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的宿命:曾以为是暂时离开,后来却再也回不去|周末读诗

离乡的宿命:曾以为是暂时离开,后来却再也回不去|周末读诗

首页角色扮演断肠星辰剑更新时间:2024-04-29

院子里曾有一棵苹果树——

那应该是

四十年前——后面,

只是草地。飘着

番红花的香气。

我站在窗前:

四月将尽。春花

盛开在邻家园。

有多少次,真的,那棵树

在我生日那天开花,

正好那天,不早

不晚?永恒不变

替代了

物换星移。

这幅画面替代了

无情的世界。对于

这个地方,我所知的是

那棵长了几十年的树

被一株盆景取代,人声

从网球场升腾而来——

新刈的茂草气息。

正如人们对抒情诗人的期待。

我们只看一次世界,在童年。

其余都是回忆。

——(美)露易丝·格丽克《回家》

(三书译)

诗题原文是希腊语“Nostos”,意思是“回家”。英语中“乡愁”一词,Nostalgia,即源于此,由“Nostos”(回家)和 “algos”(痛苦)合成。

不论古今中外,回家都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万法无常,一切都在改变,曾经的家注定要失去。我们只看一次世界,在童年。是的,回家其实是一场自我的穿越。

撰文 | 三书

回家,我怕


《渡汉江》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论此诗的作者是宋之问还是李频,也不论是否作于被贬逃归途中,这些都不再重要。一切好诗,皆如日月星辰,属于所有人,泽被所有人。

“近乡情更怯”,无需有作者当时的背景,任何人离家经年,归途中都会油然而生这种心情。害怕的原因及程度或有不同,但“近乡情怯”的体验人人都有。

我们先来读这首诗,以共情感知诗人为什么害怕。诗人的处境可从题目和前两句中体会。

题目是“渡汉江”,诗或许写于渡江之后,但作者看见诗或被诗看见,则在渡江之时。既是近乡情更怯,可知渡过汉江,很快就要到家了。一条江并没有多宽,渡过去也很快,但心里感觉陡变。还在江这边时,家乡尚觉得远,一渡江忽然迫近。山与河,隔开的不是直线距离,是遥远的心理距离。因此,诗题抓住的乃是人类很原生态的一个体验。

再读前两句。“岭外音书绝”,岭外应该就是岭南,但岭外感觉要更远,因为南岭已很远,况在南岭之外。从岭外到汉江,要走多久,要翻多少座山,过多少条河?在岭外时,家中已经“音书绝”。大概早些时候,还与家人音书往来,后来家里再也没有回信,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经冬复立春”,多么漫长而焦灼的等待。等了一个冬天,等到春天又来,岭外的日子全在等待。音书断绝之后,担忧和焦灼与日俱增。如果真是“逃归”,那也许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等待,不顾一切也要回去的选择。

一路长途跋涉,当家乡忽然近了,近在眼前,心跳加快起来。害怕源于音书绝。没有消息往往就是一种消息,一种可预感到的不祥的压力。

最后“不敢问来人”,来人就是从乡里来的人,一问可能就知道家里的情况了,但诗人不敢问。怕的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怕的是自己的恐惧被证实。至于到底家里怎样了,诗不需要说。我们可以悬想,可以开各种脑洞,也可以用自己的阅历去补充。

整首诗渗透着一个感觉:怕。从音书绝开始怕,随着每一句、每个词,“怕”在递增,渡江时更怕,直到最后的“不敢”。

可能有人会说,诗中的害怕有特殊的历史背景,比如被贬,或许战乱,通信不便,等等。诚然,照此解读有助于体会诗中的心情,但无论什么背景都是后人的猜测。而诗中触及的普遍体验,并不必要还原到创作时的背景中。今人联络和交通都很方便,是不是不再近乡更情怯?我们害怕的原因可能各有不同,哪怕是莫名的害怕,也还是会害怕的。

这首诗本身所表达的是人性。人的一生不都在等待吗,一个又一个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害怕。翻阅现当代世界文学,一个关键的主题就是“我怕”。

伴随工业文明的兴起,传统式微,神性缺席,人被物化,家园的失落,全都构成现代人内心深处的“我怕”。人海茫茫,我们个个泛若不系之舟,却并没有庄子寓言的自由,有的只是无处抛锚的走投无路。

朱锐(宋)《溪山行旅图》

老兵返乡日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这首汉乐府诗如同一部微电影,画面的叙事感很强。每次读看,都很心酸,似乎那老人就在眼前。

根据唐代史学家吴兢撰述的《乐府古题要解》,“十五从军征”一诗晋时已被谱入乐府,其创作年代当在汉魏战乱之际。

我们很难想象近两千年前的城市和村庄,但也许可以想象一个褴褛憔悴的老人走在土路上。自从十五岁那年离开家乡,他已经整整六十五年没有回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越是沉重,叙述越平淡;叙述越平淡,读来越心惊。“始得归”,他一直在等,等了一生。比起无定河边骨,这个士兵或许算是幸运的,至少没有战死沙场,至少最终回来了。

快到村庄时,老人遇见一位乡里人。二人应该年纪相仿吧,应该辨认了好一阵子,彼此才认出原来是你。“家中有阿谁?”这句问得惊心动魄,却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毕竟六十五年没回来,毕竟天下战乱。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

老人此前虽然疲惫不堪,但心里有一个回家的希望支撑着。听到家人都已亡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为什么他没有轰然倒塌?或许希望本就渺茫,或许在他意料之中,而此时他精疲力尽,连倒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上述感受是不是诗人的意思,我们不知道。老人听到噩耗后什么心情作何反应,诗人只字未提,直接跳过。诗人留给我们去想象,再从老人接下来做的事情中去揭示。那一瞬老人内心的风暴或静止,任何文字也无法描述。而前后画面的断裂和留白,正诠释了诗作为超越语言的存在。

老人本能而空洞地往家里走,进门看见:“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昔日的家已成废墟。

做梦似地,他从中庭采了旅谷,从井上采了旅葵。家里又冒出炊烟,又闻到饭香。羹饭一时熟,饭做好了,却没有人来吃。他的梦中梦醒了。

茫茫然走出家门,向东边望,那是家人们埋葬的地方——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郭熙(元)雪山行旅图

另一种返乡日记


《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同为八旬老人,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返乡却完全不同。没有战争的大背景,没有家人的生离死别,这首诗抓住的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感悟。

作为儿童启蒙读本的必选诗,不知道儿童从中能读出什么感受。记得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回忆祖父给她讲这首诗时,她很恐惧是不是自己也要离家,是不是老了回来连爷爷也不认识自己了。

《回乡偶书》字面虽浅显,背后的心情却完全在儿童之外,感知的视角在老人这一边。儿童只是一面镜子,老人从中照见自己变成了故乡的陌生人。

贺知章告老还乡在史上是罕见的风光,根本不是古诗插图中肩背褡裢的落魄老人形象。唐玄宗为御制诗赠之,并诏赐镜湖,皇太子率百官为其饯行。知章一生富贵升平,更得善终,还乡时已八十六岁。

回到别了几十年的故乡,一定满目都是陌生人,而自己更是个陌生人。作为名人显贵,乡民对他肯定早有耳闻。当儿童天真地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一下看清自己身上的陌生人。

触动的也是这个瞬间。不用说几十年,就是几年没有回去,对家乡也会有强烈的陌生感。是什么让我们感到陌生呢?

贺知章《回乡偶书》第二首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让人对家乡感觉生疏的,并不是时间本身,而是人事的变化。当熟悉的人不在或改变了,我们自身的那部分也随之而去。

然而仍有些事物还在,甚至并没有改变,比如门前的镜湖水,春风还像从前那样吹。此时,人似乎穿越了时间,遇见从前的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穿越,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时间的故事。

刘琰(明)《行旅图》

当流亡成为宿命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晚唐五代词人韦庄写过一组《菩萨蛮》,总共五首。从那天清晓的别离,写到老去他乡的追忆,时间跨度几十年。上面是第二首词,此时他已离开长安,避难于江南。

江南的好人尽皆知,尤当中原兵荒马乱,更是“人人尽说江南好”。这个“尽”字很痛,因为诗人没法把心安在这里。他也劝慰自己,“游人只合江南老”,他知道他应该安心终老于斯。

韦庄在《花间集》中的声音很独特,别的词人都在虚构模拟女子的口吻,他却明朗地以词写他的真实人生。别人的词委婉而富于意象,他的词以真挚情感直击人心。

这两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不用铺垫,也没有意象,开口就说真心话。虽然直接,却意味深远,“尽说”与“只合”之间,细想又暗藏多少委屈的情感。此类语气见出韦庄的功力和魅力。

江南好在哪里呢?诗人一一指给我们看,都是熟悉的意象:“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是景美;“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是人美。

他劝自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岁月静好,不到叶落归根的时候,不要回去,回去看着满目疮痍的家乡,岂不徒然叫人断肠?但若问为什么要劝自己莫还乡,那还不是因为太想还乡。

如此这般,口劝心、心问口,自问自答。无法释怀的心情,找不到出口的人生困境,也只能放进在一首词中。

在江南滞留快了十年,韦庄终于回到长安,也终于考中进士,此时他已将近六十岁。才过数年,唐王室内部发生政变,韦庄绝望入蜀,希冀形势好转再回长安。但等到的却是唐朝的彻底覆灭,而他从此终生流亡,最后客死他乡。

当年无心眷恋的江南,入蜀后却令他深深怀念。《菩萨蛮》第三首开头写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且不无后悔地表示:“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是又一个时间的故事。时间改变着一切,也改变着我们。曾经以为苦的,后来回味出乐;曾经以为暂时离开,后来再也回不去。

撰文 | 三书

编辑 | 宫照华

校对 |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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