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上海,暑假。
老式的橡木吊扇在装有护板的天花板上缓缓地转过一圈,又转过一圈。
李恭坐在一张老旧的大藤椅里,缺乏血色的雪白胳膊腿从红白色小碎花的无袖睡衣里伸出来,麻绳一样细长而柔软地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紧紧缠成一个小发髻,长长的脖子直直地竖在肩膀上,尖尖的下巴按照奶奶的要求扬起来,像在少年宫练舞蹈时一样摆出优雅的形态。
李恭的姿态让奶奶很满意,但她眼神涣散,鸟羽一样扑闪着的长睫毛下面,一对大黑眼珠一望而知是在走神。
奶奶轻轻敲敲手边茶几上的玻璃板,用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说:“跟人讲话的时候精神要集中,不要像掉了魂一样!很难看的,一副小家子气!”
奶奶坐在李恭对面的摇椅里,三伏天气,手里轻摇着一把油亮的斑竹骨,顾绣仿宋人山水,绢面泛黄的团扇,腿上搭着一条带流苏的白色镂空棉线披肩。
奶奶的头发一色银白,烫着那个年代不多见的大卷,宝石蓝色的缎面绣紫色兰草的拖鞋优雅地交叠着,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
总之,奶奶的一切在李恭看来都是新奇神秘的,那是一种她在北京从未见过的优雅和讲究。
李恭的母亲一听她父亲说起奶奶曾经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就厌恶地打断他的话:“什么明星?!真恶心,上海滩的所谓电影明星不过是些交际花,寄生虫罢了,那都是旧社会的叫法,听着都脏耳朵!”
李恭虽然想象不出上海滩的“明星”的样子,但是从未谋面的奶奶给李恭留下的印象确实是恶心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住着石库门房子,一心想回凯文公寓的资产阶级寄生虫”。
奶奶穿衣服很讲究,即使是一件普通的浅灰色“的确凉”衬衫,也要配上一条白色的假珍珠项链,她身形瘦高,完全不像街上的老太太那样臃肿,有腰有臀有腿,肩膀很平,脖子很长,下巴也总是扬起着的。
跟奶奶一起上街,有时候一些小孩子便追在屁股后头喊:“老菜皮,穿新衣,一天到晚滴答滴!”
李恭忍不住问:“他们在说什么?”
奶奶高傲地说:“不要理他们,弄堂里的孩子,有什么好听的话!”
奶奶问李恭:“你练了几年舞蹈?”
李恭想了想说:“从七岁开始,练了八年了。”
“为啥不练了?”
李恭在藤椅里不自在地扭动一下腿,小声说:“我妈不让练了。”
“为啥?”
“因为……我妈说我太招事儿了!”
“招什么事?”
“有人……有人追我,每天在学校门口等,有时候在家门口转悠。”
“漂亮女孩子十五六岁,没人追才是奇怪的事情!”
李恭脸红了:“我妈说……我傻……”
“*说……”奶奶冷笑了一声:“看看*妈给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样子老土,颜色嘛像碎猪肉一样。你知道吗,*妈第一次跟你爸爸到我家来,穿的什么?蓝色涤卡一字领外套,脚下一双猪皮鞋,毛孔老大,扁的像鲶鱼头一样,菜场卖菜的都比她会打扮!你爸爸昏了头,什么样的女孩子不好找,偏偏找个北方人!还好还好,你像你爸爸,你爸爸从小就漂亮,漂亮得吓死人!偏偏找了个北方人!”
李恭的奶奶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贵族血统,这血统稀释到李恭爸爸身上,便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花样美男,李恭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虽然不至于吓死谁,却也是超乎寻常的漂亮,只是这漂亮中好像缺了点什么,空空洞洞地像个假人。
“你爸爸漂亮的来,要是在三十年代,好做电影明星的!”
李恭的爸爸没做成电影明星,学了工科,后来在学校里犯了生活作风错误,那个错误究竟有多严重李恭不知道,李恭只知道她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了一名技术员,一直到退休,工资都没有她那当特级教师的母亲高。
奶奶还在贬低北方人:“北方人,老土得很,吃的穿的都不讲究,还有*妈的面相,哦哟,说起来也是知识分子,面孔又黄又硬,凯文公寓的瓷砖都比她漂亮!”
奶奶一定跟李恭的母亲讲起过凯文公寓,说不定第一次就把她母亲的脸比作凯文公寓的瓷砖了,所以李恭的母亲一提起奶奶就把凯文公寓骂得一钱不值。
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李恭说起凯文公寓,她说起她怎样和某位明星姐妹在凯文的露台上喝下午茶;某位大亨怎样开着一辆锃锃亮的大福特来接她去红房子吃西餐……
如今的奶奶在石库门的房子里就着一木盆温水擦身,最后还不忘把背心和袜子在同一盆水里洗洗干净,但她还优雅地活在凯文公寓那四脚鎏金的法国浴缸里。
她的那个年代浓缩了她一生全部的精华,年华老去的绝代佳人视后来所受的苦难为透明,凯文公寓的下午茶时代,才是她一生意义的所在。
奶奶说起正宗的英式下午茶,说起那些镶着金边,绘着红玫瑰的英式茶具的讲究,说起下午茶的点心篮,那三层的纯银架子:第一层是鸡蛋三明治或者鲔鱼三明治或者咸肉面包卷;第二层是奶油蛋糕,黄油果酱餐包或者袖珍的提拉米苏;第三层是应时的新鲜水果,茶壶里有印度红茶或英国红茶,滚烫的茶配上新鲜的奶油面包,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只有这种时候,祖孙俩的脸上才会现出同样的光彩:她们的嘴里滚动着同样温度的口水,一个在口水里咀嚼着红茶和奶油的年代,一个在口水里迷茫地望向未来。
奶奶给李恭买了几件衣服,不得不佩服奶奶的审美观,那几件看上去素雅的衣服穿上身后,却让李恭光彩灼人,奶奶教会了李恭用火钳子夹着辫稍把它们弄得蓬松,然后在辫稍上系上跟衣服颜色相配的宽丝带。
奶奶摆弄着李恭,像摆弄自己的作品一样得意:“过去十五岁的女孩子都要进社交界了,你看看,你被*妈打扮的像个乡下小囡!你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上海人,以后要学会打扮,不要学*妈的样子,女孩子不打扮怎么能嫁到好男人!”
回北京时,奶奶要李恭给她爸爸带去一封信,大意是让李恭继续学习芭蕾舞,培养气质,将来嫁个上流社会的人。
李恭的妈妈愤怒地把信撕碎,扔进厕所冲了:“什么玩意儿!还上流社会!她以为现在还是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啊!哎,我就纳闷了——从上海解放到现在,她一直活在耗子洞里?没受过党的教育?还是没经历过运动?人家教育孩子都要艰苦朴素,她可倒好:把那些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楞往孩子纯洁的脑子里灌,她要干什么呀?啊?!”
李恭的妈妈越说越生气,打开柜子,把李恭从上海带回来的几件衣服扔到地上,又跺了两脚,像跺在资产阶级身上那样解恨:“你看看,这是什么衣服?居然是半透明的!她还不够惹事的?穿上这样的衣服招摇,出了事*就高兴了是吧!”
那是一件浅灰色乔其纱的长袖衬衫,领口有两条长飘带,珍珠色的扣子,袖子是百褶的,上窄下宽,到了肘部,飘飘洒洒犹如一对翅膀,袖口处猛然收住,上缀两颗珍珠般莹润的有机玻璃纽扣。
这件衣服做工极其精致,奶奶给李恭配上一条白色A字裙,头发向后束成一条马尾,扎上白色宽缎带,拍了一张彩照,(那时候彩照还是个新奇的玩意儿),不久,那张大照片便摆在全上海最为著名的照相馆的橱窗里了。
李恭对于自己的照片被放大摆进橱窗早已成了习惯,几乎她所有在照相馆照的照片都被摆进过橱窗,但是李恭对这身衣服确实是太喜欢了,她觉得自己穿上这身衣服拍的照片,比《大众电影》封面的电影演员漂亮多了。
她的衣服在妈妈的脚下悲惨地成了一堆破烂,尤其是那件乔其纱衬衫,上面布满了带花纹的脚印,像戳在她的心上一样疼,她的眼泪无声地顺着脸流下来,她转过脸看看她的爸爸。
她的那位漂亮得吓死人的爸爸此时正坐在桌前,鞠躬尽瘁地把桌上洒落的几根烟丝往一根光荣牌的烟卷儿里塞。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洗的没了魂的跨栏背心,背心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部,露出一根一根的肋骨;灰黄色布裤衩下面,伸出两条瘦腿,肮脏的拖鞋里,伸出的指甲也同样的肮脏。
李恭看着父亲,止住了泪,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曾经“漂亮的吓死人”的父亲:那白里透黄的的瘦脸,凹陷的面颊,嘴角边书名号一样深而细的皱纹,像瞎子一样漠然的,漂亮的眼睛,油腻的,夹着白发的分头,李恭突然地心碎一样地想起了奶奶,她想,如果奶奶看到了现在的父亲,心也会跟她一样的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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