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篇文章选自本人著作《地狱归来》第二章 遥望自由 第三节 渴望爱与关怀(接上回:监狱殴斗)。以下为文章全文:
渴望爱与关怀小时候,我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又在离家较远的一所学校里教书,他们都无暇顾及我。因此我出生后的第八个月就被送到外祖父母家寄养,直到上小学的年龄才回到自己的家乡上学。
我外祖父母家是在一个山区。虽然山高水少,但是那里的村民都种水稻,因为他们习惯吃稻米。由于环境的限制,村民们种地只得靠天。我常常看到那里的田因天不下雨而裂出一道一道的裂缝,很大很深;我也经常观察到,那里的水稻因为干旱而蔫得抬不起头来,低垂到脚跟。
每当见到这些情景,我就发自内心地感叹:天啊!你为何不赶快下雨,救救这块田地,让裂缝愈合、让水稻站起来呢?基于对那耷拉着头的水稻的怜爱,我便扯下裤子,掏出我那“小鸟”,对准那濒临死亡的水稻撒上一泡尿。第二天再路过那片水稻时,竟然发现它们站立了起来,不再像其他水稻那样“卑躬屈膝”了。我那幼小的心灵,因此得到了无限的慰藉。
谁会想到,四十年后,当我被囚禁在新加坡樟宜监狱时,我竟将这幕情景联想到了本人和其他囚犯们对爱的渴望。世界上还有哪种景观能像干枯的大地渴望甘霖那样,形象地比喻囚犯对爱的渴求呢?
入狱的第一天,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牢房里,而且一个人住。我第一次感觉好像在阴间一样,与家人犹如阴阳两隔。我担心,不知道我的夫人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道我的儿子会哭成什么样子。我思念所有的家人,思念亲近的朋友们!
我当时狂想,那些死去的亲人们,如果真有灵魂存在的话,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的处境,像我一样的无助和无奈呢?那种无助和无奈表现在:想念亲人、朋友,却没法沟通;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辛酸,却无人聆听;想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却为四墙所阻拦。
2006年前后,在新加坡,候审嫌犯和刚判入狱的囚犯,都必须先送至女皇镇候审监狱。那是座日军统治时期遗留下来的旧监狱。那里的条件十分糟糕:一切系统都是旧式的,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不太远的地方,必须经过多道铁门,这些铁门都必须用钥匙打开;牢房地面破旧粗糙,而且卫生间和睡觉的地方没有隔离,可我们又只能睡在地面上;囚室内无饮用水供应,每天的供水又受到限制,以至于有些囚犯不得不喝茅坑里的水。
在女皇镇监狱,我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也不知道是否被允许对外写信。好在我在那里前后总共只关10来天。在那期间,我夫人及一位朋友一起来看过我,大使馆的两位官员以及我的律师也先后来看过我。大使馆官员、律师来访时,我是戴着手铐在一个小房间与他们见面的。我的左手被铐在墙上的一个铁栓上,狱卒则站在房间外。当时我想,万一失火或牢墙倒塌,我只会是死路一条。不过,自入狱的时候起,我就已经把自己交托给上帝了,是生是死我只能随遇而安了!
其实,这种想法还可以追溯到2004年12月6日。当时,我自北京启程回湖北老家去与父母告别,再从那里转乘飞机返回新加坡协助调查。我在北京机场等候飞机时便写下一首自嘲打油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不复还。
人人都有不归路,
何必计较长与短?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激愤之下,往往很容易产生一些冲动的想法,甚至包括“即使死又怎样呢”。“文革”期间,不是有许多热血青年就这样从“文斗”转化为“武斗”了吗?可是,当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又会有许多牵肠挂肚的事情涌现,人在心理脆弱之时,又会产生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感。
记得我在女皇镇候审监狱,第一次见到我夫人和朋友时,是电视探访,即只能通过电视见到对方。我是2006年3月21日被正式下判入狱的,他们俩第二天便来见我。虽然只是一天一夜之隔,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见面啊,就像是久别重逢。我们当时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彼此又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甚至在探访中突然感到肚子疼痛难忍,便从探访室出来上厕所。等我十多分钟后返回时,我以为访谈结束了,不料狱卒却告诉我:“你还可以继续谈下去,你夫人还等着你呢!”
到了樟宜监狱后,我便可以给家里写信了。2006年4月至2007年8月期间(即监狱规定的所谓D2到T1阶段)我每个月可以写2封信,每月1日左右一封,15日另一封。此后(即T2阶段),每月可以写三封信。在樟宜监狱,每月有2次探访,一次30分钟的电视探访,一次20分钟的“面对面探访”(探访者与囚犯之间有一块有机玻璃相隔)。每次探访可以有3名探访者。
我很感谢我的夫人和朋友常常来探访我。每个月的2次探访几乎都有了安排。而且,除了少数情况外,都是3人一起来探访我。据狱官讲,我的探访者是全监狱12000人中最多的。
但在书信来往方面,就不尽如人意了。为了怕家人为我担心,我把狱方批准的信件配额用足了。在狱中工作后,我还使用打工赚来的钱购买1~2个信笺写信(这一待遇于2008年被取消了)。这些信绝大多数写给我夫人和儿子,我也给我父亲、妹妹、弟弟及朋友去信。
在狱中,每名囚犯都渴望收到来信。每当一名囚犯收到来信时,其他囚犯便会为他高兴,囚犯们也都羡慕那些经常收到来信的人。有些囚犯长久没有收到来信时,便会担心与忧心,他们会去找狱警查询,如确知没有来信,他们就会产生失落感。一些久久没有来信的囚犯,会感到自惭形秽。据说,狱方在给予当地人提前出狱(如监外执行、白天监外工作等)待遇时,一个重要的条件是看有没有家人的支持,这项支持包括家人来访与来信等。
与其他囚犯一样,我也十分盼望收到家人的来信。我夫人与儿子生活在北京,他们只能寒暑假时来看我。我父亲年事已高,又生活在湖北老家,难于赴新加坡探访。因此,我希望常常了解他们的近况,更希望他们不要因我入狱而遭受沉重的打击。我常常对家人说,只要他们生活得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入狱之时,我已40多岁了,为人父也已10多年,然而,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我却出奇地渴望父爱与母爱。我经常思念我那已经升上天堂的母亲,我对没有能够在她临终之时陪在她身旁而悲痛不已,每想到此我便在牢房里痛哭流涕。由于没有了母亲,我更希望得到父爱。我期待着他能常常给我来信安慰我,指导我,因为他本人曾在“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迫害和打击,他拥有应对逆境的经历与经验。令我失望的是,在我人生处于最低谷之时,老父亲也无法来到身边给予我只言片语的安慰。
我因发生在我身上的厄难而一直感到对不起我的家人与朋友。我尽量减轻对他们的打击,也尽我所能地去安慰他们。在我入狱之前,我就为父亲、夫人和儿子安排了足够的生活费以及儿子上学所需要的学费;尽管我深爱着我那逝去的母亲,为了避免我父亲生活孤独,我仍支持他娶了一个中年女子。
我时时设身处地地去考虑我的家人因我所受的苦难,然而,再坚强的男人,也是需要温情与爱的。再自信的男人,在其跌倒之时,也是期望家庭的温馨的。在这里,我想引用中国著名心血管病专家、卫生部首席健康教育专家洪昭光教授的几句话。洪教授在《洪昭光谈中年健康养生》一书中说:
最近有一篇文章,说男人是社会上最脆弱的群体,男人比女人更需要关爱,因为男人死得越来越快。当今社会生活紧张,工作繁忙,压力大,节奏快,可以说每个人都感到做人很难。女人觉得做女人难,可是作为男人呢?那更是难上加难啊!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男人的寿命相对女人一直在缩短。
男人从记事那天起,就开始接受一种教育而逐渐形成一种观念:男人是强者、男人要伟岸、男人要强大、男人要有责任感。早在儿童时代男孩子就已经懂得,男子汉气概意味着男人不能依赖任何人,依赖被视为懦夫和女人气。
男性的优势在古代的狩猎活动和田耕劳作上凸显,被称为强者,但在现代以智力取胜的信息化社会里,男性优势已微乎其微。
然而,传统文化和社会习俗仍继续把男性定位为强者,男人必须更强、更快、更出色;男人要争强好胜、首屈一指、不服输;男人要跌倒了不哭,有痛苦不说,轻伤不下火线……
今天的男人活得太累:在家里是“顶梁柱”; 在单位还要混出个模样。社会竞争又这么激烈,真的很不容易!
洪昭光先生还曾担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研究员。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要想幸福,就要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这样一来,心理、生理、心灵上,两个人心心相印,相濡以沫。一个温馨和美的家庭,一个好的女人,是上天给予男人最好的礼物。回到家就好像回到了绿洲,而不是回到了沙漠。回到家看到妻子盈盈的笑容,而不是生硬的面孔。家就是男人的天然美容霜、保健品和祛病药物。
俗话说“知足者常乐”,实在地说,无论是我与父母弟妹在一起的那个家庭,还是我与夫人和儿子在一起那个家庭,都应该算作是不错的家庭。除此之外,我的岳父母也对我很好。我过去事业上的进步离不开他们的支持,在我的人生受挫时,他们也为我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与其他许多囚犯比较起来,我已是幸运的了。
以下仅举几例:
饱含屈辱的离异
我在监狱公司SDM工作时有一位名叫Ronnie的囚犯。有一天, 我发现他情绪十分低落。我便问候他, 但又不便直接了解他情绪不好的原因。大约一个多星期后, 他主动找我,向我诉说内心的莫大悲伤。原来,他的太太已经选择与他离婚。
我问Ronnie:“你们以前的关系好吗?”Ronnie对我说:“我们夫妻关系一直很好。我坐牢后,她也常常带着我女儿来看我。父亲节时,她还指导我两岁多的女儿制作贺卡,寄到监狱祝我父亲节快乐。”
我对Ronnie说:“换位思考,你坐牢这么久,她一个女人独自在外生活,抚养你女儿,也真的不容易。”
Ronnie说:“陈总,这一点,我理解她。我也从心里觉得对不起她和我的女儿。 她要离婚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说到这里,Ronnie不禁凄然泪下。他抹了一把泪水后,有些哽咽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在你面前失态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太太想离婚,那是她的自由选择。可是,她偏偏选择嫁给了一个日本人。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日本人!”Ronnie说到这里,又显得有些激昂。他继而悲愤填膺地说:“这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她又给我女儿取了一个破玩意的日本名字,并把我女儿带到日本定居。从此以后,我不仅见不到我女儿,而且,等她长大之后,她甚至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呢!她毕竟还小,还没有懂事啊!”说到这里,Ronnie开始控制不了自己了,声泪俱下地向我解释说:“你一定知道,继父、继母与继子女总是有隔阂的。作为一个亲生父亲,我是多么担心我女儿的处境和未来啊!”
另一个名叫Shainni的囚犯,在谈起他的个人经历时,诉说了一个类似于Ronnie但更让他感到羞愧的情节。Shainni是个阿拉伯与马来西亚混血,他的太太长得很漂亮。他们结婚后也生有一个女儿。他入狱后的头两年,家庭还算平静,他太太和女儿也常常来看他。他本人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突然有一天,平地一声惊雷,他太太竟带来一位马来西亚男子探监。
Shainni的太太与他问候之后,指着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说:“Shainni,我要跟你离婚,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
Shainni犹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但他知道,电视探监是有狱卒监视、监听的,他因此不能失态;他也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得到一个男人,她会死心塌地得到的,如果她要离开一个男人,九头牛加上两只老虎也是拉不回头的。于是,Shainni便按捺住内心既酸又麻辣的杂成味,摆出一副绅士的风度问那位男士:“你是真心地爱我的太太吗?”
那位男士说:“Yes,Sir(是的, 先生)!”
Shainni接着说:“谢谢你与我有同样的品位!谢谢你心仪我曾使用过并精心护理过的花瓶!既然你喜欢又有本钱把这个花瓶拿走,那就拿去吧!但请你务必珍惜它,否则,它可能像今天从我手中溜走一样,也从你手中溜走啰!”
那男士回答说:“Yes,Sir!Thank you!(是,先生!谢谢您!)”
Shainni扭过头对他太太说:“你决定好了吗?”
他太太说:“是的,早就决定好了!”
Shainni继续问:“我们的小女儿也愿意跟你去吗?”
他太太回答说:“她还小哩!她总不能跟你来坐牢吧!那只好由我带走啰!”
Shainni一阵心酸从肠胃一直涌到头顶,他心里想,我的女儿小,不能选择,就一定是由你来决定吗?她既是我的亲骨肉,难道你就不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吗?我虽然现在坐牢,不总是要出狱的吗?如果我希望孩子跟我,目前不是还有我的父母帮着养吗?再说,为了孩子,就一定要离婚吗?Shainni和他太太都是伊斯兰教徒,按该宗教教义,夫妻之间是不应该轻易离婚的。
然而,Shainni心里明白,他太太此次探访根本不是征求他对离婚的意见,而是来通知他她要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心里还是不平衡:你要离婚,应该先过来和我协商一下,或者先给我写封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为什么突然带着一个男人来见我,居然在他面前说要与我离婚呢?这不是羞辱我吗,我虽然坐牢,也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人!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Shainni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觉得毕竟他们夫妻俩在一起生活了多年,他不愿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心平气和地对他太太说:“我尊重你的选择,请你好好待我们共同的孩子。下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时,请不要带着另一个男人跟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如此讲话,那样,他会感到心灵的创痛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个月一次的电视探访时间本来是30分钟,以前每次探访Shainni总嫌时间太短;而这一次,他仅花了10分钟,便觉得已经很长了,便走出探访室,探访室电视屏幕上的计时器显示出仍有20分钟的谈话时间,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跳动着,只是那荧屏上已没有人,而是一片空白。
这代表了什么呢?我胡乱地联想:那空白的荧光屏大概折射出爱的空白吧!而那仍然跳动的时间或许在告诉世人,只有时间才能检验出爱的真诚。中国不是有句俗语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吗?
我以上的联想或许毫无根据,属于胡思乱想,然而,另一个囚犯的事例却很好地印证了日久见人心的至理名言。
功亏一篑的爱情
这个囚犯名叫Elias。他在一场街头党的打斗中被打得死去活来,鼻梁骨被打断,全身血肉模糊。一位好心而漂亮的少女在现场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并在他苏醒过来后,天天去医院看他。
日久生情。Elias当时正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那位给他帮助的女子也才二八青春。在那个年龄段的男女青年,恰如干柴烈火,一旦条件具备就很容易形成炽热的爱情。Elias与那位女子就这样彼此相爱,并对外以未婚夫妻相称。Elias的未婚妻是个基督徒,她引领Elias皈依基督教。Elias在狱中成了一名基督教教官领袖,他还自修了神学学位。
Elias与未婚妻之间的确产生了深深的爱情。在Elias被判处12年徒刑之后,她仍然执意等待他出狱,每个月定期探访,给他买基督教的各类书籍。她还经常去看望Elias的母亲,陪她聊天、逛街,以减轻她的思子之忧。Elias判刑12年,按新加坡法律,实际上要在监牢里待上8年,到2009年才出狱。在2007年3月中就是Elias已经坐牢6年的时候,他获得了一次Open Visit(敞开式探访)的机会。Elias的未婚妻依偎在他的怀中,情意绵绵地与他共同憧憬着婚礼的置办等美好的未来。彼时情景,就如中国古代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尾生不见女友而抱柱溺死等忠贞的故事一样动人。
一个妙龄女郎,一个拥有无数追求者的窈窕淑女,竟然深爱一个囚犯长达6年之久,这是一种何等的力量啊! 这力量是什么呢?这力量是爱!正如作家冰心所说的那样:“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在世界所有的文化中,无论是世俗文化还是宗教文化,爱都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不过,粗略地比较一下,似乎基督教文化在爱的方面表现得更加彻底。这是因为它不仅强调要爱人如己,而且,还要求听道的人当爱自己的仇敌。
据《圣经·路加福音》第6章记载,耶稣基督曾说:
“如果单爱那些爱你们的人,那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只善待那些善待你们的人,那有什么好处呢?罪人也会这样行。如果借给人,又指望向人收回,那有什么好处呢?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要爱仇敌,善待他们;借出去,不要指望偿还;这样,你们的赏赐就大了,你们也必做至高者的儿子,因为神自己也宽待忘恩的和恶人。你们要仁慈,像你们的父仁慈一样。”
Elias 对这本经文印象颇深。他对我说,他入狱之前长期打打**,有了许多敌人。但是,由于深受基督教中关于爱的教导的影响,他忘记了他的敌人;久而久之,因为他没有再去找他的敌人寻求报复,他的敌人也忘掉了他。Elias还对我说,他本是要打官司的。如果他真的那么做的话,要坐牢的可能就不是他一人了,可能会有很多人(包括他的街头党弟兄们)。如果是那么一个结局的话,他的刑期可能会短,但其他人可能会对他进行报复,那将是一个冤冤相报、恶性循环的局面。
Elias亲口对我说:“我在女皇镇监候时,有一天深夜我突然听到上帝在我耳边说话。这句话是由三个字组成的:“Be at ease!(处之泰然吧!)”
Elias 告诉我说,上帝将这句话向他重复了多次。于是,他放弃了举证和打官司的念头,平静地接受了12年的监禁刑期。他用了三个英文单词总结了他的服刑:Suffering but beautiful.(痛苦但美好。)
他对我说:“坐牢是痛苦的,但我心里有平安,因而又是美好的!”他进一步对我解释说,他的这种平安来自爱。在他心中,有上帝的怜爱,有尚在人世的母亲的母爱,还有他未婚妻所给予的情爱。
Elias喜欢画画。他在未收到未婚妻寄来的照片时,凭印象画了一副她的肖像。后来,等到她寄一张照片到狱中时,两相对比竟然一模一样,就连发型和所染的颜色都一样。
Elias问我:“你认为这是巧合吗?”我说:“不完全是,更主要的是你心中对她有爱,而她心中也深情地爱着你!”听我这么一说,Elias高兴极了,这也许是他期待着我为那幅肖像的评价吧!Elias身材瘦小,但一双眼睛看上去却十分有神,笑起来更是发出迷人的光彩。看到他那高兴的眼神,我为他和他的未婚妻祝福。于是,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边握边说:“老总,我结婚时,能请你赏光吗?”
我不敢令他失望,立马便说:“你能请我是我的荣幸,我自然是要去的!”Elias继续说:“那我请你致辞呢?”我说:“好啊!”Elias又问:“那你准备说什么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就以你的这幅肖像为题吧!”Elias从我的手中抽回他的手,一拍我的肩膀:“棒极了!一言为定!”我紧接着说:“一言为定!”
于是,我们俩开怀大笑。那真是在监狱那个痛苦的环境里极少有、极少有的开心!
我真希望这开心的笑能持久、能带来开心的结果。
然而,正如邓丽君歌中所唱的那样:“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时隔3个月后,即2007年6月, Elias突然多日未曾露面。一打听,知道他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也不晓得去哪里看他,只好干等,干为他着急。大约一个多星期后,Elias回来做工了,但明显地更加消瘦,目光仍然呆滞,嗓子带着干咳。我和他单独坐在一个暂时没有人使用的大会议室里聊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才几天不见,怎么瘦弱成这个样子了?”Elias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了他为未婚妻所画的那幅肖像,有气无力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吃了一惊。他当时的悲伤状况,让我误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怎么了?”Elias开始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她——不——要——我——了!”我感到震惊:“今年3月她见你时,不是还在筹划你出狱后的婚礼吗?短短3个月内,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
Elias开始流眼泪了,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变化这么快!”
是啊!6年都等过去了,Elias还只剩下1年多的时间便要出狱了,为什么在这最后的关头发生变故呢?是她最近这几个月认识了一个更合适的?是她最终认识到Elias不适合她?是她家人的突然反对?还是她看出了Elias的什么破绽?总而言之,她没有告诉Elias任何理由,只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Elias她要离开他了,并将他们之间的定情物退回给了Elias的妈妈。
Elias告诉我说,他做过挽回的尝试,但终归无效,她甚至回信给Elias说,如果Elias不同意与她解除关系,她将跳楼自*。可见决心之大!
Elias确实搞不清楚原因,在狱中对外沟通又不方便,他感到无可奈何。这时,他又想起了他6年前在女皇镇候审监狱所听到的那句话:“处之泰然吧!”于是,他松手放她走了。
然而,面对眼前的这幅肖像,他放声大哭。我也动情了,于是,我们两人面对着大会议室四周的电视监视器,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我们是犯人,然而也是人;我们是男人,今天不做“难人”!我们哭得那样痛心,又是那样过瘾!
洪昭光教授说:“男人最需要关怀,他们的生理很敏感,需要有人知冷知暖地关怀,他们最大的渴望是温柔体贴的关爱,为此,他们愿意付出十倍的努力为美好家庭支撑起一片天空。”在分析“为什么男人比女人短寿”时,洪教授讲了四个原因——男人有泪不轻弹;男人有话不爱说;男人有病不去看;男人有家不爱回。
哪里是男人不爱哭啊?事实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
另一个故事也具有典型意义,有必要再着墨一下。这个囚犯的名字我忘记了,就叫他权假吧,意思是我且取个假名吧!但所述的故事却是真的。
权假大概刚三十出头,在监狱负责为其他囚犯理发。他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是他脾气不好。一次,因为狱中难于找到剪刀,我请权假帮我用剪头发的推子简单修理一下逐渐长长的鼻毛。以前别的囚犯理发员也帮我这样做过。我是很客气地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的,没想到权假却对我说:“你去找个狱官说一说吧!”我想,那也有道理,因为他毕竟是个囚犯,得到了狱官的批准,他就不会担当任何责任了。我于是便向我的个人辅导官(PS)申请,并得到了他的批准。我返回去告诉权假,他却说狱官没亲口告诉他,拒绝给我理。
权假的做法,代表了囚犯们对待我的心态之一。早在我入狱之前,报纸上就大量地登载关于我的文章和照片,以至我入狱后很多人认出了我。有不少囚犯希望接近我。能够有机会与我交谈的囚犯,便对别的囚犯吹嘘说:“他人不错,我们很谈得来!”我在狱中不太愿意与过多的人接触,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了。于是,有些想和我聊聊但找不到机会的囚犯,便对别的囚犯说:“嗨,名人又怎样,不是照样坐牢吗?”权假是后一类囚犯。他拒绝帮助我,是想向其他囚犯证明,他并不把名人放在眼里。
我在狱中见到过以各种不同心态待我的囚犯,因此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和大家交往,他们会更乐意和我亲近的。于是,我并没有去计较权假对我的轻慢,而是主动找机会和他聊天。此后,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融洽起来。
有一次,权假、Roy和我三人在一起聊天,就聊得有点出格了。那时,权假快要出狱了,他是享受了一段时间的监外执行计划而提前出狱的。于是,我对他说:“恭喜你!马上就要和你太太团聚了,她一定很盼着你回去!”
权假说:“是啊!好几年没在一起过日子了,也的确难为她了!”
Roy插话说:“难就难在一个芳龄少妇怎么能守得住这么多年的寡?”
权假开玩笑地说:“怕是早被人钩走了!”
我跟着打趣地对权假说:“那你就不吃醋?”
权假说:“嗨!吃什么醋。又用不坏。反正,眼不见为净!”
Roy又插话:“不只是用不坏,还越用越新哩!”
Roy在囚犯中相对来说读的书多一点。他还偏爱读有关中国政治、历史方面的书。他常常将一些读不懂的成语、箴言等写下来,找我帮他解释。Roy说完这话后,转过头来对我说:“陈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作‘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吗?”
Roy又转身对权假说:“你看,这不是说越用越新吗?”
我虽然明明知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含义完完全全地被Roy扭曲了,但我并没有去打扰他们的兴致。于是,我们三个囚犯就这样寻得一场开心的大笑。
这之后不久,权假回家了。可没过多久,Andreas告诉我说,他跳楼自*了!原因是他回到家里竟发现他妻子*了,那种当然不是他的。
这结局多么悲惨和发人深思!一个人遭受牢狱之灾没有自*,在牢中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没有自*,却在获得自由、与家人团聚之时选择了自*,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在狱中,我听说过好几例因亲情原因出狱后又选择入狱的情况。有的人是因为受不了母亲的累累责备,有的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却得不到家人的支持,等等。这些人选择重新入狱逃避现实,虽然没有像权假那样以结束生命来抵消失去爱的痛苦,也足以让人悲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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