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物|蒋蓝:帝王学的力推者王闿运(上)
文/蒋蓝
王闿运(1833—1916年10月20日)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历史学家、教育家,也是晚清最著名的帝王学实践者。字壬秋,又字壬父,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光绪四年(1878年)十一月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著有《湘军志》《湘绮楼诗集》《湘绮楼文集》《湘绮楼日记》等。
总是结交“第一人”
钱钟书所记《石语》里,陈石遗对钱钟书谈及王闿运,认为其“人品极低,仪表亦恶”。“仪表恶”是着眼于王闿运个子矮小;“人品低”则无进一步解释,大抵是指他佯狂、倾心权贵、自视甚高吧。钱钟书也认为,王晚年的作品纯然打油诗而已。早年《雪夜集》中的七言绝句,已不免是英雄欺人了。才子论人,未及其余。这样的看法,未必客观公允。诚如近代学人郑逸梅先生所言,近百年来,金声玉振、举世倾倒的王闿运被“施以五颜六色的打扮”。很显然,他就是历史学里所言的“箭垛式的人物”。
王闿运的先祖是在明代从江西徙居于湖南省衡阳西乡,居住数世之后,搬到了湘潭乡下。王闿运在少年时候就成为了孤儿,是由叔父抚养长大。据说他自幼资质愚钝,但是他十分好学,颇得塾师蔡先生的赏识。王闿运苦学,蔡小姐早已属意,蔡先生旁观者清,不由得心中大喜。蔡小姐名菊生,知书达理,能诵《楚辞》,有咏絮之才。据王闿运本人所叙,他与蔡菊生订婚当夜,梦见庚帖上写着一个“媞”字。婚后,他以“梦媞”为蔡夫人的别字,足见才子的敏捷。
可以说,千古之下,能够彪炳湖湘称为学术北斗的,除了屈原、贾谊、杜甫、王船山之外,晚清湖湘文化中最为特立独行者,当非王闿运莫属。他的一生折射出晚清变局的种种氛围,是颇为光怪陆离的一生。晚清笔记中有“一个半湘潭举人”的说法:“一个”指王闿运,“半个”指左宗棠。左宗棠在当婚之年,入赘湘潭周氏。夫人周贻端在湘潭周氏桂在堂居住十有余年,女婿历来被称为“半子”,所以称“半个”。以左宗棠彪炳千秋之武功,王闿运辉映天地的锦心绣口,两人虽功名仅为举人,成就却在文武两道,均是璀璨其极。王有恩于左,而左素来厌烦文人,尤其不喜欢游走于权力之间的王闿运,两人的恩恩怨怨,构成了晚清官场的一道景致。
元朝无名氏写的杂剧《庞涓夜走马陵道》的“楔子”里,有一句千古名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么,买主越大,价钱自然开得更高。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寻找买大主与大恩主,也成为了古代文人的“事业忧郁症”。但王闿运非常沉得住气,审时度势,耳听八方,恰如古人所言“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王闿运的书法
王闿运标准像
王闿运一生里,最为辉煌的时期是从25岁到55岁这漫长的30年,文名惊江湖,见识撼官场。25岁中举,他结识了“湘中第一人”曾国藩;随后结交了“朝中第一人”肃顺;进入四川后,后结交了“川中第一人”丁宝桢。王闿运与一般文人竭力吮痈舐痔不同,他是反其道而行之。所谓“见大官则藐之”的战术被他运用得十分娴熟。既要不卑不亢,又要具让官场对自己的学识产生“饥饿感”。这还是在于他学问充实于心,浩然之气充实于心。王闿运曾在日记中写下一段文字:达官贵人穿着金貂皮,平头百姓想见他们,必须打通各种关节,就像一条狗钻入金貂群中,忍受别人的冷眼。袁枚有诗:“金貂满堂,狗来必笑”,说的就是这回事。可见,他早有心理准备。
王闿运考中举人后,进京参加礼部考试。王闿运的同学龙汝霖当时受聘为户部尚书肃顺的家庭教师,经他引荐,肃顺见识了这个少年老成、志在社稷的好青年。肃顺是郑亲王第六子,少年时纨绔无赖,成人后金盆洗手,有澄清天下之大志。在大臣中,他敢于任事,而且铁面无私,深得咸丰皇帝的信任和倚重。有见于晚清时局困厄,他主张延揽天下精英,无分满汉,唯才是举。
有一次王闿运为肃顺代写折子,皇帝看了叫好,就问肃顺是谁写的。肃顺有心推举,回答是湖南举人王闿运。皇帝问这样的人才为何不出来做官?肃顺说此人心志太高,不是穿貂的官不肯做。当时翰林才能穿貂。皇帝就说,这有何难,就赏他穿貂!但王闿运却认为这个位置是出于恩赏,“自视甚高”者就不能轻易放下身段,就没有接受。
王闿运深知,肃顺,好谋而缺智,刚直而乏柔,终究难成大事。自己若一门心思绑在这棵树上,很可能会殃及池鱼。于是,他听从好友严正基的规劝,托故去山东云游。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以肃顺为首的8位“顾命大臣”,连各自的性命都顾全不得了,一股脑儿成了刀下之鬼。肃顺被*后,人人都想撇清与之的关系,王闿运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说:“人诋逆臣,我自府主!”话很明白:人人都说肃顺是逆臣,我却认他为“府主”。虽然是事后评论,但足以显示王闿运的异见。
让曾国藩成夜失眠之人
牛刀小试之后,王闿运成为了曾国藩的幕僚。那是咸丰四年(1854年),王闿运23岁,曾国藩44岁,
野史记载,举世之中总共只有三人能让修心功夫超一流的曾国藩彻夜失眠。一是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曾国藩视这位扰乱大清国运的“大逆”为眼中钉,一日不除,则寝食难安;二是慈禧太后。她喜怒无常、重猜忌,曾国藩自知功高震主,如履垒卵,又怎能睡得踏实?三是大才子王闿运。
有一次,王闿运去拜访曾国藩,正好曾国藩有事没时间接见他。第二天曾国藩派人去请他吃饭,王闿运极为不满,说:“我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吃他顿饭的吗?”坚决不去!坐船就走了。这一是倨傲,二是摆谱。他希望得到曾国藩对自己心悦诚服。
从曾国藩咸丰十年(1860 年)六月初十到八月十八的日记中,可以找到一些他们交往的痕迹。在这70天中,曾国藩与王闿运14次长谈。其中七月十六日一则:“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成寐。”而到了八月中旬,曾国藩收到弟弟曾国荃和湘军将领李元度的信,提醒他“文人好为大言,毫无实用者,戒其勿近。”没有不透风的墙,王闿运与之的交谈已经引起旁人关注了。
王闿运苦口婆心,说服曾国藩“养寇自用”,不要急于攻打太平军,应该将天下大局逐渐导向三足鼎立之势。鉴于大清王朝根基已朽,太平天国内耗严重,惟有湘军的势力如日中天,可以坐观成败,然后徐图进取,最终收拾残局。大好河山之主即可由爱新觉罗改姓为曾。
什么话?这还了得?!
王闿运滔滔雄辩,手舞足蹈,精骛八极,根本没有注意到沉默的曾国藩,低头用手蘸着茶水在茶几上不停地写写划划。突然有人来禀报,说有要客来拜访,曾国藩对王闿运拱拱手说:“先生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出去了。王闿运起身,这才发现曾国藩蘸着茶水在几案上写的字,竟然全是“妄”“谬”等字。等曾国藩回来,王闿运谈笑如故……王闿运明白,自己的宏大构想,不过是“妄人”的狂想。事隔多年,王闿运告诉自己的门生、杨度的胞弟杨钧,他与曾国藩私下议事时曾进言:“大帅功高望重,将士用命,何不乘机夺取江山,自己做皇帝,何苦白白替别人出力?”说明他的确是饥不择食地忘情推进帝王学的。
王闿运与帝王学
帝王学是后起之词,比它渊源更早的一个词是“帝王术”,最早出现在《史记•商鞅列传》当中。司马迁在评价商鞅的为人时,说他是“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其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可见司马迁对“帝王术”是明显贬损的。商鞅乃法家的人物,可见“帝王术”并不是纵横家的专利,而是权力聚光灯下,各色人物的一种飞蛾扑火的技术。
湘军志十六卷 (清)王闿运纂。民国十八年(1929)成都志古堂刊本
王闿运为杜甫草堂撰联。作家老舍补书
在我看来,王闿运的帝王学就是经学的权力化、实用化。他心目中帝王学主要是“通经致用”之学,一改刻板的经学,把经学运用于当下的意识形态,化学为用,并产生积极影响。所以,王闿运的帝王学并非一般意义上所讲的如何成为皇帝的秘术,也不是马基雅维利的铁血统治之技。王闿运谈纵横、好大略,讲究辅佐非常之人成就辉煌大业,所以,他的“帝王之学”实质上是正宗儒家“内圣外王”之学。可是,这又几乎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畅想录,在纸上可以成立,如何可能得到落地呢?这就注定了王闿运的晚年寂寞。
他曾与弟子说:“尧、舜、孔子可以为师,杨、墨百家可以为友。”道、墨诸家俱得先贤经学的一个方面,各有其长,济世当博采各家之长,而不能画地为牢。王闿运区分了正宗儒家与伪儒家,用他的话来讲乃是崇孔避儒,认为孔子是不可及的大圣,但孔子的后世包括孟子、荀子都是榆木脑袋,不足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孔子避而不谈性理,而孟子、荀子引儒入性理的空房子,到了等而下之的宋儒更是揉入了佛家之禅意,居静主敬,毫不注意对经世实学的根本,所以他们心目的人才只能是一帮伪道士。一到危难之际,“平生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一死了之,怎敢望这样的人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王闿运经常痛诋“宋学害心术”,讽刺朱熹的“道统”为“稻桶”。
所谓“帝王学”,“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有帝王如何驾驭臣下,权臣如何挟帝王以令群僚,野心家如何窥伺方向,选择有利时机,网罗亲信,笼络人心,从帝王手中夺取最高权力,自己做九五之尊。”(唐浩明《帝王之学:封建末世的背时学问》)这个解释,显然不一定是王闿运的答案。
在王闿运一生里,“帝王之学”执行有两条明显线索:第一,自己动手,寻找同路人。毕竟是书生,书生当然有“致君尧舜”的理想主义。帝王学要大行天下,需要权力助推,一定要与合适的权势人物合作。第二,退而求其次,培养“通经致用”的人才,让他们去实现自己的、也是经学使命的宏大抱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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