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大道争锋》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作品,除却精彩的智斗、打斗及修炼方法的描写,笔者最感兴趣的是其中的人际关系模式。
在我看来,大道争锋行文中使用镜映手法非常之多且非常频繁,比如十八派斗剑这场战役中,你会发现风海洋的举止处处都在映照张衍,而周雍总是他们的反面,其他等等角色,无论谁也无论什么性格,伊的举动或多或少都在正面/侧面/反面证明张衍行为/内心选择的正确性。
为什么需要像这样不断证明他的正确呢?恰恰说明这种反人类的、反情感的“强大”,本身就有其脆弱不稳之处,本身就会不断遭到来自作者内心的质疑。
这种脆弱不稳还体现在心理描写的细致程度不断下降,早期张衍面对外界刺激会有很多情绪反应,小心思,他把宁冲玄当成攀比的路标,每次偷偷想着宁冲玄怎样他也要怎样的时候流露出的感情,从十大弟子排位之后,类似的心理描写就没了,他追逐长生也追逐感情,但他是割舍了很多感情,割舍了自我的一部分才能做到那样心无旁骛,绝对意志坚定。
我认为,张衍跟宁冲玄,张衍跟陶真宏,张衍跟龙套角色谢宗元(会提到此君主要是因为误道者的作话),这几段关系就是一体多面,是张宁的一次又一次投射,镜面,对照,乃至书里出现的每一段关系都多多少少属于这套投射游戏的一环。
从对感情的消极回避态度来看,我觉得宁冲玄大抵是作者内心摹想的依恋关系的原型,宁冲玄戏份没了少了,但你总能发现他的各种周边不时就在周围现身,比较明显的时候甚至很多读者能认出来,某个行为或特质单独出现则不太明显……但如果把他看作超我,就又有点不同含义 。
不能感情太浓,太浓就要戛然而止,一旦察觉到了自己对对方的依恋,就要疏远这段关系,让它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在大道争锋里这个模式被不断重复,也不能有人追上主角的步伐,否则大约是会引起作者的焦虑,总之,任何一段有机会向更亲密的程度发展的关系,一定要有一方或主动或被动地将之斩断,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你发现主角身边的旧人不断被抛下,张衍也因此被误读者认为无情,其实不是无情,是抵抗不了感情浓度升高后带来的焦虑,也不只是张衍或宁冲玄或某个角色如此,我更倾向认为这是作者本人的焦虑。
虽然因为与他人情感上的贴近而焦虑、恐惧,但是真的能斩断吗?乍一看好像能,如果没有鸡犬升天的结局,可能我真的会被他骗了,情感上要保持疏远,人数上一个都不能少,所有给过他真挚感情的人都受到他的福泽,格外亲近过的——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但给予他的感情足够真挚纯粹,像洛清羽——都要放在近处,差不多就是996奋斗逼下班回到家,锅里有热饭缸里有热水那味,他摹想的幸福生活蓝图里是有这些人的。
“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大道争锋对感情的描摹颇为贴近王阳明所说的“恋欲不恋”,然而又有不同,我猜测王阳明提倡的“恋欲不恋”是长期维持着中低级别的情感浓度,这个浓度不会骤升骤降,是稳定可依赖的,因此这段感情也不掺杂焦虑恐惧,而大道争锋的情感描摹充斥着回避依恋的色彩,是一种攀升到高点之后戛然而止的坠落,情热时骤冷,你觉得苦但有苦说不出,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被合理化了,“了断因果”是一大*器,“道心坚定”又是一大*器,还有两大*器是“境界落差”和“上下尊卑”。用各种原因去淡化字里行间对亲密、对依赖他人的羞耻,但与人亲密的渴望并不会因为掩盖就消逝,是藏不住的。
强调阶级和尊卑的概念必然会导向对情感的抹*,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到类似现象,富家女和穷公子,登帝位的男人和守寒窑的糟糠妻,妃子因为天长日久看皇帝脸色而失去和皇帝的感情,情感要屈从于利益,屈从于权力规则。而提携“潜力股”赘婿的富家女发心也并不见得纯粹,宁冲玄总被说拿女主剧本,其实拿的就是这个剧本。
他最初看重张衍,提携张衍,两人因利而合,在这段时期,他不介意张衍的阶级比他低下,不会因为两人的地位差距断绝来往,因为这段关系里他掌握了主动权,只要张衍不会威胁他,没有分走他资源的危险,他们的关系就是安全的,但后来他被张衍这个人打动,真的按捺不住流露真情,并且张衍渐渐追了上来,会对他的地位、他的资源造成威胁了,他就不能再接受在这种失控的局面下继续维系感情、发展感情。
于是他出示了象征着他对张衍的恩情的如意神梭,主动换取一点回报,要把这段因果了却。如果他只想要利益,他可以扒着成长后的张衍吸更多血,但是他没有,因为他不想投入更多感情了,这段感情带来的失控感是他承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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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下面来分析一下,宁冲玄作为主角的依恋对象原型,具体包含了哪些特征?
1.审视,在建立关系之初,就会对主角的价值进行判断,只有通过他的审判,他才会给予你利益和感情。这意味着,双方关系的建立是以主角的功能性为前提,如主角没有提供相应功能的能力,两者关系就会断裂。
陶真宏与张衍建交也是以此为基。反例则是谢宗元、洛清羽式“不以功能性为目的结交”的伙伴关系,优先承认张衍作为人的情感价值。
宁冲玄的审视是冷漠的,当他做出“审视”这个举动时,并不在意主角作为人的情绪感受,而是以一种看待工具的眼光,判断工具是否好用。宁冲玄还有个更可怕的地方是,当你通过了他的初步判断,他开始向你提供利益和感情,就会不断尝试将你塑造成他期待的样子,把他的伤口复制给你(这部分详见第3点)。
相较之下,陶真宏虽然也在建交时审视过张衍,但他的态度要柔和一些,当张衍指出他的审视无益于关系,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后续的交往里没有再犯过,会以平等的姿态与张衍相处。
在“宁冲玄是主角依恋对象原型”的假设基础上,陶真宏是一个弱化版的、进步的、会改变的“宁冲玄”。张衍更倾向于将感情、资源给予陶真宏,不能说是替身文学,但也能体现出,他对和宁冲玄之间的依恋关系不能释怀,他要借助一段“与之相似又较之有所改善”的关系,来修复他内心存在的,被宁冲玄所揭开的疮疤,一种难以逃离又无法真正忽略的不适感——“不够优秀,我就会被抛弃”。我认为这个伤疤是被宁冲玄揭开的、加深的,但宁冲玄不是始作俑者,根源应是张衍在末世的经历。
借助一段“与A关系相似又较之有所改善”的关系,来修复A关系所留的创伤,这种手段常见于现实中的男女婚恋,很多人会挑选和自己父母有相似特质的对象,幻想通过改造对象,来改造记忆中给自己留下阴影的坏父母,以期能够完成和自己创伤的和解。
(通常会失败,很惨,不要学,修复伤口真正需要的是反思自己的幻想。)
作为反例的谢宗元则是与宁冲玄完全不同,他为人豪爽坦荡,不势利眼,不吝啬给予他人感情,因此,张衍和谢宗元、刘雁依的伯父刘韬泛舟时,误道者在那章的有话说提到,他想让这三个人结拜,可说明谢宗元此人对主角/作者的触动。然而成也因此,败也因此,之前说过,回避依恋的表现是感情迅速升温后的骤冷,谢宗元踩到了“感情升温迅速”这一雷区,主角/作者对失去感情的焦虑恐惧被激活,误道者最终还是没让他们结拜,而谢宗元比宁冲玄洛清羽等人更早更快地沦为路人甲,刘韬直接死在魔穴。
回避依恋的感觉就像是“害怕感情不能长久,不如不要,起码是我主动放弃的,是受我控制的,如果得到了感情,却因为不受我控制的因素失去了,那是我无法承受的。”
同样踩到这个雷区的还有罗萧,初期跟张衍感情太好,两人狼狈为奸太快乐,然而一转眼就把她变成了管家式npc,这种突然断层的情感是不自然的、反常的。正常情况下,两个本来感情很好的人突然疏远是有理由的,然而张衍和罗萧的情感互动变少,不是因为罗萧做错了什么失去张衍信任,也不是有什么争吵导致两人感情破裂,这种不合常理带来的怪异感,会让读者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所以然,既是《大道争锋》被一些读者反感的地方,也是它独特的风格,与其他作品毫不相似的重要特色,嗑cp人意难平且找不到代餐的根源。
2.保护,物质利益的提供者,体制规则内的保护伞,使主角更易于攀附体制获利的一条上升捷径,以及某些危难关头的靠山(可有可无,即使没有,主角也能凭自己顺利苟过,因此他的现身更像是为了抢风头,正面意义则是让主角知道自己不是被抛弃的,是有人在意,有人保护的,能够提供一些情绪价值)。
这是关系中的甜头,是“有利可图”,是引诱主角进入一种不舒服的被审视的关系的理由。如果第1点所说的“审视”只是单独存在,而没有好处可给予主角,那么两人的关系也无法建立,张衍只会让他哪来的滚哪去。但对于一个带着末世创伤的人,一个主动且多次给予他好处、保护他、为他谋福利,并在相处中逐渐流露对他的感情的人,足够让他上钩。
越是匮乏的人,觉得自己不配被他人善待,得到一点点爱护就会很珍惜,愿意付出更多去延续这段关系。pua就会专挑缺爱的对象下手,依我浅见,张衍就是被pua了。
3.第一点“审视”的延伸——评判、羞耻和恐惧的传播者。无处不在的评判,对情感的羞耻,对世界深刻的不安,仿佛一种疾病,经由主角所依恋的这个对象传染给主角,或者说,加深主角本有的症状。
传播方式是反复打击、剥夺主角的情感和安全感。譬如围绕如意神梭展开的数段剧情,给了又收走,收了又再给,让人措手不及,更无从揣度,只能被动承受,这里面是有一些羞辱感的——宁冲玄可以对他做这些事,甚至任何事,而他不能反抗。失去礼物时的挫折感,重又得到时“无力掌控”的失权感,都由张衍自己承担,无法与人倾吐,也就没有被人理解的可能。
面对这种打击,张衍的反应也是防御式的,下意识为宁冲玄伤害他的举动找理由:他是为我好,是为了让我知道别人不可靠,只能靠自己。但是这个举动让他舒服么?他没有说,他的心情在此处是被隐匿的。
如果不用“为我好”欺骗自己,他就必须直面宁冲玄行为中透出的恶意,他要直面对方在伤害他的事实。但是宁冲玄对他这么好,如果他拒绝这份伤害,那岂不就要失去这段关系吗?为了不失去关系,张衍和宁冲玄合谋,完成了对自己的pua。
但他不可能完全骗过自己,还是会在只言片语里透出“不管宁冲玄抱着什么心思,毕竟……对他仁至义尽”,他是知道宁冲玄心思不纯的,也不可能真的完全咽下这种羞辱,他只是忍受着,不愿放弃对“他对我好,他看重我”的情感需求,苟且而羞辱地爱着(注:并不特指爱情),他的报复就是他不会把感情表现出来,虽然会频频想着宁冲玄怎样,但他从不在宁冲玄面前主动表达感情,也不会主动关心、联系宁冲玄,他在关系中吃了点亏,所以要通过这种手段取得一种平衡。
再看张衍转修剑丸,归还神梭时的心情:“从此,他再也不需要如意神梭了”,翻译过来便是“从此再也不必受人钳制”,这句心理描写暴露了宁冲玄给他造成的创伤,即使被他压抑下去不想,其中的委屈和愤慨仍然没有消失,他是希望摆脱宁冲玄带给他的不快的。
既感到受创和挫败,又不愿放弃对方的“爱”和一些好处,这是典型的pua受害者遭遇的情境。
到这里为止,还不是最残忍的,只是普普通通的pua,决定宁冲玄成为高段位pua玩家的关键是,宁冲玄跟张衍相同的回避依恋倾向,而且他的倾向比张衍更严重。
宁冲玄对张衍没有真感情时,张衍会受到一点伤害,但能维持关系,还可以持续地得到一些精神慰藉。但——回避依恋最怕的是,因为不受自己掌控的因素,失去重视的关系。因此,宁冲玄一旦对张衍投入真感情,感情积累越深,到达了阈值,自己对失去关系的恐惧焦虑就会被激活,从而要主动放弃和张衍的关系。
这就造成,这两个人回避依恋导致的恶果,都是张衍一个人在承受。失控感、挫败感、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种种负面感受都在强化“不要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会变得不幸”的思维,他变得更难和别人建立双向的情感链接,后来他对陶真宏好,也是单向的,他不断付出,让陶真宏还不上他的恩情,让陶真宏没有斩断关系的机会,但陶真宏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很热情,特别是随着他的地位提高,随着越来越还不上他的人情,反而有些尴尬,在两人交往时,显得礼貌又有些许疏离。张衍其实忽视了他的需求,陶想还上人情,可张衍的表现是“不你不想”,为了自己的心理需要,没有照顾陶真宏的心理需要。
十大弟子比拼之前,宁冲玄借徒弟之手,向张衍出示如意神梭,以借取五灵白鲤梭,是一个摆明的“挟恩图报”的行为,而张衍的第一反应是,宁冲玄没必要这样,以他们的交情,宁冲玄不拿如意神梭出来,他也不会不借,因为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小事。他下意识察觉到了“赠予如意神梭”“借用五灵白鲤梭”这两件事的价值不对等。如意神梭对他的意义不止如此,即使单论这件法宝在过往斗争中给过他的助益,价值也高于短暂借出一件一时用不上的法宝,如果宁冲玄要用它交换利益,也该是更贵重的东西。那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答案在十大弟子排位结束之后渐渐浮现。在排位战的过程中,他和宁冲玄成了竞争对手,如果留给师徒一脉的只有一个空位,那么他和宁冲玄之间必然有一个被放弃,不过由于世家的阻挠,一个空位变成没有空位,他和宁冲玄又微妙地处在了平等的被压制的状态,又由于张衍的争取、掌门的布置,没有空位变成了两个空位,他和宁冲玄再次处于微妙的平等中。
张衍在为自己搏取地位的同时,也要把宁冲玄拱上来,因素复杂:为自己登位制造机会,使宁冲玄不再是他的竞争者;向师徒一脉表忠心;获得孙真人的部分支持;偿还宁冲玄的恩情;试图维系两人的感情。种种理由皆有。我认为他处在一种“努力想维系感情”和“既然这样了不如放弃”的矛盾中。
在排位战中,由于外力因素的搅扰,以及两人间本有的竞争压力,他们的感情增减反反复复拉扯博弈,尤其是宁冲玄,本来对张衍的感情就到了阈值,又被不断置于更加焦虑的境地,每一次局势变化都在呼唤他放弃跟张衍的感情,以免受到更多折磨。
在战前出示如意神梭是他的觉悟,也是他向张衍释出的信号——他会为了争夺资源而放弃这份感情。张衍收到了信号,但还没有立刻接受,还做出了种种努力想挽回。
当他真的把宁冲玄和自己都拱进十大弟子,并且主动要求让宁冲玄排在他前面,其实他给宁冲玄的回报是超过了对方预期的,宁冲玄如果不想欠他人情,他们之后可能还会有情感往来,然而孙真人恰好用《澜云秘册》替宁冲玄偿还了张衍的人情。
那么同为十大弟子,张宁以后依然会是竞争者,宁冲玄不想再受这种情感和利益的夹击了,所以这个人情偿清,他就可以放下了。
而张衍也“还清了”,宁冲玄的屡次沉默和难为,他一直观察着,一直看在眼里。宁冲玄不续了,他也就不续了。所以此战之后,文中没有再出现他因为一些无关的事情想起宁冲玄的心理描写。
4.自知之明,对权力的避讳,服从于权力规则而主动压抑自我。
当你的阶级地位超过他时,他为了自保,会放弃和你的情感往来,表现出公事公办式的冷漠而恪守尊卑礼节;但由于权力的存在,他必须天然服从你,因而也绝不可能真正断绝和你的关系。
5.一些浅层的外在表象,如剑修、白衣、长眉入鬓、性格冷硬、恪守礼节等特征,能够唤起文字接收者对于该人物其他特征的回忆及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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