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黄江镇是声名远扬的南方古镇,背倚层叠的平山余脉,遥临波光潋滟的洛迦湖。几百年来,时间的刻刀似乎都有意避开这里,在沧桑变化的锦绣世界中遗存了一个饱含传统风情的诗画小镇。
数月前,悠然的古镇炸裂开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孕育千年的齐天大圣终于破石而出,万众瞩目的世界互联网大会将在此举办。这场行政决策掀起的风暴夹挟着现代的技术理念入驻这座古朴的城镇,带来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改造,尽管黄江镇的革新成本高昂,难以复制,却真实的打造出了一个前沿的现代成果与传统的人文社会交融结合的时代范例。
最令人庆幸的是,黄江镇原有的风貌最大程度的保留了下来。傍晚时分,千家烟火,栋宇鳞次,白壁墨瓦,青草乌檐,一片祥和盛景。
肖磊是国家级特种部队IPC的一名军官,这段时间正在休假,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当有重大的高规格会议举办,IPC会调派队员以普通参会人员的身份保障会议的顺利召开。除非特大紧急状况,他们不会表露身份,不会和地方安保系统有任何的交集,他们只是像影子一样毫不起眼的出现,散场的时刻不留痕迹的消失。
事实上,这不能算一次任务,更像一场打发时间的旅行。肖磊独自穿行在旧石板铺成的巷道上,任由细小跳动的雨滴扑落身上,他步履轻柔,实地核验着卫星地图上的每一条路线。习习凉风的吹拂舒缓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周边闪过布满青苔的古屋老宅和遍布岁月年轮的立柱,思绪萦绕于苍茫的历史时空。
潺潺流水上,几只贪玩晚归的鸭子向家游动,一片盛开的墨兰花闯入肖磊的视野,在路灯的映照下,竟成了美轮美奂的夜景装饰。不远处是镇上的主干道,值此盛会,四方宾客纷至沓来,人群熙熙攘攘。三五结伴的好友兴致勃勃的在闹市中游逛,相互调笑,辩识着街上往来的身影,期待和某位大佬来次偶遇。
路边的土特产商店卖力的招揽着生意,一家糕点铺的店主是一对貌美的姐妹,二人素面白净,额头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妹妹疲于应答围拢的顾客,努力在慌乱的神情上挤出销售式微笑,姐姐秀眉微蹙,像个八臂罗汉手疾眼快的对店里的事务四处补位。新鲜出炉的甜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撩拨起行人的口腹之欲,簇拥兴旺的门市让人颇为感慨美女配美食的强大号召力。
最能彰显社会百态的还是星罗棋布的农家酒楼。热闹的包间里众生千面粉墨登场。宴席上有创业青年的葵花宝典,有文艺十足的理想不朽,有五湖四海的段子飞舞,有言不由衷的夸口吹捧,有阔别重逢的兴奋叙旧。繁荣景象中,形单影只的肖磊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神经紧绷的巡防干警都对这个一身冷气的可疑分子视若无睹。试问谁会在意路边泥土中冒出的一株孤零的野草呢?
黄江镇的很多传统屋舍在外观设计上借鉴了徽式建筑的样貌,这种风格在一些人眼中略显迷离阴郁,而如潮涌入的人气又冲散了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一位衣着简朴,年过半百的路人手举黑伞,兀自感怀着。或许习惯了独来独往,随着思绪飘飞,他甚至差点忘了身旁同行的友人。
友人姓钱,身形高大,年轻时曾是部队里的尖子侦察兵,格格不入的是,他退伍经商后反而迷上了一些文雅消遣,其中尤爱品茶。
“修逸兄,风尘未扫,就请你出来作陪,不会怪我吧?”钱老板一本正经的试探道。
“少康兄,你我一别两年,难得你还愿意和我这个孤寡老头喝茶散心,我可是受宠若惊啊。”杨修逸打趣的回答道。
钱少康听后爽朗一笑,不再客套,话锋一转,道:“寒润茶楼虽然新开不久,不过主人家颇有底蕴,祖上是江浙一带有名的茶商,开张时我来过,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茶品上乘,尤以新茶为佳,黄山毛峰滋味甘醇,醒心明目。修逸兄工作繁重,休息前浅饮两杯,我担保明天一定容光焕发。”
钱少康一边推荐,一边热情的介绍饮茶文化,茶道讲究七分品质,三分意境,营造出一个专业氛围往往对品茶体验大有助益。
杨修逸听了忍不住开怀一笑,今晚刚赶到酒店,就被这位旧友拉了出来,要请自己喝一杯清新怡然的好茶。纵使舟车劳顿,也不忍扫人雅兴,两人便轻装简从的踱步在喝茶的路上。
钱少康是打心底佩服杨先生,杨先生是高干子弟,家教极严,上学期间一直用的是化名,他很早就明白父亲对名誉的珍爱以及作为高级领导的难处,因此大学毕业后便申请赴英留学。多年来在国外独自打拼,从未依靠父荫,父亲退居二线后,毅然辞去在伦敦金融机构的优薪厚职,候鸟北归,一偿报国夙愿。
就在两人饶有兴致的赏景谈笑时,一位初出茅庐的经济记者竟意外的认出了杨修逸,他刚刚结束实习期,能力突出,受到领导肯定。这次总编亲自拍板让他加入本次的采编团队,更是如蒙天恩,摩拳擦掌的对众多显要的资料做足了功课,整个人像上足发条的机器,充满激情也暗含危险。
“杨总,你好,我是华商周报的记者,特别荣幸遇见您,方便说两句么?”年轻记者强作镇定,努力压抑紧张兴奋的语调,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莽撞。
杨先生性情冲淡,不喜交际,再加上父亲的背景,未免闲话,一生埋头工作,处事低调,从不接受采访。可是父亲的名望响震神州,自己也身居高位,执掌一方门户,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一向对这些见缝插针的记者避犹不及。
杨修逸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本能的摆了摆手,快步回躲,示意对方走开。年轻记者却毫不知趣的紧紧相跟软磨硬泡起来:
“杨总,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只想请教几个简单的问题,您作为董事长....”对方决绝的态度让年轻记者很是焦躁,不自觉提高了说话的音量,顿时吸引了周围游玩群众的关注。
由于两人所带的助理遥遥在后,钱老板一把拽住记者的胳膊,不耐烦的警告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点不懂把握分寸,想采访应该按程序预约,现在是私人时间,杨先生已经明确表态拒绝了,请你尊重他的意愿。”
眼看围聚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又无人疏导,杨修逸上了年纪,拥挤之下,只感闷压难耐,钱少康虽尽力招架,也难抵外围推搡。正不知如何收场时,一道黑影掠入人群,也不见他有多大的动作,闪转腾挪之处,围拢的众人顿感一股柔和巨力横空涌现,站立不稳,待回过神来,黑影已搀护着杨修逸二人离开了人群。
出手相助的人正是肖磊,仓促之后,杨修逸开口致意:“谢谢你了,小伙子。”
肖磊微微颔首,眼神中颇有几分亲近和敬意,道:“举手之劳而已,不打扰二位了。”说完便歉然一笑,转身融入人流之中。
杨修逸正诧异间,忽听钱少康忍不住赞叹道:“方寸之间,借势导力,收放自如,真是好身手啊。”钱少康是侦察兵出身,手上功夫虽大不如前,可眼力尚在,当即看出此人决非市井之辈,必有惊人技艺随身。
“修逸兄,本想请你喝茶解乏,却连累你受惊,招待不周,实在对不住了。”钱少康内疚的说道。
杨修逸不满道:“哎,少康兄,我向来视你为知交,难道朋友间还要说这种生分的话么?”
钱少康有些脸红,干咳了一声,道:“刚才那个年轻人似乎认得你啊。”
杨修逸若有所思下,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到可能与父亲有关,没有说出口,只是附和道:“以明天会议的安保级别有那样的人物是情理之中的事。”说话间,二人没有再游玩的雅兴,不做逗留,会合助理后直接回了酒店。
翌日上午,黄江镇互联网国际会展中心,宏伟明丽的主会场中政要云集。他们对各种场面司空见惯,应对自如。穿过摄影师的长枪短炮,在镁光灯的聚焦下或笑而不语,或驻步留声,偶然间撒漏的一些有新闻价值的信息迅速发酵,通过互联网无远弗届的传达到每个终端角落。相较之下,最为奔忙,最展现出会议气氛的反而是身穿白底青花瓷旗袍的礼仪志愿者,数月来苦训出的姿态笑容下是一颗颗谨慎不安的心。
唐修是一家投资机构的创始人,近年来在业界声名鹊起,成绩斐然。成名之作便是以个人资金慧眼独具的买到了一本名不见经传的网络小说《见习魔法师见闻》的独家版权,自己投资改编成动漫和电影后大受欢迎,坊间传闻,这笔投资让其得到了近百倍的收益回报。
唐修由此从私募基金公司离职,创办了日后大陆资本市场上最为传奇的一家股权投资公司—中瑞。尽管作为青年代表受邀参会,不过今天的唐修在一众企业大佬面前仍是相形见绌,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后排落座,谦诚的等待着那位先生为这场盛会拉开序幕。
当天晚上的欢迎晚宴成为了宾客间活络交际的最佳场合,极高的入场门槛不言而喻的宣示着在场诸位的能量,彼此推杯换盏,握手谈笑自然是晚宴的主旋律。
唐修正卖力向三位行业大佬推销一份融资方案:“辽阳机床有限公司是四十多年的老厂,产品质量有口皆碑,有一大批技术精湛,业务熟练的员工,而且市场对机械零件,智能硬件的需求很旺盛,只要有资金注入,升级设备,对公司架构进行市场化改造,一定能脱胎换骨,重现辉煌。您方便的话,我随时可以给你提供资料。”
三位大佬都显示出了良好的教养,耐心听完后,眯着眼,身子后仰,用肢体语言给出了不感兴趣的回答。
一位头发稀疏散乱,满面油光的投资人,今年成功投资了三个互联网独角兽,正是意气风发,直言道:“你说了这么多,投资周期是多长?资本回报率是多少?”
不等唐修作答,有些哂笑道:“先不说老旧企业的改革风险和失败率,退一步说,哪怕做成了,工业制造业的市场估值和盈利能力向来堪忧,这是基本常识,投资人把钱交给我们管理,是相信我们的眼光和专业水平能给他们带去满意的回报,这种投资计划简直是在砸我们的招牌。”
“许总,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工业是一个现代化国家所有力量的源泉,拥有强大的工业基础,设计图纸上种种精密美好的产品才能成为现实,拥有强大的工业制造业,才能有强大的国防军事。拥有强大的实体工业,才能更从容的应对各种社会风险。工业投资的价值和动机不应当局限于去计算短期的风险收益,它和教育投资一样,是对国家的未来进行投资。”唐修心急的说道。
另一位年长些的大佬低头喝了口茶,嘴角挂笑,不置可否。剩下的那位看气氛有些凝固,出来打圆场道:“投资圈那么大,大家专注的投资领域不同,许总更偏爱投新兴的科技项目,这次没意向,可以下次再合作么。小唐要是再看中哪本有市场潜力的文学作品,淘金的时候可千万带上我们啊。”
唐修礼节性的笑了笑,扯了几句客套话后,起身离去,这已经是两周来第六次被人拒绝,落寞的神情溢于言表,这一切正好落在了不远处的肖磊眼中。
宴会结束后,唐修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荡,他不知道看似寻常的街道上安全戒备等级已经达到最高。不一会,情绪失常的唐修就引起了荷枪实弹的巡逻干警的注意,由于面对盘问显得十分躁狂,眼看要被押上警车,附近的肖磊恰巧看到,回想起宴会厅的那番话,肖磊出人意料的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救下了唐修。
(关于肖磊和唐修的对话这一段,其实是写好了的,不过我反复思量后,还是决定把它截取出来,坦率说,唐修的故事是金融商战类的,在早期的构思中,它是单独成书的。出于一些不可道明的原因,我把它浓缩成一部分放到了英雄梦中。篇幅不会超过五分之一,而且是在全书临近结尾时才出现。这段对话首先我不是很满意,需要一些时间沉淀打磨一下,另外其中一些文眼性质的段落,我不想太早亮明,所以这一段对话,我打算安排到唐修正式出场之前,再飨读者)
一片远离居民区的旷野上,肖磊和唐修的谈话进入了尾声。
“我只是觉得见到的每一个人,脚下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甚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我觉得亲切和舒服。”一向内敛的唐修第一次对人吐露心声,泪水横流的跪伏在天地之间,孤独的游魂终于找到了同伴,在茫茫的人生旅途中收获一份暖意。
肖磊打开一盒万宝路递向席地而坐的唐修,唐修抬眼看去,只见烟盒很是脏破,隐隐有几道黑色的印痕,犹豫的抽了一支夹在指间。
“你明天把资料复印一份,收购信托公司股权的事我可以试着问下,或许能有个答复。”
唐修对肖磊的话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但一天之后两人再见面时,唐修却收到了一份让他感怀终生的惊喜。这个惊喜是一份个人简历,叫曹星原,肖磊没有过多的说明,只告诉唐修他是世纪之交的惊天走私案中远华集团的一个会计师,被捕入狱后,目前还在服刑,如果要创办信托公司的话,可以去找找他谈谈。
这一刻命运的齿轮在冥冥中悄然转动,无论是唐修还是远在首都监狱的曹星原都不曾意识到,未来享誉商界的中瑞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的一二号人物,将会在一个特战部队军官的牵引下缔结出不世的因缘。
两个多月前,隶属军队系统的情报部与隶属行政系统的安全局联合策划了一场反间谍行动,行动过程中安全局内部出了纰漏,然而安全局方面的负责人铁桦却隐瞒不报,试图悄无声息的弥补错漏,致使情报部没能及时启动紧急应对程序,雪天在这次任务中舍身殉国。当时怒不可遏的肖磊孤身直闯安全局大楼,愤恨的黑洞眼看要吞噬一切,是水杉用一份绝密档案挡住了萧磊的枪口。
肖磊去找了水杉,IPC的军事主管,也是当年发掘他入行的人。
水杉的办公室极少有人往来,平时也从没外人收拾打扫,推门之后极简风格的房间摆设一目了然,茶几和沙发都是80年代的旧款,上面散落的尘土似乎在暗示着办公室的主人并不好客。鼙鼓喧雷电,戈剑凛风霜,是肖磊初见水杉时闪现出的直观感受,一晃十余载,那个刚毅的身影挺立依然,只是眉宇间无法抚平的褶皱,透露着长期劳累的疲态。
两天前,肖磊给水杉打了个电话。
“我认识一个人,想收购一家信托公司的股权,但是一直停滞在审批之中,一年多来得不到任何确切的回应,有没有渠道了解一下,究竟是法律上的障碍还是人为的阻挠。”
电话的那端沉默良久,二人相识经年,这还是肖磊第一次为私事找他。错愕之后,轻吐出了一句:“我试试看。”
肖磊清楚这种求助触碰了水杉的原则,踏入屋中,竟有些怯步,侧脸轻扬,默不作声的走向窗口,轻推布帘,凝目望向窗外的训练场。水杉正低头整理一些文档,察觉到肖磊来了,并没有做什么问询,直接指向了桌面上的一份档案袋,淡淡的说道:“去见见这个人吧,叫彭在远,退伍转业后进了银保监会,可能帮得上忙。”
1984年,时值中央决定抽调各军区部队共10个集团军轮番对越作战,随着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老山前线万炮怒吼,弹道发出的光亮密如雨丝,倾泻而落。敌我双方在烈火烹油般的红色幕布下攻防激战,隆隆的战火烧焦了绿草密林,削平了山头高地,同时锤炼出一批英勇无畏的铁军。当时水杉所在的特种分队也奔赴前线,担负起战役级的特种侦察和特种作战的任务。
直到今天水杉都记得那个热浪袭人的黄昏,J军区陆军进入文山、砚山两县集结驻训,准备接替A军区所属部队防务,接到换防通知后,许多被撤换下来的连队瞬间卸下千斤重担,如同逃离修罗地狱一样,漫山遍野间,军服破烂的星星点点在陡坡上滑动着,奔走着,向家的方向。没有影视剧中的整齐划一,没有宣传册上的悲壮离别,那一刻,他们只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一群刚刚从战争泥沼中拔出腿来,捡得性命的大男孩,渴望着家的怀抱。
几公里外,指挥部里的高级军官们对战士们的一时失态则是格外理解和宽容,不再严明军容军貌,眼眶湿热的注视着这些不顾形象的大男孩,他们极其出色的完成了上级交付的作战任务,不应再受任何的苛责。
在这样一幅景象中有一支连队却引人侧目,他们擎起军旗,队列齐整,身上草绿色的军服经过战火的洗礼显得愈发深沉,面容上还残存着硝烟和血污,没有喧嚣,没有庆幸,有序的按命令撤离。
这个场景落入了时任军长的视野里,他当即让参谋核查出这支连队的番号,是109团7连。在后来的战斗总结中知悉,这支连队在执行穿插任务时,深陷敌围,浴血厮*,包括连长刘国豪和指导员在内的二十余官兵壮烈牺牲,彭在远当时就是7连的副连长,是水杉率领的特种分队力助他们突出包围。
1998年夏天,长江干堤裂出了60米宽的大豁口,大江奔涌,浊浪排空,洪水席卷过处,泽国一片,满目疮痍。长江告急、松花江告急、珠江告急……而向着洪水逆行挺进的是一面面解放军旗帜,迎风猎猎,映红天际,几十万青春身影日以继夜的扛运沙石,抢筑堤坝。
洪魔肆虐下的人间,他们纵身涉水,用木板脸盆护佑着一个个弱小的同胞,打造出不会倾覆的生命之舟。在摇摇欲坠的大堤旁,已升任团长的彭在远身先士卒,和十八九岁的迷彩战士们挽手并肩跳入滔滔洪水中,用血肉臂膀阻隔呼啸奔腾的巨流。由于上了年纪,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致使身患隐疾,灾情结束之后,不得不退出现役,转业进了银保监会。
在同事眼中彭在远算个挺另类的领导,职位说高不高,但所在部门很要害。过去很多人都是十六七岁参军,文化基础薄弱,因此军转干部的专业性知识都要差一些,到政府职位上通常会重管理、轻业务。彭在远却是个埋头于专业学习,坚持自我成长的超龄学生,刚进单位,就对金融机构的相关知识进行系统性学习,自己搞不懂就去请教科班出身的同事,几年下来,无论专业水平还是管理能都备受认可。
在人际交往上,彭在远始终恪守点到为止,独善其身的个人原则,不会冷眼拒人于外,也不与谁亲密的勾肩搭背。一些不可避免的人情应酬,他会选择性的参加,饭桌上滴酒不沾,绵里藏针,只做吃饭闲聊,既给足了面子,也亮明了底线。慑于彭在远的职位,那些曲意逢迎的人尽管不快,也不敢妄加得罪。
执行任务时为了方便协调政府力量,快速行动,部分情报机构的军官通常都有挂靠的行政职位,肖磊就身兼国家安全委员会下辖的某机构科长,凭借这样的身份几乎可以自由出入所有的行政机关。亮出证件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肖磊径直走向了彭在远的办公室。
彭在远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显得略微惊诧,沉声道:“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肖磊从档案袋中取出一个被塑料包好的挂坠,挂坠材质软韧,古香古色,镶着金丝边,图案样式近似于斩妖诛魔的门神。珍而重之的放到彭在远的办公桌上,自顾自说道:“这是一位故人让我交给您的遗物,请您过目。”
彭在远闻言拿起挂坠,端详片刻,触电般身躯微震,颤声道:“这是连长的贴身挂坠,你是谁,为什么在你手上?”
肖磊轻声答道:“您应该还记得,刘国豪连长是单亲家庭,与母亲相依为命。当年7连被困,刘连长重伤弥留之际,把它托付给了赶到驰援的特种分队的分队长,希望能将这个家传的护身符交还给自己的母亲。不过后来请政治部的同志转送时得知,刘连长的母亲已经离世两个多月了,这个挂坠被寄回给了那位队长。”
肖磊接着从档案袋出抽出一份材料,递了过去,道“这是一个军事院校的课题小组在2006年所做的战争复盘和战情分析,他们推断7连之所以偏离路线,出现伤亡很可能是地图绘制不精准以及通信设备差造成的,而非战术指挥和战场执行的问题。”
彭在远上身前倾,双手捧着材料,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当时七连遇险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战后一些干部甚至被内部训诫谈话,成了不服从命令的反面教材,这段有口难辩的“七连之耻”也成了彭在远二十多年难以释怀的心结。遗憾的是,尽管这样的观点被写入研究报告呈递了上去,得到了军事学界的认可,但毕竟时间久远,相关单位并没有启动为七连恢复名誉,追授称号的程序,只是作为辅助性的学术资料和109团的战斗档案一起封存。水杉查到这位旧识任职银保监会后,特意把这份报告调取出来和挂坠一起交给了肖磊。
彭在远放下文档,掩面垂首,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被唤醒的苦难记忆冲撞着他的精神防线。受限于过去的医疗水平,很多参加过越战的官兵自己都不知道,由于那场战争,他们患上了战争性创伤后应激障碍,饱受抑郁痛苦的情绪折磨,彭在远便是其中之一。
98抗洪时,当他被夹砂带石的汹涌暗流冲倒的一刻,一了百了的想法便曾跃上心头,他多想就此沉浸在漫漫寒波中,与江水共眠,再不用承受无尽的烦忧。放松的身躯渐渐淹没,电光火石间,赶来的同伴奋不顾身的将他托出水面,是战友间滚烫的信念重燃了他生存的意愿。
肖磊没有说话,此时他才恍然水杉安排他来的用意。如果不是翻开了彭在远的档案,面前这样的中年干部不会让肖磊有任何的好感,潜意识里就会给他们贴上世俗油腻,缺乏才干,效率低下的标签,却再不会记得他们在老山主峰,在长江沿岸,在社会的每个角落,投身于国家进程时做出的功绩。
当下的社会舆论中,年龄偏大的基层官员实在是个不讨喜的存在,他们成长于资源匮乏,风云变幻的时代,陈旧的思维与现代流行的价值理念格格不入,总会因为各种缘由成为民众讥嘲暗讽的对象。当我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站在当代文明的高峰对历史投以轻视和不屑的眼光时,似乎不应当忘记耸立的文明大厦起源于血汗铸就的基石,在我们视野所不能及的历史画卷中,他们有着属于他们的灿然岁月。
彭在远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他开始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肖磊,这是个军人,而且一定是上过战场的军人,彭在远本能的做出了判断,这种直觉本质上是一种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是在战争中用生命的教训换来的,敌军侦察部队经常会伪装成难民,在中方士兵放松警惕时突然发难,我方因此遭受了很大的人员伤亡。
尽管锋芒内敛,彭在远仍能从肖磊身上捕捉到那种游迹于生死边缘的*伐之气。虽然肖磊没有表明身份,彭在远也隐然猜到他应该来自某支特种部队,和二十多年前救下7连的水杉渊源很深,今天到访,也必然有事相求。念及于此,单手扶额,揉揉了太阳穴,开门见山的说道:
“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
肖磊拿出了一份信托公司变更股权的申请材料,说道:“这份股权转让的申请已经审核一年多了,却迟迟没有进展,如果是收购方资质不符或者有任何触犯律法的地方,您可以当从没见过我。又或者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故意干扰,久拖不办,我想知道具体的原因。”
彭在远仅仅扫了一眼封面,心中已然明了,信托牌照是最稀缺的金融牌照,类似于全牌照,是唯一能够横跨货币市场,资本市场和实业投资领域进行经营的牌照,银保监会明确表态不再新发信托牌照,全国只有68个,想要获取就只能收购拥有信托牌照的信托公司。而对信托公司的收购,有着严苛的审核标准。
不过这话彭在远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用手指敲敲了桌上的材料,追问道:“以你的身份不应该跟金融公司扯上关联,为什么要横插一手?你和这家公司是什么关系,你背后的人又是谁?”
肖磊没有被彭在远语气中的冷意所扰乱,而是转身踱步,意有所指的说道:“自然界中,大部分狮群都是一两头雄狮和若干头雌狮组成,单独游荡的年轻雄狮会在生物本能的驱使下向雄狮首领发起挑战,试图取而代之,繁衍自己的基因。
在雄狮搏斗的过程中,大部分狮群的雌狮并不会干预,它们遵循胜者为王的法则。
可也有一些狮群的雌狮则会齐心合力,和雄狮一起驱逐入侵者。
如果入侵的雄狮获胜,原首领的幼狮无一例外会被新王追*,在这个血腥的过程中,很多雌狮会嘶吼,会愤怒,却无力改变最终的结局。
可也有一些特别的雌狮,它会带着自己的幼狮逃离狮群,独自抚养幼狮成年。
动物学家们总是热衷于对动物的种种行为赋予一个逻辑自洽的解释,但所有的追根究底一定能获得逻辑合理的答案么?
为什么有的狮群中雌狮不愿抗击入侵雄狮,是因为它们不够爱自己的首领么?
为什么有的雌狮不肯带幼狮逃命,是因为它们不够爱自己的骨肉么?
我的背后没有任何人,今天站在这,只是因为有一个人值得我帮。或者帮了他就像点亮一座灯塔,也许便能够在茫茫黑海中指引方向,照亮更多人的未来。”
此时到了下班晚高峰,楼下的金融大街车水马龙,人声嘈杂,汇聚出一幅巨大的社会图景。远处一家店铺的大功率音响正传放出一首网络翻唱版的歌曲,歌名是《起风了》,肖磊和彭在远都不再出声,不约而同的沉浸在悠悠嗓音中,两个百战搏*的军人像孩童一样静静的依偎在生活的怀抱中。
这些年来体制内的积弊,与妻子间的形同陌路,和儿女的代沟,都让彭在远心力交瘁,他看不上现实的轻浮奢乱,也恐慌被时代列车所抛下,努力的学习,冷漠的应对,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肖磊的到来将彭在远冰山般的内心撞开了裂痕,不仅是七连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彭在远从肖磊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赤诚,举手投足,浑然天成,他知道眼前这个特战队员身上一定背负着很多沉重的故事,他能看到那些弥足珍贵的信仰依然在传承,不知不觉间,彭在远的沉疴心病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
歌声渐渐消散,彭在远心中有了定论,他站起身来,温和的说道:“转告你的朋友,这种并购是不太可能获批的,我可以去找信托部的主任沟通一下,尽力而为吧。”
“不用谢我,就当是替七连还欠下的人情吧。”彭在远将刘连长的护身符握在手中,制止了肖磊的道谢。
彭在远态度的突然转变让肖磊有些不知所措,茫然间,屋门被推开了,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走了进来,抢在肖磊身前,将一个军用腕表和一张写有电话的纸条放在桌面,慨然道:“这次冒昧打扰,是A组欠下的人情,如果有一天您想讨回这个人情,请打这个电话,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这块表是为IPC的队员特制的,以此为凭证吧。”
进来的人正是雪雾,A组成员之一。
从银保监会出来后,雪狼和雪豹已然在车旁等候。
“中山连那边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红桃A让我们去处理下。”雪雾向肖磊告知了任务。
中山连是宝岛内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它没有领导,没有固定的组织形态,在李登辉处心积虑的去中国化时期,由台军的中下层军官自发成立的一个联盟,目的就是统一阵线,坚守三民主义,承继经国先生的遗志,挫败台独阴谋,必要时不惜使用武力,不能让“国军军队”沦为李登辉分裂国家的工具。
联盟成立不久,便被台军的高级将领察觉,最初台军高官意志坚定,绝不允许军中派系的出现,执意清查整军,彻底扫除“结党乱军”的现象。可由于中山连是以原则一致为基础组成的,成员之间彼此并不认识,平时也不会有任何的集聚,台军高层进行的排查便像是铁拳打在棉花上,无功而返。
到了李登辉执政后期,其狼子野心愈发猖獗,借助小部分人的极端思潮,篡改历史教科书,向年轻人灌输“台独”意识。彼时台军高层大多仍是经国先生留下的班底,他们内心对中国文化抱有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尽管对李登辉政府非常不满,但迫于时势,也无可奈何。
后来,据说中山连通过一些方式匿名向一位台军高级将领递话,表明中山连只是为“一个中国”这条红线站好最后一道岗,别无他意。这位将领在对李登辉心灰意冷之下,竟默许了中山连的存在。值得一提的是,中山连所谓的“一个中国”是“中华民国”主导下的一个中国,不等同于大陆倡导的两岸统一,他们对回归大陆是抗拒的,反对去中国化的同时也坚定的捍卫“中华民国的主权”。
原本中山连跟大陆军方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这次他们是通过猫鼬公司的亚洲分部放出的风声。猫鼬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情报集散处,虽然在主流世界中,各国基本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状态,但国家间的利益冲突,地缘政治上的猜忌矛盾,分歧对立并未消除,明火执仗的战争暂时退出了舞台的中央,情报这个灰色产业链由于各国政府、各类组织的刚需反而愈发膨胀。
很多人不知道,在国际黑市贸易中,成交金额最大的是军火,第二是毒品,第三就是情报。资本的天性是逐利的,情报的搜集贩卖这样一场饕餮盛宴当然不会被遗漏,因此猫鼬这样的情报中介公司便应运而生。
昼夜轮转之际,一辆黑色吉普穿梭在软红十丈的城市光景中。车上的A组正谋划着应对之策,中山连此次的示弱很值得玩味,明知漩涡之下一定另有蹊跷,肖磊的脸上不见波澜,世途开步即危机,鱼解深潜鸟解飞,隐去悲悯柔情,他又将回到云诡波谲的世界中,成为情报战场上声威赫赫的A组组长雪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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