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书廉颇
高岑山水画
一李耳,字伯阳。
楚国人,母在苦县,见大流星而孕;所以,老夫人当时是许了什么愿哪?
也有人说,老子之生,先于天地;还有人说,老子之生,先于拜天地:
前面的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后面的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二有人胡说,老子在母腹七十二年,生而皓首、老态龙钟,故名老子。
所以,老夫人当时该是个年近九旬的高龄产妇,顺产绝不可能,剖左胁而生,剖腹产。
还有人说,老夫人在李树下产子。
老子生而能言,指着李树说:“我就姓李。”
也有人说,老子无父,是随母姓,所以他说的是:“我舅姓李。”
三然而,李姓本不简单。
李字本意,绝非木之小实,乃是“林中之子”。
李氏实为林中之王,周时有采邑、有封地。
老子姓李,系出名门。
四也有人附会,说老子是贯穿一脉的天之一维,无世不出;只是在不同时代,以不同的面貌显化于世人。
伏羲时是郁华子,神农时是九灵子,祝融时是广寿子,黄帝时是广成子,颛顼时是赤精子,帝喾时是禄图子。
尧时务成子,舜时尹寿子,禹时真行子,商时锡则子,周时为文邑先生。
五反对者则声称,这些恰恰证明了老子此人并不存在。
所有这些先贤羽士,聚其精、会其神、集众仙而为老子。
老子之名,不见于正统的神仙典籍,所以,老子不是正经神仙。
六也有比较中肯的。
稚川仙人葛洪有言:
天地始而道术生。
道法并非因老子而始,也非自老子而生。
历代自有大贤遗世,老子只是其中的翘楚,并非什么太上道祖。
七有传闻:
老子随流民西出函谷。
关令尹喜,劫路以问道。
老先生侧骑青牛,闭目养神,被人叫破,瞠目结舌,长舌聃出口外,故称“老聃”。
尹喜劫路问道,俗称“劫道”。
也有人说,不是舌头长,而是耳朵大。
这都属于起外号的范畴,瞎说。
八有人引《元生经》和《九宫》,说:
老子出关之前,已经改名叫“老聃”,而且之前也曾数易其名。
圣人行走天下,改名是为了“渡劫”。
也有人抬杠:焉知不是为了“躲债”?
九葛洪引经据典,考证了老子的容貌:
他有两条漂亮的眉毛。
可见本尊并不漂亮出尘。
老子天性寡淡,不求名播,不求爵显,只以长生为务。
所以,在周二百年,只在文王时做过守藏史、武王时任过柱下史。
十孔夫子欲复周礼,恢复他想象中理想的天下秩序。
老子有过国家图书馆馆长的履历,正是行走的资料库。
孔子派子贡去跟老子接洽。
老子对子贡说:
“你也是有师父的人,应该明白怎么做弟子吧?
孔丘也是有徒弟的人,应该知道如何拜师父吧?
以无礼而问礼,这不是求礼,这是夺礼。
你让孔丘来,侍奉我三年,我肯定能教会他……什么是礼!”
十一孔子拜见老子。
老子说:
“咱俩其实真没什么可谈的,我很执拗,你也很固执。
我宁愿去教蒙童识字,也不愿意跟您这位当世圣人搞什么学术交流,太累!
教小孩画简笔画,多省心,白纸一张,怎么教都舒服。
可是您那张纸上,已经有了一个宇宙,满满当当,即便我想插笔,我也得有地方插啊?
我一说话,说的就是我自己。
你一说话,说的就是你自己。
咱俩不能交流,说话就是抬杠。
好在,你也不是来我这儿问道的,只是来求“礼”的,来复印资料的。
“礼”那个东西,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我恨不得倾囊相授,越快越好。
咱俩这样坐着,太难受了,彼此别扭、相互伤害啊!
这年代真原始,怎么就不能有个U盘哪,给你拷回去慢慢看呗!”
孔子说:
“不好意思,为了证我的道……我会伤害你很久的,我的老师。”
十二老子授课,口干舌燥,吩咐孔子课间休息。
孔子闲不住,扯起道德的话题。
老子如坐针毡。
孔子说:
“抱歉,又让老师您受罪了。”
老子说:
“都说好了,只谈“周礼”、不扯闲篇;我也不说我的道,你也不说你的理。
你这样,算不算失信于我啊?
你这碎碎念,真的让我好难受啊?我为什么不能是个聋子啊?
你这个人,攻击性太强!
不行,我得找补回来,让你也受受折磨!”
孔子说:
“老师您应该诲人不倦嘛……”
老子哀嚎一声:
“救命啊……怎么会不倦,我倦死啦!”
十三老子拿出师尊的架势,开始对孔子发难:
“夫子,你会做买卖嘛?”
孔子说:
“我怎么会?每天忙着克己复礼、教人做人,哪有时间搞副业啊,我的老师?”
老子脑仁儿疼:
“我就知道,肯定是鸡同鸭讲……我是问,你做过买卖吗?”
“没有。我很忙……”
老子不理他,接着说:
“你那个弟子,子贡,他买卖就做得挺好!
你回去可以问问他,什么叫“良贾擅藏”。
一个资深的商人,哪有在外面高调炫富的?
所谓“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
商者小道,尚知“财帛不露于外”;夫子你却总在外奢谈道、不知内敛,这是图个啥么?”
孔子说:
“外边有架水车,没人踩,眼看就要停下来了……我得上去踹两脚吧?”
老子无奈,说:
“您悠着点……留神给踹散架了,小心崴了脚。”
十四老子赖床,没起来。
孔子以为到早了,取出简书来读。
老子揉着眼睛出来,问:
“看书哪?看啥书哪?”
孔子说是《易经》:
“此乃圣贤之书……”
老子看了他一眼:
“圣贤之书,自然是圣贤读的,你读个什么劲儿啊?……里面讲的啥啊?”
孔子回答:
“是“仁义”,我的老师……”
老子一笑:
“呵呵,仁义?
昨晚上我没睡好,纱帐里进了个蚊子。
这一宿,嗡嗡嗡嗡的,咬了我一身包。
世界昏昏如此,他睡他的,他醉他的;睡足了,酒解了,自然会醒。
“仁义”这只蚊子,偏偏教人不要睡,吵不醒还不算,还要上嘴咬……
结果怎么样呢?
人没睡好,徒留一身的包、一脸的不高兴。
蚊子倒得了实惠,落得一个“血饱”!
天鹅白,不是洗出来的;乌鸦黑,也不是染出来的……它们本就如此。
天自高,地自厚。
此间有道,夫子不孜孜以求之,反倒退而求其次,弄个“仁义”来荧惑世人……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嘛!
你家丢了只羊,要么去补牢,要么去找羊;你敲着鼓到街上喊,“我的羊丢了,我的羊丢了”,你这是要闹哪样?……搞“众筹”啊?”
十五老子看孔子不高兴,又问:
“夫子,你这些年了,朝求道,暮求道;这天下之道,求着了么?”
孔子老实回答:
“没哪……这二十七年,白玩。”
老子说:
“求不着就对了。
谁也求不着,因为谁也没有,知道吧?
假如谁有,这么珍稀的玩意儿,
他肯定会把它献到君主那儿讨宠;肯定会拿它奉孝自己的双亲;肯定会把它分给自己的兄弟手足;肯定会把它传给自己的嫡亲子侄……
别人凭什么要给你哪?就因为你求?
可是它不珍贵,也不稀有,到处都是……
你得不到它,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你的这个瓶子太满了,装了太多不相*东西。
等你啥时候把自己腾空了,它才有希望进来。”
十六孔子不服:
“怎么会是不相*东西哪?
诗、书、礼、易、乐、春秋,这些都是先贤定下的天下的框架;先王治天下之法、周公召公敦睦之例,这些都是可直接因循的准绳,岂非妥妥的好东西?
可是呢,唉,我带着这满腔的珍宝,干谒七十余君,竟没一个识货的……
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愚昧了啊!”
老子欲止又言:
“我明白你的郁闷和憋屈,不过一点也不准备同情你。
道可道哉,非恒道也;法可法者,非常法也。
所谓的先王之法,不过是陈陈相因的冢中枯骨;时移世易,你却一味抱残守缺,也只能这样不受待见,怨谁啊?
我有一条好狗,死了十年了。
我很舍不得它,把它就埋在院子里了。
前天晚上,我这儿遭了劫,有贼人明火执仗的来行抢。
你猜我怎么着?
我直接把那条我钟爱的死狗挖了出来,烂得就剩一副骨架了哈!
我说,好狗啊,你倒是叫啊,你赶紧冲上去给我咬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神经病?
我觉得你也是……”
十七孔子从老子那儿回去,闷在屋里,三天没说话,谁也不搭理。
子贡觉得蹊跷,壮着胆子问:
“事儿……办完了,先生?
老子这个人……说话靠谱吗?”
孔子紧抿着嘴,半天才从鼻孔里喷出气来:
“哼。
我……你是知道的,算是阅人无数吧?
不管是谁,不管他的脑袋里的想法是多么的不羁;但话是拦路虎,我总能用话术把他拴住,把他们带回我的频道,拿到他们身上的吉光片羽。
有的人,如飞鸟一般高逸,我就是弓箭;
有的人,如麋鹿一样跳脱,我就是羁网;
有的人,如池鱼一样沉渊,我就是钓钩。
但是……老子,他不光是高,也不单是快;
我的那些小伎俩,屡试不爽,但他全盘免疫;
我的那些大道理,振聋发聩,于他无处置喙;
他高依云表,快于闪电,头露于前,尾掉于后,能诡言,善忽悠……
他不属飞禽走兽,不类游鱼介虫,他不是凡间之物,他是……龙吧!”
十八孙阳,世称阳子。
善相马,驯野马以成战马;又从驽马中遴选出千里驹,都传他就是天官伯乐。
阳子来看老子,两人坐在庭院里喝茶。
春日融融,一树嫩绿,投下轻荫。
几只麻雀,从屋檐上跳下来,畏畏缩缩的捡食残渣,轰的一声,又不见了。
老子说:
“这些麻雀,也生于天地间,苟且而偷生,夕惕而若厉,它们为得啥啊?”
阳子摇摇头。
老子说:
“为啥?为的不就是不被装进笼子里嘛!”
阳子笑:
“麻雀?毛色不出众,鸣声不动听,谁会抓它们来养啊?”
老子说:
“没错,你说到点上了。
虎豹被诱捕,因为它们毛尾锦斓;
黄莺被苑囿,因为它们鸣声宛转;
猿猱被射*,因为它们习惯在林间招摇;
千里马跑得快,所以逃不出你的伯乐之眼嘛!”
阳子一脸黑线:
“你开始问麻雀,我就不该搭腔儿……我就知道,捧哏的没有好下场。”
十九聊起时政,阳子又问:
“依你看,好的王道应该如何呢?”
老子指指空中。
日移影易,一道光柱,射入天井,光幕之内,有微尘斗乱,熙熙攘攘:
“他就该像这一道光。
温暖万众,弥弥漫漫,无处不在;又任由那些尘埃自行摇曳,不让它们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正所谓,春风化细雨,和光同微尘。
不好吗?”
二十老子西出函谷,欲至昆仑。
关令尹喜,于道设宴,拜迎仙人。
老子谨行于中原,数百年未留一字;要走了,终于留下五千言。
二十一老子东来,除了青牛,还带了仆从徐甲。
徐甲从小就跟着老子,约定的工钱是一天一百;但是就给了几年,剩下的那些,一直欠着。
老子不提,徐甲自己记在心里,该有七百二十万之巨。
巨款一笔,一直是块心病。
一路迤逦向西,不曾停歇;前途遥遥,不知所终。
趁老子写经,得空找了个讼师,想问问这笔烂账还能不能收回来。
讼师说:
“啥?七百……二十,还万?
这账,必须、一定、豁出命去也得要回来啊!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哪,你被人欺负了你不明白吗?
你这样有钱的老实人、啊不,老实的有钱人,可是太难得了;正好我有个闺女,漂亮得我都舍不得嫁出去……”
二十二徐甲,昧于资财、迷于美色、惑于巧舌,一纸诉状,将老子告到关令尹喜那里。
老子正在写经,斟酌、咀嚼、推敲……
心中的万语千言,凝练成字字真文,行在笔端,书于竹简。
尹喜敲门进来,有些不好意思:
“大……大人,有人告你是老赖,呵呵。”
老子手一颤,竹简上涂了个黑疙瘩:
“唉……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住。”
二十三原告和被告,没有闹到对质公堂。
关令相公判的是“庭外调解”,调解处就设在尹喜大人的花厅。
那是一个静穆的午后。
秋阳之下,一切都亮堂堂的;轻云在天上缓缓的流动,树影在地下慢慢的挪移。
两株古槐,浓荫匝地,厅内有些清冷。
厅内的诸位,除了讼师比较雀跃,其他几位还算安静。
徐甲木讷,尹喜狐疑,老子竟有些伤感:
“你……想好了?当真不跟我走了吗?”
讼师像只斗鸡:
“没错,没错!他想好了,你去做天边最美的云彩,他说什么也得留下来……”
老子没理他,只是盯着徐甲说话:
“好些事儿,我记不得了,亏你还记得;
有些事儿,你忘干净了,我还记得……”
讼师说:
“怎么会不记得?七百二十万哪!”
二十四老子没理他,接着说:
“当年我西渡渭水。
岸边的苇草里有个小东西,扯住了我的裤脚。
那就是你啊,漂在污水里,脸都肿了。
你跟了我,做了我的仆从。
我官小、家贫,本雇不起佣人;讲好的一天一百的工钱,只给了三年,就再也拿不出了。
你要走,我劝你不如再等等,等我有了钱一并还你。
我从不记得债务,但我记着时间哪。
七百二十万,每天一百;该是欠了你一百九十七年的工钱了,对吧?”
尹喜和讼师都惊呼:
“一百九十七年!谁能活那么久啊?”
二十五老子脸色有些黯淡:
“为道者本不该有情,因为情这东西缥缈无依。
溺于情者,不得其济,反受其伤。
西来路上,你一直试探我;我答应你,到了安息国,以黄金为酬,结算这近二百年的债务。
二百年,谁又能活这么久呢?
而你,其实从没有活过……
二百年前的渭水河畔,你只是一具小小的浮尸,指甲挂住了我的裤脚。
是我六情不尽,以“太玄清生符”聚拢了你的生魂,强留你在人世。
只是你生的*实在太低了,浑浑噩噩,没有目的。
我又用金钱为“香饵”,钓住了你执念的游鱼,把你束缚在人间,跟我走过了二百年。
这二百年,我说给你听,做给你看,教给你知,希望你能顿悟生死之法。
但是,太难了,二百年了,你却只记得那块“香饵”。”
二十六阶前的石缸里,一层泛白的浮萍;水底有生物搅起涟漪,露出一尾红鳞。
老子叹口气,接着说:
“一条鱼,活在一条河里。
如果避开那些香甜的饵料陷阱,时间够久,就能成龙;
即便不成龙,做一条水族,悠游碧波之下,岂不也是怡然?
但你这条鱼,本来已是鱼骨头了。
我给你安上鳞尾,你都懒得游上两下;只有用越攒越多的金钱为“饵”,才能引逗着你不沉沦至水底。
你徒然活了二百年,行尸走肉一般,竟然把这“毒饵”活成了生活的全部。
我,忒失败了;可见,渡人之不易。
给,这就是你的全部工钱,以黄金为酬……”
二十七老子手一挥,满屋的黄金耀眼,一摞又一摞,像纸扎铺里的锡纸锭:
“可是,你夙愿一了,执念顿消,必然生机全失……
一个“情”字,了判三界迥异:仙道绝情,人间尚情,而鬼物无情。
唉,执着十廿,你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捧符的人形匣子啊!
求财求生,易决断;
亦真亦幻,难取舍。”
徐甲张嘴,吐出一纸符箓;轰然倒地,化作白骨骷髅。
(本文插图,皆为清代画家高岑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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