的老僧形象。平清盛眼眸微垂，视线凝定于经卷之上，为祈平家武运昌盛，将鲜血滴入朱墨之中，写就血经书。成王败寇，为何在胜利者源赖朝开创的镰仓时代，会出现这样一尊“美化”失败者平清盛形象的塑像呢？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留待日后追寻。
六波罗蜜寺地藏堂所供奉的地藏菩萨立像，相传为平安时代中期的造像巨匠——定朝所创作。西川新次、田中嗣人等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是定朝最为著名的作品，甚至有人认定为这是定朝唯一传世的作品，即宇治平等院凤凰堂的“阿弥陀如来造像”。也就是那个游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只能在导览员的“监视”下，欣赏一刻钟的雄浑瑰丽的木雕金身佛像。
凤凰堂，是如今十日元硬币上的图案，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而凤凰堂内壁四周的52尊云中供养菩萨，以及凤凰堂屋脊之上那两只金色凤凰，都是定朝带着众弟子一起塑造的。定朝塑造的人物，奠定日本造像风格，面容圆润饱满，线条劲健流畅，后世争相模仿，被称为“定朝样”。
六波罗蜜寺内供奉着辩才天。她是七福神信仰中唯一的女性神祇，代表着智慧、财富和勇气，能够帮助人们提升学业和技艺。因此，六波罗蜜寺也是京都“七福神巡礼”的必到之处，广有信众。
愚钝如我，早已过了贪求智慧或技艺的年纪，倒是对六波罗蜜寺的一种涂香念念不忘。这涂香分为橘色、蓝色两种，一曰“华”，一曰“空”。清甜不腻，馥郁不妖，除秽祛邪，沉念定神，殊为不俗。辩才天未必显灵，倒是这一撮涂香，点在掌心耳后，似乎真的可以，由此开启智慧之门。
六波罗蜜寺虽小，其间乐趣却实在耐人寻味。（2024年4月19日修订于中国广州市南沙大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