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奈何桥,阴风阵阵,树影幢幢,远处的鬼门幽幽的走来一个模糊的鬼魂。
“新来的,走后头,排队伍里,别跟丢了。”一名鬼差大声吆喝着。模糊鬼魂微微一顿,默然地朝队伍末端走去。
这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都是浑浑噩噩的新死鬼,死的时候神魂俱丢,不记得生,不记得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这走着走着,倘若死后有人惦念,燃烧香火,便能一寸一寸地从脚部到头部,慢慢地恢复生前最盛时的样貌与所有的记忆。
完全恢复和完全不恢复的鬼魂少之又少,大多走到奈何桥头的鬼魂都只恢复个七七八八,懵懵懂懂地接过孟婆递过来的汤一饮而尽,前尘往事尽忘却,进入下一个轮回。
那模糊鬼魂极其特殊,刚来的时候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伤痕累累,满身是血,只是一副无骨的皮肉,就连见多识广的鬼役都觉残忍,不忍再看。
“剔骨之刑。”鬼役乙偷偷地跟鬼役甲耳语,“受此极刑者大多是罪大恶极之人,你猜他生前犯了什么罪?”鬼生漫长,闲来的八卦是这些鬼役仅有的乐趣。
鬼役甲看着那鬼魂,摇摇头,“我倒觉得他不像穷凶极恶之徒,你看他虽受极刑,身姿仍挺拔如松。而且这不到一个时辰,他的身躯竟已经恢复了将近一半,这得多少人在他死后惦念着他,为他燃香。我在这黄泉道上守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看到恢复速度如此之快的,你呢?”
鬼役乙像是惊着了,呆呆的喃语:“我也是…我也第一次见到。”他没有鬼差甲那样心细,那鬼魂如此大的巨变他竟刚刚才注意到。
“所以,”鬼役甲接着说,“他生前必定是极得人心的品行高洁之人!”
那鬼魂全身笼在一团荧荧微光中,缓缓地随着队伍挪动。当他走近鬼役乙身侧时,形魂已然恢复了八八九九。
鬼役乙按捺住心中的惊讶,熟练地拿出生死薄提笔问道:“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光晕正巧从那鬼魂的面部完全褪去,露出原本的面貌。他一身玄衣,神态清明,嗓音清越如同鹤鸣:“西州,周生辰。”
话音未落,另一旁办差的鬼役甲听到这名字,猛然回头,直奔到周生辰身前,面容大恸:“殿下,殿下,怎会是你啊?”他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两行浊泪从脸上滑下。
周生辰立刻去扶:“何须多礼。”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周生辰立刻去扶:“何须多礼。”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鬼役甲抹抹眼泪,说:“殿下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识殿下。小人生前是岱州人氏,敌寇来袭,家乡遭难,若不是殿下带领王军来救,小人一家早已命丧于贼人刀下。此等大恩,小人莫齿难忘。”
他又欲下跪,周生辰拦下他:“百姓安居乐业是我毕生夙愿,救下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当年岱州之战的王军战士。”他说这话时恣意风发,竟将一旁矗立的鬼役乙看呆了。
鬼役们入黄泉界多年,每到聚在一块儿时,总爱说起生前的所见所闻。在众多见闻里,以小南辰王周生辰的事迹最为引人入胜。
小南辰王,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身负无双美人骨,容貌冠绝于天下。水淹匠州,硕州鏖战,六出岱州,百战百胜,惊艳绝伦。
小南辰王现在就站在鬼役们眼前,是否和传闻中一样?鬼役们望着长身玉立,朗眉星目的男子,打从心底赞叹:“王比传闻中更甚。”
“老大。”一声高呼打破了宁静,只见一鬼役匆匆跑来,在鬼役甲身前拱手道:“前面好多亡魂刚恢复些许意识,听闻小南辰王在此,都嚷嚷着要赶过来,咱们差役快要拦不住了。”
鬼役甲放眼望去,远处,更远处,原本有序的往生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快速的向这儿涌来。“殿下!殿下!”呼唤声不绝于耳,亡魂们有直接向周生辰下跪的,有为一睹小南辰王风采的,把这一处围的水泄不通。
几名鬼役将周生辰护在身后,对亡魂们大声呵斥:“放肆,尔等速速退下!”见此景,周生辰朗声说道:“辰已身死,此处没有小南辰王,诸位请回吧。”但嘈杂声太大,他的声音淹没在鬼群中。
亡魂们越来越多,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忽然,几缕萤火从西南方飘至,化为星星点点散落在鬼群中,鬼魂们像被施了法术一样马上安静下来,眼神呆滞的往回走去。
鬼役们松了口气:“是鬼王陛下的定魂咒。”此咒能安抚亡魂的情绪,引导亡魂们回到往生之路。
还有一缕萤火绕着鬼役甲飞了一圈,消失于他额间。鬼役甲了然,对周生辰拱手说道:“殿下,黄泉界的鬼王陛下邀您入宫一叙,命小人询问您可愿意?”周生辰看着他点点头:“好。”鬼役甲微微侧身,引路道:“殿下请随我来。”
周生辰负手而行,道路两侧的鬼火在他脸上投下幽幽的影子,他对此处诡异恐怖的景象浑然不觉。鬼役甲一路上说起黄泉界的趣事,周生辰听的认真,时而颔首,时而应上一两句。
“真是位温柔的王。”鬼役甲看着他的侧脸出神,小南辰王不战的时候,与人说话总像是带着一丝笑意,爽朗随和。
这样好的王怎么会被处以剔骨之刑?简直荒谬残忍至极。究竟是谁?鬼役甲暗自想着,绝无可能是交战被俘,每逢战乱,黄泉界的几处鬼门涌入的亡魂多不胜数,不会是如斯景象。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鬼役甲红着眼,握紧了双拳。
黄泉界的都城名为“幽都”,一入城门,周生辰顿觉眼前一亮,城里竟然和人间的都城一样繁华热闹,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这里的百姓面貌打扮也与常人无异。
他抬头看向高楼温和的灯光,脑海里仿佛回到他和时宜游西州的那一夜,嘴角不由的往上勾了勾。他本就生的极好,这一笑更像是一幅动人心弦的水墨画,竟叫他身旁的百姓们都看呆了。
其中有名大胆的女子凑上前来:“敢问这是何处来的妙公子?”她面容瑰丽,媚眼如丝。鬼役甲赶紧摆摆手:“别乱来,这位是鬼王陛下的贵客。”将她打发了开去。
鬼役甲一边走一边低声对周生辰说:“殿下,他们没有恶意,还请莫要见怪。”周生辰点点头:“无妨。”
鬼王殿位于幽都中心,鬼役甲将周生辰领到正殿门口,拱手行礼:“殿下,鬼王陛下不允外人入殿,您往里走到最里面就到了。”周生辰颔首,拱手道:“好,谢大人送我一程。”他转身,朝巍峨耸立的正殿走去。
鬼王殿虽大,但里面一个侍者都没有,陈设非常素雅简单。只见一人背身而立,悠悠吟道:“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壶酒,一匹马,世上如王有几人?”他略微一顿,觉察到有人来了,立刻转过身,抱拳相迎:“久违了,小南辰王。”
周生辰拱手回礼,道:“陛下,我既已死,便不担这虚名了,陛下叫我周生辰就好。”“我叫殿下叫惯了,很难改口阿,”鬼王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殿下可认得本王?”
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身着一袭鸦青色长袍,鎏金的刺绣在他胸襟、袖口若隐若现,长发一半用银冠束起,一半披散在肩上,身材欣长,容貌俊秀,若不是身上萦绕着一股雍容风雅的气息,倒像是一斯文书生。
“谢辰…”周生辰心头讶异,默念出一个名字,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王府里的谢辰只是一名眼盲少年,而眼前的鬼王瞳孔黑白分明,眼波流转生辉,一点都不似眼盲的模样。
“殿下,”鬼王看着他,说:“谢辰是本王在人间的名字,其中渊源,等会细说,本王在偏殿已备好酒菜,殿下可愿同饮。”
周生辰颔首:“那是自然…”
两人步入偏殿,此处有一小童,执酒壶而立。鬼王接过酒壶,为周生辰满上,说道:“殿下,这桌酒菜都是为你准备的,这酒,是屠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那年冬天,时宜第一次来军营过年,带的酒,就是屠苏。那时众人在篝火旁欢欢喜喜贺新岁,不曾想,那次竟是王府上下人最齐整的一个新年,此后,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
“殿下,”鬼王举杯,“今日与君同饮,不醉无归。”“好,不醉无归。”周生辰一饮而尽,涩然席卷了他的舌尖。
“数十年前,黄泉界动荡,本王一缕神魂误入轮回道,降生在一普通农户家中,”鬼王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静静地说:“我生下来就是一对盲眼,但父母并未因此嫌弃我,而是对我爱护有加,父亲耕种,母亲料理家务,他们不忙的时候,总会陪着我玩上一会儿,后来…敌国进犯,父母惨死,而我,也流离失所。”
他声音越来越沉,周生深有所感,说:“两军交战,受苦的是老百姓。”“殿下当日在军营里说,愿百姓炊烟不断,绵延千里,那时谢辰便下定决心,无论生死,永远追随殿下。”鬼王饮了一杯酒,又说:“那日传来殿下死讯,谢辰本已病入膏肓,悲愤交加,也跟着去了…”
周生辰双眼通红,眼中似有泪光。鬼王察他神色,心下了然,说道:“世人皆有命运,谢辰孑然一身,蒙殿下收留,得义父赐名,还有一众兄弟姊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此生,已无憾了。”
周生辰郑重的看着他,点了点头。鬼王也看向他,问道:“殿下,值得吗?”他黝黑的眸子仿佛看进眼前人的心底。值得吗?周生辰问自己,他一生驻守边疆二十几年,无妻无子,没有命丧沙场,而是死于一场宗室密谋,死在自己的庆功宴上。这一切,都值得吗?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只要境内无硝烟战火,百姓没有流离失所,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是身为小南辰王的坚守。
“殿下可想知道您遇害后,行宫发生了何事?”鬼王的声音似蛊惑,幽幽响起。周生辰握酒杯的手突然攥紧,而后又慢慢松开,他说:“人死哪管身后事,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他声音很轻很淡,仿佛失了温度。
鬼王倒了一杯酒给他,也轻声说:“殿下果真是通透之极,洒脱之极。”他看得懂周生辰内心的痛,只是难以名说。
忽而他话锋一转:“殿下,本王有个不情之请。”周生辰看向他:“何事?”“本王的那缕神魂刚刚回到身上,神魂不稳,需要闭关修养,少则几日,多则半月,殿下可愿帮本王暂理黄泉界?”鬼王言辞切切:“本王闭关前会渡半身法力给您,事出突然,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人选。”周生辰愣了愣,看着鬼王殷切的目光,点头应到:“好,我答应你。”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从来都不会拒绝,从前,他也是如此…
“谢殿下。”鬼王举杯敬周生辰,周生辰微微颔首,把酒饮了。
“本王自记事起就一直在黄泉界,一成不变,无情无欲,直到谢辰的出现,才知道了何为情,何为义…”鬼王好似喝多了,喃喃自语,忽然他侧过头,问周生辰:“殿下可有挂念之人?”他眼睛明亮,看着周生辰。
周生辰手执酒杯,不发一语。“有。”他在心底应道,行刑前他就嘱托了杨绍,请他务必把那人送到安全之地,那人,曾说过那里人杰地灵,想必,会非常喜欢。
见周生辰不说话,鬼王自顾自的说道:“殿下,在王府的时候,谢辰曾为时宜姑娘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时宜姑娘一生并无婚嫁之命。”周生辰抬头:“为何?”她不是在他出征前就嫁给刘子行了吗?鬼王摇摇头:“也许,是谢辰卜错了。”
谢辰曾在他前往行宫之前也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最后一战,大凶。那时,他们都以为卜错了,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最后一战,是在行宫内,他的大徒弟被长枪贯穿而亡,而他也受极刑身死。
周生辰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鬼王说:“本王虽管不了人间事,但可以往返人间和黄泉。殿下有我半身法力,可以去人间看一看,找一找答案。”话说罢,一缕萤火从他身体里飘然而出,没入周生辰胸口。
周生辰感觉自胸口处一股暖意升起,渐渐充盈了全身。“多谢。”周生辰拱手,对鬼王致谢。“殿下闭上眼睛,心里想着何处,便会去往何处,”鬼王叮嘱他:“记住,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周生辰颔首,闭上了双眼。
时宜,这个时候,应该在宣光殿吧…如此想着,再睁眼的时候,周生辰果然身在宣光殿中。殿内很安静,烛火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
周生辰一眼就看到了时宜,她穿着芙蓉色的衣裙,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周生辰放轻脚步,正准备走过去,忽然他发现,地上没有自己的影子。抬起的脚步缓缓放下,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时宜的对面。
“十一…”他语气温柔,唤道。时宜却听不见,她面容憔悴,脸上还有尚未干涸的泪痕。十一,是知道自己的死讯了吗?周生辰黯然,视线落在时宜的手上。他目光忽然一震:“十一,你怎么受伤了?”他急切地上前,欲执起时宜的手,却握了个空。他动作一顿,将手负在身后。
“十一,”周生辰眸光缱绻,看着时宜,轻轻说:“我曾答应过你,如果有朝一日,我遇到什么不测,定会有人告诉你,我死在何处,死在何地。这次,我没有食言。”他喉头一哽,继续说:“我死前告诉你我的心意,不希望你为了我悲伤哭泣,而是,想让你为了我,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时宜仍然什么都听不到,她目光仓惶,看起来摇摇欲坠。周生辰心痛不已,他转眼看到一旁的盆栽,在这诺大的阴郁宫殿内,颇有生机。
他略一思忖,走到其中的一盆莲植前:“十一,你最喜画莲,如果这莲花开了,该有多好。”话音刚落,一股暖意从他指尖溢出,那盆只有绿叶的莲植瞬息结出了一朵花苞,舒展开粉红色的花瓣,美丽不可方物。
周生辰俯身,附在这朵莲花上,轻声唤道:“十一,十一…”花枝随着他轻轻摇曳,引起了时宜注意。时宜无神的双眼瞬间像有了光,她不可置信地在盆栽旁边蹲下,看着这朵莲花,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腊月也会开花吗?”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问道:“师父,是你吗?”她抬起手想要去触碰莲花,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它,手指停在半空。周生辰眸色一软,倾身往前凑近了,配合着她,花瓣碰到了她的手指。时宜忽然就流下泪来。
今日时宜破天荒吃下了一小碗饭,早早地便睡下了。周生辰一直守着她,看着她,仿佛想把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缱绻的月光洒在时宜温柔的眉眼上,她眉头微蹙,似乎有丝委屈。
十一…梦到什么了?周生辰也跟着蹙眉,这样的念头刚起,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头顶浩瀚的夜空,周生辰看到时宜一个人站在宣光殿的屋顶上,静静望着此起彼伏的城楼,她看起来是那么地脆弱难过。周生辰素手一挥,头上银冠高高束起,玄金盔甲将他覆裹,意气风发,风姿卓绝。他现出身形,从屋顶一侧走到时宜身旁,含笑说道:“王军回来了。”
时宜从他出现的那一刻眼睛便粘着他,她明明脸上有了喜色,但眸里却有泪光闪动。周生辰眼波暗涌,按耐住不顾一切把眼前人拥入怀里的冲动,看向远处的城楼。时宜嘴唇一翕一合,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与他细说。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苍凉又深情的看了周生辰一眼,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与她就这样并排站立在屋顶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目光仿佛越过眼前的城楼,望到更远的地方。那里是西州,他们的家。
“王军都回来了,”时宜没有开口,周生辰却听到了她的声音:“你为何要留在平阴…”声音很轻,但周生辰只觉这声音如重雷般击打在他的心脏上。
天旋地转,蚀骨的疼痛潮水般涌来,拔筋拆骨,切肤之痛,一刀刀,一寸寸,痛得他绷住了呼吸。“唔…”他弓着身躯,冷汗浸透了他的玄色衣衫,可他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待他意识稍许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鬼王的殿中。眼前,是鬼王担忧又急切的脸庞。“殿下,”鬼王语气自责:“我不知道超过半柱香的时间,竟是让你再受一次剔骨之痛,抱歉,我也是才知晓。”以往他游历人间,时限一到,都是瞬息回到黄泉界,不痛不痒。
汗水从周生辰的发丝滴落,他苍白着脸,摇摇头:“我没事。”他踉跄着立起身,拍了拍鬼王的肩膀,以示安慰。这点痛不算什么,他紧按着自己的心脏,十一的那句话才是让他更痛…
待了片刻,鬼王说:“殿下,本王在宫殿旁为您备了一座府邸,方便您日常所居。不如,我们去看看。”周生辰颔首:“好,多谢陛下。”
黄泉界不见天日,只有一轮月亮悬于夜空,白驹过隙,月亏月盈。
周生辰和鬼王带着那名随侍小童,踏着月光来到一座高大的府邸虚影前。鬼王轻声询问:“这府邸还未成型,殿下希望它是什么样子?”周生辰沉思片刻,素手一挥,顷刻间,一座朴素的竹屋小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院门的牌匾上,清清楚楚的嵌了四个大字,“辰时书院。”
周生辰朝鬼王点点头,负着双手,踏上台阶走了进去。“呃…”鬼王有些诧异,他以为周生辰会将南辰王府搬到此处,却没想到,竟是一座书院。难道殿下心之所向并不是金戈铁马的大将军,而是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鬼王看着周生辰挺拔的过分的背影,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随着周生辰步入院内,只见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下搭建着竹屋三两间,楼台水榭,花草山石,古香古色,生机勃勃。而周生辰站在那条青石小道上,背影是那么的孤独。
“殿下,”鬼使神差般,他出声道:“明日,明日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殿下可去人间再看一看。”
周生辰再次见到时宜的时候,时宜正坐在梳妆镜前,她穿着一袭逶迤拖地的红色喜裙,安静地任一名嬷嬷在她发间簪上金色珠钗。眉似翠羽,唇若含朱,却面如死灰。
周生辰瞧见宫门的红绸锦缎,恍然大悟。“十一,原来你竟还没有和刘子行成婚…”自生前他与时宜宣光殿一别就压在他心头的那颗巨石落下了,他几乎要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嘴角弯起了轻轻的弧度。
“十一,”他温声对时宜说:“刘子行并非良配,如果你愿意,义兄和杨绍会护你南渡江陵,桓愈在龙亢书院等你,那里,你可喜欢?”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是漼三娘。时宜毫无神采的双眸终于起了波澜,她起身步到漼三娘面前,任漼三娘执起她的双手,眼中尽是依恋。“昨夜,我梦到你阿爹了……”漼三娘慈声对时宜说着昨夜梦境,当她说到她向时宜认错的时候,周生辰在一旁也忍不住动容,深深地看着她。此时的漼三娘,不是清水房的当家主母,只是一位把女儿幸福放在首位的母亲。
周生辰步到时宜身侧,和时宜一起,给漼三娘行了大礼。此次,恐是时宜和漼三娘的最后一面了。
白雪初晴,时宜步上去往大夏门的马车。马车缓缓地在雪地上行驶。周生辰跟在一旁,抬头看着朗朗白昼,轻声吐露心声:“十一,今日和那日不同,那日,下了好大的雪。你说不让我前去观礼,我便坐在摊子那送你出嫁。同样是中州,同一场雪。”他轻笑一声:“我特地换上一套红色衣衫,恐怕也只有萧晏明白我的心思了。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好像飘散在风里:“十一,在我心里,我们已经相守过完一生了…”
城门口来相迎的是杨邵,他带着一队禁卫军给时宜行礼。时宜却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她兀自路过了他,毫无表情的向前走去。杨邵面色一赧,跟上去低声对她诉说他和平秦王的计划。
城门口已聚集了数千文人学子,等着参拜漼贵嫔。周生辰在其中看到了平秦王的身影,他和他一众部下身穿寻常布衣,但手却牢牢握在剑柄上。周生辰对着他们,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暖阳照过来,镀在时宜的脸上,她看起来,忧郁又美丽。
突然,熟悉的疼痛袭来,身体每一寸都好像被撕裂开,周生辰不甘地看着时宜的身影,直到那道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回过神来,已在鬼王殿中。“殿下!”鬼王赶紧用法力在他身上运转,为他驱散疼痛。周生辰用手撑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周生辰…”忽然,他好像听到十一在叫他的名字,他猛地抬头想去寻,却蓦然发觉自己和十一已经阴阳两隔了。恍惚间,一阵尖锐的疼痛陡然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捂着心口,痛苦地蹙紧了眉。
鬼王不忍地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等周生辰缓复过来,鬼王指着身旁的随侍小童,说:“这是本王座下神兽,名唤:青芜,真身是一条青龙,殿下可任意驱使。”
小童立刻上前,向周生辰行礼道:“青芜见过殿下。”周生辰颔首:“无需多礼。”鬼王拿出一块散发荧光的玄色玉牌递给周生辰:“这是幽虎符,可调动黄泉界的阴兵鬼将,本王闭关后,黄泉事宜就交给殿下了。”
周生辰看着幽虎符,心头微怔,他与鬼王不过短短的一世情谊,鬼王竟如此地信任他。缓缓,他接过幽虎符,坚定说道:“周生辰,必不负所托。”不是对君王,而是对知己的承诺。鬼王点点头,对青芜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他形色匆忙,好像生怕什么人把他拦下一样。
青芜随周生辰来到辰时书院,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但举手投足颇为老成。周生辰问道:“黄泉要事,是指何事?”青芜知无不言:“黄泉界一般无甚要事,就怕有恶鬼吞噬亡魂,一念成魔。”周生辰愕然:“亡魂也能互相吞噬。”青芜点点头:“还有一种,生前作恶太多,死后被仇人亡魂啃的渣都不剩。因果报应,不需理会。”周生辰不解:“生前我也踏过鲜血白骨,为何没有亡魂向我寻仇?”青芜说:“殿下之名已让他们闻风丧胆了,谁敢寻仇?”他微微一笑:“再说,仰慕感激殿下的亡魂更多。”“师父守护过的人更多!”刹那间,周生辰忆起时宜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略一低头,释然了。
青芜与周生辰说完话便告退了,他平时在洞府修炼,只要周生辰唤他的名字,他就会立刻出现。周生辰走进竹屋,这里的布置和当日在龙亢一摸一样,纱帘飘动,别致风雅。他走到一旁的竹垫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自语:“你在龙亢,我在辰时。”他转过头,看着床的方向柔声说:“十一,睡了…”
鬼王闭关的第一日,周生辰在幽都巡视了一圈,引得百姓们争相围观,差点发生了幽都有史以来第一次拥堵踩踏事故。
第二日,周生辰在辰时书院竹屋门前发呆,一站就是数个时辰,青芜不得不现出真身引起他的注意。
第三日,一大早,青芜匆匆前来:“殿下,鬼役来报,往生路出现一殉嫁女鬼,执念太深,又着红衣,恐成厉鬼。”周生辰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他生前运筹帷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此时,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扩越大。
“青芜!”他不容多想,朗声喝道。青芜会意现出真身,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随即盘踞在幽都上空,颇有破云吞海之势。周生辰跨在青龙背上,青龙托着他迅速地向往生路飞去。
忘川两岸的曼珠沙华开得正浓艳,血一般绚烂鲜红。时宜身着一袭红衣,静静地站在花丛深处,看着忘川徐徐蒸腾的雾气,仿佛与那妖冶的景象融为一体。
她身后,站着几名窃窃私语的鬼役。“听她的引路无常说了吗?她是从城楼一跃而下的,可她来黄泉界时身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外貌与在生时无异。”“真的?闻所未闻。”“无常还说,因她在自*前弃了姓氏,所以得不到一丝为她本名而燃的香火,记忆全失。”“太可怜了,听说她是为她的未婚夫婿殉嫁的,可她什么都不记得,哪里还认得她的夫婿呢?”鬼役们摇摇头,皆发出同情的叹息。
忽然一阵风起云涌,劲风中钻出一条巨大的青龙,在忘川上空不断盘旋。“是青芜!”有鬼役认出了鬼王陛下的神兽。周生辰从青龙脊背跳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红色背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刻入骨血里的身影。“十…一…”嘶哑的声音仿佛从他喉咙里抠出来一样,他不可置信的向时宜慢慢走过去。待他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容的时候,这位泰山不崩于色的王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嘶吼,头痛欲裂,无数声音画面交叠在他脑子里。
“周生辰,别想逃,除了刘子贞和数百朝臣,你的最小的徒弟漼时宜,在我的手里。”是金荣,他狠狠捏紧举起的拳头,对周生辰露出一个下流至极的表情。“你以情义来要挟我,就应该想到,我不会逃了。”周生辰扫了眼一旁抖如筛糠的刘子行,放下了手里的刀。昏暗的监牢里。“刘子行绝非良配,杨邵,护时宜去南潇。”“杨邵定不辱使命!”
你为何不去南萧?你为何,这么傻。
“十一…”他轻轻唤他,时宜却什么都不记得,她木然地看他,毫无反应,只是嘴里一直不停地嗫嚅着什么。周生辰侧耳去听,“周…生…辰…”是他的名字。纵使她忘却了所有,却唯独不会忘记爱他这件事。周生辰把时宜紧紧的箍在怀里,泪流满面。
“原来这女鬼的夫婿,竟是殿下!”鬼魂们恍然大悟。“嘘,什么女鬼,那是南辰王妃。”他们看着周生辰把时宜打横抱起,踏上青龙破风而去。“怎么我看着殿下和王妃,竟觉得羡慕呢?”“是啊,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真心相爱的人,有几人呢?”他们看着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的亡魂队伍,唏嘘道。
回到辰时书院,周生辰把时宜安放在床上,转头对青芜说:“青芜,多谢。”青芜回想起早晨与周生辰说的那番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还好殿下并没有怪罪。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便告退了。时宜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周生辰负手站在她床前,借着月光静静地看她。
时宜自从醒来,就跟昨日一样,口中重复着周生辰的名字。不管周生辰怎么唤她,她都像听不见一样,毫无目的的到处乱走,像是寻找着什么。
周生辰召来青芜:“你可知道,她为何这样?”青芜蹙起眉头:“昨日一见姑娘便觉得奇怪,这在黄泉界是头一回。鬼王陛下若是在此,必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他略一思索,捶手道:“我知道了,殿下曾去过人间,在她身亡之前陪伴在她身边,您身上有鬼王陛下的半身法力,无形中保护了她的魂魄。“竟有此事。”周生辰回想,有点道理。青芜点点头:“确是如此,鬼王陛下是黄泉至尊,他的法力对魂魄有庇护之效。对于一般鬼魂来说,人间的香火便是他们记忆的引子,但对姑娘来说,殿下只要在心里期望着她恢复记忆,她必能想起来。”
周生辰的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他问:“什么时候能想起来?”青芜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若是殿下常伴在她身边,给她说些以前的事,兴许能早些想起。”周生辰颔首,若有所思。
青芜走后,周生辰来到时宜身边。时宜正蹲在竹林旁,看着地上的小草发呆。周生辰蓦一思索,素手一挥,为她着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裙,又为自己换了一套月白色的长衫。“时宜,”他单膝蹲下,温柔地说:“这是你的名字,我便叫你十一,好不好?”
时宜恍恍惚惚没有说话,周生辰幽然垂下眼睑。突然,眼前的小脑袋轻轻往下低了两下,周生辰急忙抬起头,看到了那张木然的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午后,周生辰在案桌上铺了一张宣纸,他执笔作画,一勾一勒,一株傲骨莲花便跃然纸上。他看着时宜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哑然失笑:“想看吗?过来,我教你。”
时宜踌躇了片刻,终还是走了过来。周生辰让她站在身前,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耐心地教她作画。不一会儿,在先前的傲骨莲花旁出现了另一朵莲花,娇艳欲滴,惹人爱怜。一如他,和她。
无事的时候,周生辰便为她讲述从前的过往,从拜师说起,到藏书楼,到青龙寺……一件件,一桩桩,事无巨细。时宜听着听着边睡着了,周生辰为她盖好被子,负手走到门外,仰头望着高处的月亮。
曾经他也在时宜的门口这样站着,看了一夜的雨。他的思绪好像飘在回忆里,喃喃说道:“如果我们也和桓愈一样归隐山林,你和弟子授业伦道,我教他们骑马射箭,这样的生活,你可喜欢?”后面的话,他没说了,生前他何尝不想放开枷锁,可他和她背负了太多了,他挣不开,也放不下。
忽然,有双素手从他背后环绕过来,紧紧地抱住他。是十一?他心下愕然,她恢复记忆了?
后背传来柔软的触感,时宜把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背上,眼泪无声的流淌。“咱们十一…怎么变成小哭包了啊?”周生辰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环在他腰间的双手紧了又紧,时宜泣不成声:“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去了你的营帐…看到好多的石榴…我还去了行宫…你当时…一定很疼…一定很疼…”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他微微回首垂下睫羽,有些不知所措地哄着她:“不疼。”本是安慰的话,没想到她哭的更凶。他心疼坏了,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柔声说:“都过去了,十一,别哭。”时宜把头深深的埋在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时宜死后执念太深,无常为了消她执念,引她去了数个她牵挂的地方,那时的她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如今她已全部想起。时至今日,她终是,寻到了他。
远远的,青芜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他前来本是有事告之周生辰,没想到时宜姑娘恢复记忆比他预料的要快很多。还是把这会儿留给他们二人吧,青芜隐去身形,悄然退了下去。
周生辰轻轻抚着时宜的背,说:“十一笑起来最好看,笑一笑,好不好?”时宜闻言,慢慢抬起头,扯出一个微弱的微笑,没过一会,眼眶又红了。周生辰不忍,又把她搂进怀中。
他抱着她,给她说了很多很多事,从他年少成名,到江山易改,还说了这黄泉界的所有经历。“那株莲花真的是你,还有我梦里见到的…”周生辰瞧见她又像要哭的样子,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论我死在何处,最想回去的地方,永远是你身边。”时宜迎着他笃定的目光:“我亦如此。”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时宜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里好美,和龙亢书院一摸一样。”“猜到你会喜欢。”周生辰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圈:“不过,它有另一个名字。”她好奇:“什么名字?”“辰时。”周生辰的辰,时宜的时,时宜心头微跳,嘴角向上翘了翘:“我喜欢这个名字。”
周生辰点点头,负手转身:“跟我来。”时宜问道:“去哪儿?”周生辰说:“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时宜定住了,指指周生辰之前和她住过那间竹屋:“可我喜欢这一间。”周生辰说:“好,那你便住这里。”“那你呢?”“我住隔壁这间。”周生辰话音刚落,便觉气氛不对,时宜揪着他的衣袖,轻轻的扯了两下。她小声说:“我不喜欢一个人,我怕黑。”周生辰低头看见她脸上浮现两朵淡淡的红晕,终于悟了。
周生辰和时宜走进竹屋,他略显局促地说道:“此处,只有一张卧榻。”说罢,他佯装打量挪开了眼。时宜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和在龙亢书院的时候一样。”“那你睡床上。”二人异口同声道,忽而都有些腼腆。
周生辰径直走到竹席前,回头说道:“你睡床吧,我睡这儿。这几日我都是睡在这里,习惯了。”时宜点点头,乖巧地躺在床上休息了。
周生辰也躺下,他看了时宜一眼,合上了双目。此时他半点睡意都无,思绪又飘出去很远很远。正走神时,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倏然睁眼转过头,正对上时宜安恬的睡颜。她一只手枕着头侧卧在他身边,另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呼吸都快不畅了,轻轻问道。时宜没有睁眼,只是很轻的摇摇头。周生辰无奈道:“说实话。”时宜的眉头皱了一下,轻轻的说:“我害怕,我一睁开眼,你就不见了。”周生辰顿时感到心好像被万千蚂蚁噬咬一样,酥酥麻麻的。他低下头柔声说:“我就在这,哪里都不去。”时宜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颗泪从她眼角滑下。
翌日,青芜一早便到了,他看着周生辰和时宜,微笑着拱手:“恭喜殿下和时宜姑娘重逢,恭喜姑娘重获记忆。”周生辰颔首,时宜走上前,屈膝像青芜行了一礼,说:“时宜谢青芜神君搭救之恩。”若不是青芜通报周生辰,此刻她恐怕早已成为了厉鬼。
“不,不,”青芜赶紧摆手:“姑娘谢的人应该是殿下,姑娘得以提前恢复神智记忆,全靠殿下心诚则灵。”时宜微微一笑,目光温柔的看向周生辰。
周生辰莞尔:“你们别谢来谢去了。”他转头看青芜:“今日来此,所为何事?”青芜说:“昨日就想禀告殿下,自今日起,幽都城门大开,各处鬼族来此聚首,共度幽冥盛会,为期三日。”周生辰疑惑:“何为幽冥盛会?”青芜摸摸脑袋,说:“相当于人间的祭典。黄泉界不比人间繁华热闹,鬼族百姓寻个乐子,举办此次盛会,方便文化交流,雅俗共赏。”
青芜递给周生辰一个钱袋:“这是殿下于人间的供奉,殿下若是无事,可去盛会玩玩。”周生辰接过钱袋,沉甸甸的,大部分都是金子,还有些许碎银。青芜又说:“这只是一小部分,另外的在黄泉银号里,殿下现在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了。”他笑了笑,便离去了。
周生辰转过身,看着时宜:“幽冥盛会,你想去吗?”时宜闻言一顿,立刻欣喜的点点头。周生辰也跟着笑了:“那我们现在就去。”
黄泉幽都民风开放,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断。周生辰和时宜去了一家成衣店,时宜选了一套浅粉色的纱制衣裙,衣袂飘飘,婀娜多姿。周生辰则选了一套藏青色锦袍,玄色腰封束着他的劲腰,长身玉立,英姿过人。
待二人付钱时,店家凑过来热情地说:“二位只管穿走,本店不收钱。”周生辰侧首疑道:“为何?”店家说:“公子和夫人穿的这般好看,全当是给小店做宣传了。若有人问起这衣袍,公子便说是琅琊成衣店买的即可。”说罢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收钱,周生辰和时宜无奈,只得接受了他的好意。
周生辰走路习惯负着双手,时宜在旁一边瞧着他的侧颜,一边暗自回味店家的话。“夫人,”她在心里偷偷加了个称谓:“周生辰的夫人。”喜不自禁。
周生辰转过头笑问:“何事如此开心?”时宜脱口而出:“只要和你一起,我都…”话音嘎然而止,反应过来她羞红了脸。周生辰低眉垂眼别开了头,好一会,他忽然开口:“我也是。”时宜一抬眼正巧看到他红红的耳朵,她抿唇,嫣然一笑。
楼台水榭之上,到处是聚集的百姓。他们有的或吟诗作对,或说书论道,也有赋歌起舞,弈棋斗画,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周生辰和时宜走到一处人稍少的水榭,此处放着几架乐器,有名老者侃侃而谈:“古往今来,老朽听过的名曲不计其数,今日便以家国爱恨为题,请诸位即兴抚一曲,借此切磋琴艺。若让老朽满意,这本琴谱便作为奖品相赠。”有人问道:“此琴谱有何特别?”老者答到:“汇聚历朝历代琴曲之最。”众人哗然,跃跃欲试。
一连几位琴者上场斗琴,老者都遗憾的摇摇头,但踊跃斗琴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周生辰看着时宜亮晶晶的眼睛,问到:“十一是不是也想试试?”时宜有些紧张:“我可以吗?”周生辰轻笑一声:“你的琴艺是我亲自教授,有何不可?”时宜笑着点点头。
她缓步走到一架古琴边坐好,抬指调音,一拨一弹间,一曲琴音悠然而至,似是讲述一妙龄女子爱慕一名男子,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与相爱之人相守,如歌如泣,让人动容,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忽而琴音旁有另一道琴声响起,雄壮浑厚,如战鼓擂擂。是周生辰,他在弹奏古瑟。众人仿佛被他的琴音拉进万马奔腾的沙场,千军万马,黄沙滔天,刀口舔血,白骨成灰。原来那女子恋慕之人是位将军,将军也恋慕女子,但为了保家卫国,不能回应女子的感情,最后将军战死沙场,女子也以死相随。
一曲终了,周生辰和时宜都红了眼眶。众人沉醉在琴音里,久久无法自拔。“啪,啪,啪。”先前的老者率先鼓掌,随后掌声雷鸣般涌来。
“琴瑟和鸣,如梁绕耳。”老者将琴谱递给周生辰,说:“家国大义,爱恨情仇,在你们的琴声中得到了升华。”周生辰颔首接过,说道:“多谢老人家,此本琴谱,晚辈定妥善保管。”他转头将琴谱递给时宜,时宜接过向老者行了一礼。老者看着他们,笑道:“年轻人,你们的故事必定不同凡响。”周生辰微微一笑:“身在此处,谁没有自己的故事。”老者含笑点了点头。
忽然,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哼,妇孺之辈的雕虫小技,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寻声望去,只见一纨绔打扮的男人带着三两家丁,挥着折扇,一脸不屑的模样,他长相尚可,身材健壮,只是眉宇间一股奸厉之色。周生辰向老者点点头,牵着时宜缓步离开,看都没看那纨绔一眼。
待他离去,百姓们议论纷纷。“刚刚那公子,不仅长得好看,气度也是非凡。”“琴技登峰造极,我等自愧不如。”那纨绔又开口:“若论武学,他定不如我。”他身边的人皆用嫌恶的眼光看他,纷纷散去。
周生辰和时宜并肩走在街上,在一家酒肆门口停下了脚步,这间酒肆用竹枝搭成,取名:聚芳。在此处用餐的人特别多,魂体虽不会感到饥饿,但可以品尝各种美食。
周生辰与时宜寻了一处桌椅坐下,招呼小二哥点了一些特色吃食。不一会儿,饭菜佳肴就都端上来了,其中有壶翡翠佳酿,闻着觉得酒香扑鼻,入喉却先甘后苦,让人回味无穷。
时宜又给周生辰斟了一杯:“这酒真香,在人间没有饮过,不知道叫何名字。”周生辰唤来店小二:“店家,此酒为何名?”店小二热情的说:“二位不是幽都人吧,此酒名为孟婆汤。是我们幽都独有的特色。”
哐的一声,时宜的酒杯掉在了桌上,周生辰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店小二见状赶紧摆手道:“二位客官别误会,此酒只是取了相同名字的寻常饮品,并不会让人忘却前尘。”周生辰缓缓的点点头:“明白了,有劳。”随后二人像各怀心事,话语都变得少了。
待周生辰结完账回头一看,时宜竟醉倒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唤:“十一…”时宜并无反应,他笑着摇摇头,把她背在了背上。
回到辰时书院竹屋内,周生辰轻轻的将时宜放在床上,正欲抽身时,时宜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怎么了?”他轻轻问,话还未说完,身子一沉,被时宜拉带在了她身上。
时宜紧紧的抱着他的脖颈,轻轻的说:“周生辰,不要走。”她微热的鼻息拂在他耳际,带着馥郁的酒香。周生辰呼吸有点乱了,他定了定神,低声说:“好,我不走。”
时宜把脸紧紧贴着他的脸,微微的摩挲着:“周生辰,告诉你一个秘密。”她酒醉后不同于平日的温婉守礼,颇为俏皮可爱。周生辰忍俊不禁:“什么秘密?”时宜重重的点了点脑袋:“我决定了,过奈何桥的时候绝不喝孟婆汤。”周生辰一愣:“怎么想到这个。”时宜声音低了下来:“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你,非我所愿。”周生辰柔声问道:“那你的愿望是什么?”时宜嘟囔着:“当然是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过奈何桥,就留在这里也很好。”周生辰说:“你若喜欢,我们便留在这里。”谁知时宜摇摇头:“不。你心怀天下,一定想去看看,你以命相护的河山,将来是何模样。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周生辰心头剧震,那双漆黑清润的眸子逐渐起了雾,他自少时便刀口舔血,独自熬过创伤和低谷,如今有这样一个人爱他知他懂他,何其有幸。
时宜嗫嚅自语:“你这般好看,下辈子我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就好了,让你一眼便心生欢喜。你一定要等我,我会记得你,叫你的名字,好不好。”周生辰有些心疼,他柔声道:“好,我答应你,一定等你。”
似是听到了周生辰的承诺,时宜渐渐的睡着了。周生辰等她睡沉,轻轻的将她的手放下。正欲起身,不料时宜迷迷糊糊转了下脑袋,她的唇不经意从周生辰的唇上掠过,温热又柔软,周生辰的心仿佛被这一吻给挠住了,漏跳了几拍。他呆呆的看着时宜安恬的睡颜,良久,深吸一口气,给时宜盖好了被子。
这一夜,时宜睡的很香,周生辰一夜无眠。
时宜醒来的时候,周生辰不在屋内。时宜整理好衣服,走出门口,看到周生辰穿着一身白袍负手站在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正欲开口,周生辰便转过身来,眉目清朗,唇角带笑:“昨夜睡的好吗?”时宜点点头,她回忆起昨日的醉态,小心翼翼的试着问道:“昨夜,我可说了什么?”周生辰一脸疑惑:“没有啊,你记得你说什么了?”时宜放下心来:“没有,没有。”周生辰微微一笑:“我让琅琊成衣店送来了新的衣裙,你看看喜不喜欢。”
时宜回过头,看到房里的矮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套天青色衣裙,她笑着点点头:“喜欢。”待时宜换好衣裙,二人又去逛了逛幽都城,走着走着,见百姓们都往一个地方汇聚,二人兴致所至,也跟着走了过去。人潮中心是一座很大的擂台,上面有人在打斗,擂台外围里三层外三层被百姓们包了个水泄不通,远远看着不甚清楚。时宜问身边的人:“请问,发生何事了?”人们知无不言:“姑娘,遮月女君在此比武招亲呢。”时宜好奇:“遮月女君?”
旁边有人说:“遮月女君是世家之女,花容月貌,在幽都啊称得上是第一美女,现到了出嫁的年纪,上门求亲的公子多不胜数。可她呀,谁也瞧不上,她家里人便趁这次幽冥盛会举办这比武招亲,想为她择一心悦之人。”
又有人指着擂台一旁的亭榭说:“她是独女,自小就格外受宠,她家里人只求她自己喜欢,不求财富权势,有很多异地的魍魉鬼族,都是为了她而来,想抱得美人归呀。”
这间亭榭布满鲜花装饰,纱帘帷帐重重落地,里面有几道人影,端坐在中间那道人影身姿曼妙,想必就是遮月女君。
时宜点点头谢过众人,她抬头看向周生辰,周生辰注意到她的目光,颔首笑了笑。谁料这一笑,竟被旁人看在眼里。那人目瞪口呆,仿佛刚刚夸了遮月容貌的自己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眼前这白衣翩翩公子,才是真绝色啊!
周生辰和时宜没注意到旁人惊艳的目光,他俩看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忽然,一只粉色彩蝶从遮月女君那间亭子里翩跹飞出,越过人群,在周生辰头顶上空流连不已。众人震惊的看着周生辰,一片哗然。“点将!”有人激动的唾沫横飞:“是遮月女君的点将!”
周生辰抬头看了一眼彩蝶,时宜也一脸茫然。立刻有人说:“这是遮月女君看上公子了,邀他上台。”“点将,无论输赢,她都属意公子了。”
时宜吃了一惊,她看着周生辰,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周生辰看了眼纱帘后面的人影,冷冷的开口:“我没兴趣。”说完他牵着时宜的手就要离去。突然擂台上传来一个颇为熟悉刺耳的声音:“这不是昨儿个弹琴的小白脸吗?”正是昨日那个出言不逊的纨绔,他一脸嚣张得意地指着周生辰:“敢不敢上台和爷比试一番。”
周生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脸上无甚表情的时候,自带一股冷酷肃*之气。纨绔哈哈一笑:“小白脸,别虚张声势。有没有真功夫,爷一试便知。”他转头环顾一周:“都说幽都卧虎藏龙,今日看来不过如此。”他一连赢了好几场,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此话一出引起幽都民众公愤,都等着有人挫挫他的锐气。
僵持间一名侍女掀开纱帘款款走到周生辰身边,屈膝给周生辰行了一礼,说道:“公子,我家女君说,此战不为招亲,只为比试,去留仅随公子意。”立刻有人起哄:“公子快上台吧。”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论相貌确是极品,但功夫就难说了,是不是不敢上台。”
周生辰颔首,问时宜:“十一觉得如何?”时宜抬手伏在他耳边轻声说:“十一也想见识一下公子的超凡武艺。”说罢对周生辰笑了笑。周生辰一愣,而后嘴角微微勾起:“如此。那公子我便应下此战。”
“在这等我。”周生辰嘱咐时宜,时宜微微一笑,笑的暖意融融:“放心吧。”周生辰点点头,转身腾空掠上擂台,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众人惊呼:“公子好轻功。”周生辰在台上站定,抬眼看向对面的纨绔。
纨绔冷哼一声:“勇气可嘉。”他擦拳磨掌,活动了下筋骨,本是寻常的热身动作,他做起来显得格外猥琐。他朝周生辰一挑眉:“爷爷是东洲生死海的拓跋珏,等下可别哭着求饶,小白脸。”
周生辰不耐道:“废话少说。”他不想让时宜等很久,只想速战速决。“看招。”拓跋珏大吼一声,直直的向周生辰心口掏来。周生辰侧身避开,回绕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后背。拓跋珏躲闪不及,摔了个狗啃泥。众人眉飞色舞:“天哪,他竟然一招把那煞星打趴了。”“什么拓跋珏,我看是脱靶绝吧,哈哈哈哈,”“看他还敢不敢说我们幽都无人了。”
拓跋珏勃然大怒,几柄环刀从他身体飞出,呈不同的角度向周生辰砍去。周生辰没带兵器,只能闪避,环刀速度极快,好几次擦过他耳畔堪堪掠过,引起人们的惊呼,时宜也担心不已。
环刀跟着周生辰在空中绕了好几个回合,忽然之间刀刀相撞,以力打力跌在了地上,周生辰飞起一脚踢中其中一把,那把环刀势如破竹般向拓跋珏袭了过去,速度之快拓跋珏难以反应,眼睁睁看着环刀在瞳孔里越放越大。“哐”的一声,环刀劈在了他脚下,刀刃紧挨着他的靴面,一滴冷汗从他头上流了下来。
台下顿时传来欢呼掌声:“太精彩了,好一出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刚刚是谁说公子不行,出来和我单挑。”众人对周生辰心服口服。拓跋珏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他嘴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咒语,突然,凭空出现了数百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矛头都对准了周生辰。他猖狂的放话:“小白脸,若你磕头叫老子一声爷爷,爷爷就放过你,不然,今日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时。”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想当狠厉,*气森森。
众人被这变故惊呆了,他们大声叫骂着:“卑鄙无耻之徒!”拓跋珏轻飘飘一笑:“我就如此,谁奈我何?”他诡笑着向遮月女君的亭榭瞟了一眼,遮月女君也担心的站了起来。
周生辰迎着数百敌人,脑子里飞快的思索应对之策,突然一抹天青色的身影飞扑过来,挡在他身前。十一?他惊讶的看着眼前那抹倩影。时宜张开双手将周生辰护在身后,目光坚定得看着对面,她知道自己只是螳臂挡车,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周生辰在她眼前魂飞魄散,她已经失去他一次了,不能再…她转头向周生辰露出一个决绝的微笑,深情又不舍。
“周…生…辰…”此刻她只想叫一叫他的名字,周生辰蓦地牵住她的手,把她拉至身旁,俯身去擦她的眼泪:“有我在,别怕。”待他抬头时眉宇间已隐隐有了怒意,一股剧烈的黑色气流在他脚下旋转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突然,风起云涌,月色被乌云完全笼罩,一缕缕黑色幽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周生辰上方凝成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不断变幻,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呐喊声和铁蹄刀枪声混成一团,声势浩大,整个黄泉界都为之颤抖。
最终所有声音混成一个威严浑厚的合音:“胆敢冒犯吾王者,吾等必啃其魂,饮其魄!教他永生永世无法超生!”话音刚落,黑影扑向了那数百蒙面人,瞬息之间将他们全部绞*,不留一丝痕迹。
百姓们震惊的看着这一切,反应过来后大喊到:“是英灵!英灵居然认主了!”英灵,是历朝历代为国捐躯的王军将士英魂,他们有些没有步入轮回道,化为英灵游荡在黄泉界,历史悠久不计其数,连鬼王都无法完全收服他们。
周生辰也有些吃惊,刚刚他正准备催动鬼王的法力,不曾想来了如此出乎意料的帮手。他拱手向英灵道:“周生辰得诸位将士们相护,多谢。”英灵点头,化为一道白光钻入了周生辰衣襟。周生辰感到胸口有些发热,他从衣襟里拿出幽虎符,玄色玉牌上有幽光在闪烁。
擂台的角落里,拓跋珏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他气势全无,对着周生辰不停的磕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吧。”周生辰冷眼看他:“滚,从此不得踏足幽都。”“是是是…”拓跋珏连声应允,扭头就跑,形容狼狈仿佛有人追着一样。
周生辰牵过时宜的手,和她走下擂台,纱帘掀动,遮月女君走了过来。她着一袭浅蓝色露肩纱裙,风韵娉婷,以成串的海蓝宝石遮面,露出一双翘睫美眸,引人遐想联翩。她叫住周生辰:“公子,且留步。”周生辰疑道:“何事?”遮月女君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轻柔地说:“遮月代幽都百姓谢公子挺身赴战。”周生辰淡淡道:“应该的,不必介怀。”遮月女君点点头,心中对周生辰的欢喜又添几分,她摘下蓝宝石面罩,露出娇艳欲滴的容貌,含情脉脉道:“遮月在家中备好薄酒,不知公子可愿一同前往?”“不必了,我们还有事。”周生辰拒绝了她。遮月女君这才将目光看向时宜,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时宜:“不知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何人,可是令妹?”时宜一愣,摇摇头正欲开口。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她是我心属之人,我对她,心意已决,非卿不娶。”她欣喜抬头,周生辰正含笑看着她,她亦笑靥如花,千丝万缕的情愫在他们眼波里荡漾。
见此情形,遮月女君不羞不恼,她轻叹一声:“既是如此,遮月虽倾慕公子,却也明白感情不能强求,只是,”她转头笑盈盈地看着时宜:“今日是幽冥盛会,我见姑娘十分投缘,有一门技艺想向姑娘请教,姑娘可答应?”
台下众人哪会不明白她深意,挑了挑眉。时宜看了眼周生辰,落落大方道:“请教谈不上,女君请明言。”遮月女君问:“姑娘可会弈棋?”时宜回道:“自小学得一些。”遮月女君唇角一勾:“那便在此对弈如何?”时宜欣然应允:“好。”
很快,有仆从抬上桌椅,放在擂台中间。遮月女君款款走上擂台,周生辰问时宜:“为何答应她?”时宜伏在他耳边说:“放心吧,南辰王府出来的人,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对着周生辰盈盈一笑:“再说我若输了,不是还有你吗?”周生辰笑了又笑。
桌上静静的放置着一座玉石棋盘,金银二色棋子。时宜对着台下众人聘婷行了一礼,又看着周生辰笑笑,缓缓落座。遮月女君在她对面:“我是主,姑娘是客,先让姑娘一子如何。”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交接夸赞之声。
时宜没有推辞,她略一思忖,执起银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一角。玉石棋盘被点亮,映照在二人上方,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光影棋盘,更方便台下众人观看棋局。“翡翠棋盘,这可是件大宝贝啊!”众人交头接耳。“遮月女君出手果然不凡。”时宜也有些吃惊,她抬头看着棋盘闪烁星光,美得令人目眩。
遮月女君暗暗得意,她执起金色棋子,看似随意的跟在银子后面,实则暗藏玄机,她在布局。时间渐渐过去,银子被金子吞了大半,时宜看起来并没受影响,她仍然专心致志的落子。
当棋盘大半被棋子布满的时候,遮月女君的攻势变得更猛烈了起来,银子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她眼里的得意更盛,自小她棋艺天赋极高,又博览群书兵法,对弈从无败绩。她扫了时宜一眼,眼前这姑娘看着文静娇弱,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她看准时机,正准备将银子全面包抄,忽然峰回路转,之前毫不起眼的银子在时宜落了一子后,巧妙的连在了一块,竟将金子尽数吃完,一步制胜。台下响起了了此起彼伏的掌声:“高!实在太高了!”“原来这姑娘,真人不露相啊!”
遮月女君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她不顾仪态的喃喃着:“不对,怎么会这样?”她盯着棋盘,似要把棋盘看出一个洞来。“是我轻率了,”她抬头看着时宜,“再来一局。”时宜站起身来,正欲摇头。
忽然自一旁亭子飞出一名蓝袍青年,站在遮月女君身旁。周生辰见状,也飞到时宜身旁,冷冷的看着他们。
蓝袍青年上前一步,拱手对周生辰和时宜鞠了一躬:“舍妹无礼,冒犯了姑娘,望二位贵人海涵。”遮月女君不可置信,大声尖叫:“哥!”青年转头对她喝道:“愿赌服输,还不向贵人道歉!”遮月女君被他的吼声震慑,不情不愿的对时宜说:“遮月失礼了,抱歉,还望姑娘莫要介怀。”时宜摇摇头,不卑不亢的说道:“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既然棋局胜负已分,我们便告辞了。”青年仍然躬着身子:“恭送二位。”时宜颔首致礼,和周生辰缓步离开了。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遮月女君的目光还一直纠缠着周生辰的背影,眼里带着痴迷与不甘。青年对她说道:“你可知这位公子今日拿出的玉牌是何物?”遮月女君茫然地摇头,她当时并未留意。青年压低了声音:“是幽虎符。”“啊…”遮月女君惊讶地捂住了嘴:“他竟然是…?”青年继续低声说道:“尚未确实,但是,就算他没有幽虎符,今日英灵已认他为主,你若还招惹于他,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是否承的起英灵的雷霆之怒。”
遮月女君眼里噙满泪水:“哥,我只是倾慕于他…”青年放柔了语气,拍拍她的肩:“小妹,他身边已有佳人相伴,兄长劝你,还是收回这份妄念吧…”泪水从遮月女君脸上滑落,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经过了这场风波,幽都各位又热闹了起来。周生辰和时宜边走边欣赏着沿途风景,心情愉快。周生辰看着时宜笑问:“今日玩得可尽兴?”时宜抿嘴一笑,点点头:“以往…都是你教授于我,你不在王府的时候,我便用你留下的棋局和自己对弈,今日棋逢对手,当真有趣的很。”周生辰道:“以后不会了。”时宜疑惑地抬起头:“嗯?”周生辰看着她柔声说道:“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弈棋都可以,我随时奉陪。”忽然就像有蜜罐打翻在时宜心里,甜得她展开了笑颜。
周生辰和时宜在幽都一战一弈双双成名。他们经过的地方,百姓们都停下来,兴奋不已。“看到这位白衣公子和青衣姑娘了吗?可真是惊才绝艳哪!”“公子啊绝代风华,这姑娘,温婉可人,越看越漂亮,和公子真真儿相配呢!”他们越说越激动,声音顺着风传到了时宜耳朵里。
时宜低下头,轻轻的笑着,周生辰的声音传来:“看来咱们十一啊,很喜欢这里,今日嘴笑得都没有合拢过。”时宜点点头,又笑了:“我确是很喜欢这里…”周生辰接过她的话:“山喜欢…水喜欢…?”时宜抬眼,周生辰正一脸促狭的瞧着她,她有些羞赧的说道:“这里的人,眼光很好…”不似北陈皇室。周生辰走到她面前,说:“我的眼光,也很好。”他的漆黑眸子里,有一位穿着天青色衣裙的姑娘,正微微笑着。
周生辰向时宜伸出手,笑着问:“想不想去别处看看?”时宜握住他的手,点点头,十指相扣,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心跳若擂。“嘭!”夜空中忽然传来烟花爆开的声音,周生辰和时宜抬头去看,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盛放,漆黑的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绚烂迷人眼。
旁边立刻有人说:“烟花盛会开始了,快去放灯。”他们都向不远处的花灯一条街匆匆赶去。时宜和周生辰走到花灯小摊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点起了花灯,花灯一点燃就像被风托起了一样,缓缓地向高空飞去。卖灯的小贩热情地说:“公子、姑娘,咱们这花灯呀,寄托着点灯人对人间的美好祈愿,灯飞的越高,这祈愿就越灵。两位要不要试试?”
时宜和周生辰定睛一看,果然这漫天的花灯,有的飞了一段便熄灭了消失了,而有的还在一直往高处飞去。“好漂亮!”时宜的瞳孔盛满光辉,亮晶晶的。“来。”周生辰牵她走到花灯前,各种各样的花灯,璀璨满目。
时宜一眼就看到一盏绘着莲荷的花灯,精致秀丽,周生辰也选了一盏,绘有壮丽山河图。小贩见状,说:“公子,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两盏是我们卖的最好的款式。”周生辰点点头付了钱。二人走到人稍少的地方,用小贩给的火器点燃了花灯,他们同时撤手,两盏花灯并立向空中飞去。“好美,我们祈愿吧。”时宜双手交握,对周生辰说,周生辰笑着点点头:好。”他们闭上了眼睛。
时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的花灯还在不断向上飞,她惊喜连连,正准备叫周生辰一起看。一转头,发现周生辰正深深的看着她,她面一红,看到周生辰开口对她说了几个字,可是烟火嘈杂声太大,她什么也没听见。“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时宜大声对周生辰说,周生辰摇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两人一起向高空望去,直至花灯化作光点,没入夜空。
路旁摆满了小摊小贩,猜灯谜,变戏法等等,精彩纷呈。时宜在一家彩糖店停下了脚步,各种各样的彩糖做的小人附着在竹签上,有齐天大圣美猴王,羽扇纶巾诸葛亮等等经典造型,非常受欢迎。
时宜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身披黑红铠甲的无面小人上,她取下来爱不释手。店老板说:“姑娘,这是美人骨。”时宜惊讶的抬起头看了看周生辰,又看向店老板,店老板又说:“这美人骨呀,是人间近年出的英雄人物,姑娘可曾听闻?”时宜笑容更甚,点点头:“小南辰王周生辰,骨相与皮相兼有。”店老板大腿一拍,仿佛遇见了知己:“姑娘竟知道,这美人骨他……”侃侃说了一大通,末了,他遗憾的说:“只可惜小老儿手拙,模不出他风骨的一分。”
周生辰出声道:“店家,这些糖人每款各一个,全部给我包起来。”他递出银子,忽然他的手被时宜拦住了,他转头问:“怎么?”时宜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柔声说:“不用这么多,我只喜欢这一个。”周生辰含笑点点头,复对店主说:“那就要这个,劳烦包起来。”
店老板把找好的零钱和包好的糖人递给周生辰,抬眼一看,眼前这公子矜贵俊雅,意气风发,从内而外透出的绝佳风骨叫人一见难忘,凛凛不可方物。
他脑子里突然有道光一闪而过,这美人骨空着的面庞好像就有了对应的五官。他正欲定眼去瞧时,有客人来买糖人,待他处理好之后再去寻,汹涌人潮之中,哪里还有那对公子姑娘的身影。
周生辰时宜十指紧扣,一同向辰时书院走去。快到书院时,天空竟飘起了细雨,周生辰解开外袍,遮在时宜头顶,二人一路小跑,回到了竹屋廊前。幸好雨不是很大,他们的衣袍都只湿了些许。
“啊!”时宜想起了些什么,从衣襟中拿出糖人仔细查看了一番,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周生辰说:“还好没有湿。”只是,一路依偎着她身上温暖的体温,糖人边缘有点模糊了。周生辰失笑道:“再不吃,糖人要化了。”时宜点点头,揭开糖衣,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甜吗?”头顶传来周生辰清润的声音。时宜抬起头,眼眸弯弯的点点头:“嗯。”周生辰也轻笑了一声,他发丝有点微湿,有几缕搭在额前,宽大的外袍未系,随意的披在身上,给他平添了几分不羁。
此时的他,好像和平时有一些不同,他看着时宜,那双黑珍珠般的瞳孔里仿佛盛满潋滟水色。时宜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她喃喃的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生辰开口了,他低声说:“我有没有说过,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时宜脸上浮起淡淡的红霞,她慢慢叫道:“周…生…”辰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湮没在周生辰突如其来的气息里。“啊…”时宜瞪大了双眼,糖人“啪”地掉在地上,她却已无暇顾及。
周生辰的唇,轻轻的在她唇上辗转摩挲,温柔至极,而她的心跳快得想要蹦出来一样,她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的拢紧周生辰的衣衫,生涩地回应着他。周生辰羽睫微颤,扶紧她的纤腰,逐渐贴近与她的距离,唇齿相依。
时宜气喘吁吁,意乱情迷之时,听到周生辰俯在她耳边低语:“十一,嫁给我。”时宜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一滩春水,沉溺在周生辰的怀中,贪恋着他的温度,不愿醒来。
爆竹声不绝于耳,烟花如瀑,照亮了他们的竹屋小院,而他们相拥的身影,成为茫茫雨幕中最美的风景图。
“盛会第三日,幽都彻夜狂欢,”周生辰低笑说道:“看来我们没办法休息了。”时宜羞涩地点点头:“嗯,我也不是很累。”周生辰眼里笑意更甚:“青芜传音来,为你寻了幽都特有的茶叶,就放在矮塌上,要不要尝一尝?”时宜笑脸盈盈:“好啊。”
二人走进竹屋,矮塌上果然放着一罐茶叶,几盘点心,和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小茶壶。时宜感慨:“青芜神君想的真周到,我们一回来就有热茶喝。”周生辰负手站着点点头:“是啊。”又抬头时宜说:“你先去换衣服吧,我来斟茶。”
时宜点头应了,取了前日的粉色衣裙走到屏风后面。不到一会,便有清冽的茶香飘了过来,“好香啊。”时宜走出来,看到的便是周生辰端坐着斟茶的样子,他神情认真,修长的手指提起茶壶,稳准地倒在小盏茶杯里,这人就连普通的端茶倒水都是如此赏心悦目。
时宜压制住心里乱跳的小鹿,定了定神:“我换好衣服了,你也去吧。”周生辰抬头一笑:“不着急,先喝一杯,这是幽都的碧落茶。”时宜走近了,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周生辰侧头看她:“如何?”时宜笑了:“很好喝,味道清洌似荷香,我很喜欢。”周生辰笑着点点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细细的品了。
趁着时宜吃点心的时候,周生辰换了身衣袍,玄色刺绣纹理外袍,露出里衣的雪白深蓝两色胸襟,搭配得相得益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时宜脑海里突然就蹦出这样的诗句,她盯着周生辰,忘记了自己还在吃东西。
周生辰走过来,俯身擦去她嘴角的碎末,噗嗤一笑:“小十一在想什么呢?点心都吃不下了?”时宜脸上烧得通红,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师父比点心更好吃。”念头一出,她吓得赶紧摇摇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拿了一块点心递给周生辰:“我刚吃过了,你也尝尝。”
过了很久,爆竹烟花声淡去了,夜晚又恢复了宁静。时宜收拾好矮塌上的茶具,发现垫着的竹席被茶水打湿了一大块,她拿块布擦了又擦,还是有点湿气。“竹席不能睡了。”她无奈地对周生辰说道。周生辰说:“无妨,你睡床塌,我哪里都能对付。”时宜扯着他的衣袖,看着他:“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周生辰看到时宜眼里的坚决,妥协道:“那就都睡床吧。”
屋里燃着一豆烛火,幽暗但暖意融融。时宜和衣躺在床榻里侧,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周生辰,他双目紧闭,睡着的样子和醒着一样一丝不苟,她伸出手,握住周生辰的手,在他缓慢而轻稳的呼吸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烛火燃烧了近半,时宜睡着了似一只小猫,依偎着周生辰,恬然地蜷着身子。待她的呼吸声变得安然轻缓,周生辰慢慢地睁开眼睛,他垂眸看了一眼他被时宜紧握的手,又看向时宜柔美的睡颜,眼里满含着温柔与深情,很久很久,他才转过头,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十一醒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旁,是空的,但是还有一丝余温,她飞奔出来,看到周生辰站在竹林旁和青芜在说着什么,她看着他,习惯的将手负于身后,站着笔直的背影,心里忽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周生辰察有响动,回身看着她:“醒了。”时宜对着他点点头,走到他身旁,对青芜行了个礼,青芜也拱手回道:“时宜姑娘。”看样子他也刚到不久,他对周生辰说:“殿下,今日清早,往生路有个恢复意识的亡魂,拒死不过奈何桥,鬼役们劝说无用,那亡魂武艺高强,竟与鬼役们打了起来。”
周生辰蹙眉点点头:“现在怎么样了?”青芜表情有些奇怪:“后来我赶过去,询问了引路无常,发现那人竟是殿下的旧识。”“人在何处?”周生辰眉头越蹙越紧,他心里已有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青芜赶紧说道:“就在书院门外!”不等他说完,周生辰和时宜已飞奔了出去,门外站着的,干净利落的眉眼,梳着高马尾,一身玄甲英姿飒爽,不是宏晓誉又是谁?
“师姐!”时宜大喊一声,噙着眼泪跑过去紧紧的拥住了她。宏晓誉回抱着她,不可置信:“十一?”她一抬眼,看见了前方的周生辰:“师父…你们…”话未说出口,便红了眼眶。她只身死在行宫宴上,没想到师父和师妹也遭遇了不测。
周生辰站在不远处,看着时宜和宏晓誉哭成一团,内心五味陈杂,终究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时宜回过头,看到周生辰一脸沉痛,她抬袖为宏晓誉抹去眼泪,轻轻地说:“此事说来话长,师姐,我们进屋再说。”
宏晓誉抽噎着点点头,时宜牵起她的手,随着周生辰一起步进了书院。周生辰站在竹屋门外,把时间留给了她们,自己独自抬头看着夜空,乌云笼罩,月未出。
宏晓誉坐在矮榻上,时宜为她沏了一壶热茶,将后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只是,略去了周生辰受的剔骨之刑。宏晓誉伤心之余又有点惊讶:“师妹心仪之人,竟然是师父。”时宜点点头:“我对他,自少时起便情根深种。”宏晓誉回忆过往,感慨自己当时竟然毫无察觉:“以前我们都以为师父不近女色,不过想想,他待你终究与旁人不同。”
时宜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师姐不肯过奈何桥,可是为了我三哥?”宏晓誉一顿,脸上带了丝淡淡笑意:“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无关其他,仅此而已。”
“无论是几年,亦或是几十年,就算他娶妻生子,垂垂老矣,我只愿远远看他一眼,就此满足。”宏晓誉怅惘之中带着柔情。时宜睁大眼睛,有些动容,她垂眼含笑:“如此,我们便陪师姐等。”宏晓誉握紧她的手:“好,有师父师妹相陪,黄泉道上,宏晓誉并不孤单。”
周生辰在竹屋外也将她们的话听的清清楚楚,片刻后,宏晓誉和时宜走出来,对周生辰拱手道:“师父,宏晓誉自请去往生路当一名鬼役,镇守黄泉。”周生辰看她良久,说道:“可决定了?”宏晓誉点点头,周生辰说:“好,稍后青芜会带你过去。”宏晓誉大喜:“谢师父。”临走前,时宜与宏晓誉依依不舍:“师姐,倘若找到了三哥,一定要回来,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宏晓誉含着眼泪笑道:“好,若是我见到他,一定告诉他,师妹和师父在这里等他。”说罢她拍了拍时宜的肩:“我走了,快回去吧。”时宜噙泪点点头:“师姐…”宏晓誉转过身摆摆手,说不出的恣意潇洒。
宏晓誉和青芜走了很远,时宜还站在原地张望着、周生辰走过来,将她搂在了怀里。时宜倚在周生辰肩上,抽泣着说:“我和师姐说,她在此处等三哥,我们便也留在此处,陪着她等。”周生辰垂眸点点头:“好,你愿意留多久就多久。”时宜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周生辰问道:“你想不想一直留在这儿?”时宜闻言抬起头看他,眼里情绪涌动,末了,却敛起眉眼轻轻道:“不了,等到三哥,我们便一同过奈何桥。”周生辰想起那夜她醉酒说的话,追问道:“真的不想?”时宜浅笑着摇摇头:“我们,还没去过雁门关呢。”周生辰微微颔首,扶过她的肩,把她搂得更紧。
不久后,青芜安顿好宏晓誉便回来复命了,其实他本可以传音,但他没那么做,他跟在周生辰身后,神神秘秘问道:“殿下,宏将军真的是您的徒弟?”周生辰疑惑点头:“是啊,其实也不能算作徒弟,算是同伴。”青芜马上单膝跪下,拱手道:“殿下能否也收青芜为徒?”他修炼归来,听闻周生辰擂台一战,对周生辰的崇拜早已如滔滔江水,黄泉界鲜少有人有殿下如此超绝的武功。
周生辰双手扶起他,遗憾说道:“收徒是没办法了,我和时宜不日便要离开此处,不过”他看着青芜的表情从沮丧变为期待,含笑道:“若是有空,你可来这里,我教你几招。”青芜激动的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殿下,这是我的拜师礼。”他打开盒子,里面用锦布托着一个发光的白宝石,他说:“这是我与深渊之主对赌赢的夜光石,可在黑暗中照明。”周生辰含笑道:“拜师礼就不必了,你那日送的碧落,我很喜欢,谢谢。”
“不用谢,殿下。”青芜看着周生辰和煦的笑容,宛如看着自己的信仰:“只要您喜欢,就是青芜最大的荣幸。”此后,周生辰如他所说,每日抽空在院子里教导青芜武功,偶有好武的百姓过来,他也来者不拒,一同指点。而慕时宜名来的文人学子也不少,时宜也知无不言,和他们一起说书论道。
鬼王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幽都被浓厚的学习氛围包裹的景象。他仰头看了一眼书院的牌匾,兀自说道:“辰时书院,果然名副其实。”周生辰看到他,颔首打过招呼,牵了时宜的手一同向他走来,对时宜说:“十一,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鬼王陛下。”时宜怔忪地看着鬼王,他和谢辰太像了,让她想起王府那个眼盲少年,她红着眼眶向鬼王行了一礼,鬼王微微笑道:“时宜姑娘,终于寻到殿下了。”
谢辰在世的时候,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周生辰与时宜那淡淡的情愫,却没能逃过他敏锐的心眼。时宜含羞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向周生辰,黄泉界,是人世的结束,但何尝不是新的开始呢。
鬼王待了片刻便离开了,英灵认周生辰为主,归于幽虎符,他要去军营收编这些新的阴兵鬼将,幽都仍然交由周生辰代为治理。
日子里一天天过去,宏晓誉还没有等到漼风的消息,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她传音给周生辰,请他来往生路一趟。“往生路有点公务,”周生辰柔声对时宜说:“我去去就回。”“往生路寒凉,”时宜轻柔地为他系上白狐毛领披风,盈盈一笑:“你穿上这个。”周生辰接过她停留在胸口的手,垂眼一笑:“好,等我回来。”
往生路,寒鸦抓在枯瘦的枝桠上厉声尖叫着,浑浑噩噩的亡魂们却置若罔闻,只随着队伍缓慢的前行。周生辰脚踏青龙破空而来,一身白袍披风飞扬在风中,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宏晓誉等几名鬼役见到他,齐声拱手相迎道:“师父(殿下)。”周生辰颔首回礼,目光看向宏晓誉:“在哪?”宏晓誉会意,带他去到队伍的另一头。
此处有些嘈杂混乱,好几个亡魂伏在地上,埋头撕咬什么东西。“啊!”凄厉的尖叫不绝于耳,竟是一只恢复了些许神智的亡魂,他身上的服饰已被撕成破布条,脸虽被啃的残缺不全,但周生辰一眼就认了出来。金荣。
他平静地看着金荣挣扎着爬起,又被众亡魂压倒,看着他被狠狠地,一点一点撕碎,眼中冷得没有一丝感情。金荣绝望地扑在地上,他突然瞥到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周生…辰。”他惊恐的瞳孔越放越大,视线却突然被一只疯狂的亡魂挡住,他的眼珠被咬了下来。
血肉与尘土齐飞,却没有一丝沾染到周生辰的身上,他淡淡对宏晓誉说:“北陈,终于少了一个内患。”
宏晓誉双目通红,她狠狠盯着金荣的惨状,咬着牙说:“罪有应得。”众亡魂把金荣啃食了个精光,餍足的散开,又按照秩序回到自己的往生之路。寒鸦振翅而起,连散落在尘土的血肉渣子都没有放过。
青芜立在周生辰身旁,静静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周生辰待了片刻,朗声说道:“走吧。”他阔步转身,披风随着他挥舞在空中,青芜和宏晓誉点点头,跟上了他。
数月后,宏晓誉在亡魂中找到了漼风的身影,他黑衣打扮,身上多处负伤,宏晓誉看到他的时候,他心口的箭伤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漼将军!漼风!”任宏晓誉再怎样呼唤,未恢复神智的漼风也置若罔闻。宏晓誉流着泪,陪着他在往生路走了七天七夜,边走边与他说着往事,终于,神采回到了他的眼中。
他目光温柔的看着宏晓誉,眼里带着深深的笑意:“宏将军,久等了。”宏晓誉闻言,委屈,激动,悲伤,愤怒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出来。漼风抱着她,轻柔的抚着她的秀发,二人紧紧相拥,再也不愿松开。
宏晓誉辞了鬼役的差事,与漼风一道回到辰时书院。“哥!”时宜捂着嘴,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淌,周生辰搂着她的肩,与漼风打过招呼:“漼将军,”他一时词穷,不知说什么,诺大的一个南辰王府,今时却在地底黄泉聚了四人,他只觉得心痛与愧疚。
漼风早就听宏晓誉说了周生辰和时宜的情事,他一脸无谓,搓搓手对周生辰说:“殿下,我本打算刺*刘子行,但却失了手。”他本是谦谦君子,何其仇恨之下,才会披了一身黑衣行这蒙面刺*之事。好在,死后还能见到宏晓誉,这是他断气前唯一的愿望。
宏晓誉握紧他的手,对周生辰说:“师父,我已辞了鬼役,今后和漼风,师父,师妹在一起,你们去哪,我们就去哪。”
周生辰颔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那便一同留在辰时书院吧。”宏晓誉和漼风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时宜也有了笑意,赶忙说道:“我这就把一旁的竹屋收拾出来。”正中的竹屋平日用作教授弟子的学堂,宏晓誉和漼风住在靠近池水的那一间,他俩都没有异议,本就经历了生死,他们只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周生辰把教授武功一事交给了宏晓誉和漼风,除了处理幽都事宜,还应鬼王邀请去军营一同收编英灵。但每日,他都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回来,和时宜一块品茶,下棋,绘画以及所有生前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这日早晨,时宜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床上却没有了周生辰的身影,他一早便去军营了。时宜走下床,只见宏晓誉坐在矮塌上饮茶。
“师姐!”时宜甜甜的叫道。宏晓誉闻声,放下茶杯,站起身:“十一。”她走过来牵着时宜的手:“师父一早便去军营了,他嘱咐我,等你醒了带你过去。”时宜指了指自己:“我?”宏晓誉笑着点点头:“英灵已全部收编完毕,今日师父和鬼王陛下一同阅兵。”她眼里的笑意传到时宜的眼睛里,时宜欣喜道:“好,我们赶紧过去。”
青芜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了,他看到时宜和宏晓誉一出来,立刻化身成青龙,将硕大的头颅垂在地上,宛如洪钟的声音响起:“姑娘,将军,快上来,我载你们过去。”院子里还有几个赶来学武的百姓,他们望着巨大的青龙,激动不已,漼风从一旁探出头来,笑着说道:“你们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宏晓誉和时宜冲他点点头,爬到了青龙脊背上。
青芜大喝一声:“二位姑娘,坐稳咯!”时宜和宏晓誉相视一笑,点点头:“有劳青芜神君了。”青龙闻声而起,在上空伸展开蜿蜒而庞大的身躯,驾着云雾,稳稳地向军营飞去。
脚下的幽都越来越小,青龙飞过城门,飞过奈何桥,飞过无数山川河流,风声呼呼地响在时宜耳边,她的发丝被风吹舞得高高扬起,而她却浑然不觉,她一心沉浸在即将见到周生辰的激动与喜悦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视野变得空旷起来,晓月未出,暗云密布,天与地仿佛连为了一体,放眼看去,就是一大片的灰暗,而这一大片灰暗之上,肃然而立着身披铠甲,手执武器的阴兵鬼将们,数量之多无法计量,就算在高空看去,也是千里绵延,望不到尽头。
“这是幽虎符开辟出来的一方天地,”青芜说道:“谁也不知道这里多大。”他铜铃般的眼睛突然聚焦:“你们瞧,陛下和殿下在那里!”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只见众多兵将之首,玄铁搭建的高台之上,鬼王和周生辰站在那里,静默地看着台下的兵将们。
青龙盘踞在上空,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周生辰抬头看向时宜和宏晓誉,微微颔首,嘴角抿出一丝笑意,时宜坐在青龙脊背上,也对着周生辰点了点头。周生辰倏尔又看向阴兵鬼将们,他的眼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殿下,”鬼王将手里的鼓槌递给他。周生辰转过头,没有伸手去接,鬼王又说道:“你本就是英灵之主,由你来敲响这军鼓,最合适不过。”他将手里的鼓槌又递了递:“也是多谢殿下为我解了多年的难题。”周生辰垂下眉眼,轻声说道:“编于阴兵鬼将,是英灵最好的归宿。”鬼王赞同道:“是啊,驻守山河是他们唯一所求。”周生辰点点头,郑重接过他手里的鼓槌,迈步走到战鼓旁。
周生辰立于高台俯瞰大军,他的视线扫过台下的阴兵鬼将,挥动了双臂。“咚!”“咚!”“咚!”颇有节奏的鼓声响起,犹如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阴兵鬼将随着激昂的战鼓声,齐声喊道:“战魂不灭!护我河山!”“战魂不灭!护我河山!”鼓声不停,呐喊不止,这阵仗令人血脉偾张,似可撼动山河。
时宜伏在青龙背上热泪盈眶,她看着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六岁的那年冬天,与君初相见,情迷了心窍,一恍神,又像身在二十六岁的那个大雪天,她站在青石城墙上,等一个不归人。
他回来了,时宜忍不住落泪,她真切的感到,他真的回来了,就好像他从未离开,此刻月明云开,像极了她的心情。
阅兵结束,兵将们有序地散开,青芜驮着时宜和宏晓誉落在沙场上。时宜站着原地,视线一直落在周生辰身上,哭着却好像又在笑着。
周生辰看到她,奔过来一把把她揽进怀里:“怎么哭了?”时宜摇摇头抿嘴笑了,泪珠还挂在她的睫羽上:“真好。”周生辰侧头:“嗯?”时宜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的抱着他:“你回来了,真好。”周生辰面上慌张缓缓褪去,他轻抚着时宜后背,眼里柔情似水。
宏晓誉和青芜眼眶也红了,他们默不出声,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半晌,时宜恢复了常态,周生辰低下头对她说:“此处还有军务,青芜先送你和晓誉回去。”时宜颔首:“嗯,我等你回家。”回…家…周生辰一时有些怔住,他看着满面娇羞可爱的时宜,嘴角逐渐上扬:“好。”
回去的路上,青芜提议道:“殿下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二位姑娘不如去幽都城逛一逛。”“好呀!”宏晓誉先应了:“我还没和师妹逛过街呢。”时宜也含笑点点头:“好,今日我们两姐妹便好生逛逛。”
青芜在城门外化为人形,幽都他熟,自然作为向导,带她们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姑娘家最爱买买买,小首饰,精致物件让时宜和宏晓誉惊喜连连。“二位姑娘,喜欢就买,殿下有的是银子。”提着大包小包的青芜豪气说道,他本就是青龙,这些小物甚重量根本不算什么,时宜和宏晓誉也没跟他客气。
走着走着,竟来到一处很熟悉的店门口:“琅琊成衣店。”正在算账的老板娘看到她们,热情地迎了出来:“姑娘快请进来,本店新到了一批衣裙,款式色泽那可是绝了,赶紧来试试。”
宏晓誉面有为难,她穿男款衣袍穿惯了,看着这些繁缛的女式衣裙就觉头疼,她正欲摆手,却被时宜一把拉了进去:“师姐,我们进去看看。”
店里头琳琅满目,宏晓誉有些看花了眼,时宜趁着她打量的功夫,悄悄与老板娘议道:“店家,有些什么适合我师姐的衣裙首饰?”她有意将宏晓誉好好打扮一番,老板娘了然一笑:“有有有,跟我来。”
几人走到内室,老板娘拿出一套烟紫色的衣裙,捧到宏晓誉身前:“这套衣裙就非常适合这位姑娘。”宏晓誉瞪大了双眼:“我?”时宜拉着她的胳膊,笑道:“师姐快试试。”宏晓誉半推半就被塞进试衣间,她完全不懂怎么去穿这繁缛的衣裙,老板娘随后也走了进去,时宜站在外面,笑眯眯地等着。
半晌功夫,宏晓誉终于走了出来,淡紫色纱衣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裙摆仙气飘飘。时宜由衷赞道:“师姐,你好漂亮!”宏晓誉面上一红,摸了摸头发:“是,是吗?”她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只觉自己被勒得紧紧的,连走路都有些不自然。
老板娘笑道:“好看吧,姑娘穿上这衣裙再适合不过了,只是,还需要稍许妆点,会更加出彩。”时宜也在一旁附和:“这衣裙当真好像给师姐量身定做一样。”“那当然了,就是按这姑娘的尺寸…”老板娘忽然一顿,岔开了话题:“来姑娘,全幽都最好的妆面师都在我这,”她引宏晓誉在梳妆镜前坐下,唤来一妆面师,对宏晓誉说:“保准给姑娘绘个最美的妆容。”宏晓誉有些紧张地点了下头。
老板娘把时宜牵到一旁,又拿出一套衣裙:“姑娘看这套如何,一会跟姐妹一块画个美美的妆,定叫你们的郎君呀,惊为天人。”时宜面上有些发烫,她细细打量这套浅粉色衣裙,做工精致,袖口裙裾还点缀着粉色与金色相交的绣线,一眼便喜欢上了。
二人坐在铜镜前,让妆面师细致地为她们描绘妆容,施粉黛,扫娥眉,点朱唇,末了,还在额前细细地绘了花钿。宏晓誉的妆容侧重温婉清丽,而时宜则多了分明艳妩媚。时宜看着镜中的自己,暗自思忖:“会不会有点太隆重了。”她一抬头,看到老板娘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心中有一丝疑惑。
这一妆绘的时间有点久,青芜在大堂都打瞌睡了。老板娘分外热情,唤了二位妆面师一起,非要亲自送二位姑娘回去。时宜和宏晓誉推辞无用,只得同意,一行人大包小包地向辰时书院走去。
一路上,时宜注意到道路两旁的百姓若有似无的看着自己,一转头,他们却又别开了眼,时宜心中的那丝疑惑越来越大。接近辰时书院了,时宜远远的见到一大片的红,两盏大红灯笼高高的挂在书院门口,散发着温暖又喜庆的光芒,一卷红毯从书院门外一直延伸进青砖小道上,她看到她心尖上的那个人,身着一身红袍站在门外,眉目温柔,嘴角含笑,向她伸出了手:“十一,过来。”
心跳若擂,双眸缱绻地描绘着眼前人的眉眼,时宜几乎是毫无犹豫的将手递了过去,十指相扣,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恭喜殿下!”“恭喜姑娘!”周围响起了一波波欢欣的欢呼声与恭贺声。
“妹妹长大了,要嫁人了。”漼风清隽的调笑声传了过来,时宜一转头,正对上了自家三哥笑意弯弯的双眼。此时她才注意到,漼风也和周生辰一样穿着大红色的喜袍,她心下一喜,和周生辰对视了一眼。
周生辰颔首一笑:“是啊,你这做兄长的也不遑多让。”漼风笑了一声,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宏晓誉:“晓誉,可愿给我照顾你的机会?”宏晓誉睁大了双眼,她突然觉得眼眶泛酸,似有泪滴下,她抿去眼泪,笑着说:“我当然愿意。”她上前一步,漼风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恭喜将军!”“双喜临门呀!”众人欢呼着,簇拥着他们走进了院门。
琅琊成衣店的老板娘一边走一边说:“殿下和将军月前就在店里订制了喜服还有首饰,想给姑娘们一个惊喜。”时宜听在耳里,甜在心里,宏晓誉小声笑道:“这个呆子,如果我没同意怎么办?”众人都笑了:“姑娘眼睛哪,都长在将军身上,还能不同意?”哄笑得宏晓誉都红了脸。
几人在厅前便分道而走,一名妆面师跟着宏晓誉走进了西厢房,老板娘和另一名妆面师随着时宜入了东边那间。还是原来的竹屋,但已被布置成了他们的喜房,随处可见的红色绸缎,床榻也焕然一新,就连纱帘也换成了大红色,喜庆不失风雅。
矮塌上放着两件红色的礼盒,时宜打开一看,一件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大红色的结婚礼裙,而另一件,是多款纯金首饰以及一顶珠光宝气的凤冠。“好美。”时宜忍不住说道。老板娘在一旁喜气洋洋地说:“殿下对姑娘,那可真是上心,这上面的珠宝都是他一颗颗亲自挑选,让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时宜笑着点了下头:“就算没有这些,只要是他,我都是愿意的。”老板娘一瞧她小女儿神态,扑哧一乐:“可不呢?殿下那风姿,人中龙凤啊!我就说啊,我们店也有稍逊一点,工期没那么长的,姑娘您猜殿下怎么说?”时宜竖起耳朵,含羞看着她:“他说了什么?”老板娘又一乐:“殿下说呀,您值得最好的!”
“她值得最好的!”时宜仿佛看见周生辰站在琅琊成衣店里,负着手,含笑而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心,一下子就软得快要融化。
老板娘和妆面师为时宜换上喜裙,金色绣线与大红嫁衣交相辉映,衬得时宜美不可言,妆面师为时宜补上妆,时宜一看铜镜,心下了然:“原来这明艳妆容是衬这喜裙的。”
门外响起叩门声:“我来送妹妹出嫁,妹妹可准备好了?”
“是三哥!”时宜欣喜地冲老板娘点了下头,老板娘会意,起身将门打开,果然是漼风。“妹妹好了吗?”漼风笑眯眯地问道。“马上好。”老板娘回头瞧了一眼,也笑道。漼风点点头,站在门外等着。
妆面师为时宜戴好凤冠,盖上红绸,换上赤凤金缕鞋,向门口张望着喊道:“新娘子准备好咯!”门口立刻传来欢庆的锣鼓声,漼风笑着走了进来,俯身对时宜说:“十一,哥哥来送你出嫁。”
时宜心里暖暖的,眼眶又酸又胀,她在红绸盖头下露出一个笑容:“有劳三哥了。”妆面师赶紧过来,搀扶着时宜站起身,几人步出竹屋,向礼堂走去。屋外锣鼓震天,礼花在夜空燃放,院子里乌压压的挤满了人。
对面,一名妆面师搀扶着宏晓誉,在周生辰的护送下也走了过来,几人来到礼堂门口双双停下。自从见到时宜的那一刻起,周生辰的眼神就没挪开过,漼风将时宜的手,放在周生辰的手掌心:“殿下,我妹妹便托付给你了。”
周生辰扣着时宜的手,看着漼风点了下头:“放心,无论黄泉碧落,我再也不会松开她的手。”他转头看着宏晓誉:“我的大徒弟也托付给你了。”漼风点头,看着宏晓誉,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意:“漼风以命相护。”
两对新人一齐步入礼堂,礼堂里红绸悬挂,鲜花妆点,大红喜烛两头烧,两侧已站满了人,鬼王,青芜,琅琊成衣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书院的弟子们。司仪走上前高声呼道:“新郎新娘,拜天地咯!”
奏乐响起,“一拜天地!”四人对着前方恭敬地施了一礼,“二拜高堂!”四人转过身又施了一礼,“夫妻对拜!”两两转身,相互鞠了一躬。“礼成!”司仪高亢喜悦的声音在院里回荡:“送入洞房!”“恭喜!恭喜!”众人的鼓掌声和恭贺声潮水般涌来,锣鼓喧天。
鬼王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两对壁人,眼里各种情绪一闪而逝,他低声喃呢:“如果义父他老人家看到,定非常欢喜。”声音很轻,但他身边的青芜听到了。青芜抬起头,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鬼王陛下眼里亮晶晶的,他壮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胳臂。
周生辰和漼风将他们的新娘送入新房后,便出来招呼宾客,一桌一桌敬酒。周围的百姓都来了,院子里摆不下,宴席竟摆到了书院外的街道上。漼风酒量浅,喝了几杯便头昏脑胀,周生辰唤了青芜将他送回了房。
周生辰重执酒杯,忽然看到一桌宴席前坐着两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遮月女君和她兄长。今日遮月并无浓妆艳抹,而是一袭青衣素裹,略施粉黛。她兄长执起酒杯,站起身道:“祝殿下和王妃百年好合。”
遮月女君和其他人也站了起身恭贺,周生辰略一点头:“多谢各位美意,”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素手一挥:“诸位尽兴。”“好的好的。”在众人热忱的目光中,他转身走去下一桌。
待他走了很远,遮月的兄长低声说道:“可死心了?”遮月满脸苦涩:“我没想到他们竟有那般的过往,”她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有些佩服王妃了,换做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她转头看向远处的周生辰,喃喃道:“我真心的祝愿他们幸福。”
时宜独自坐在新房里,床榻早已换了大红锦被,红枣,莲子,花生,桂圆滚了一床,有些还落在地上。她眉目含春,喜不自胜,门外轻手轻脚的走进一个人:“王妃。”是之前那名妆面师,她提了一个精美的食盒走了进来:“殿下怕您无聊,吩咐我给您准备了些点心。”她打开食盒,喜气洋洋道:“都是您爱吃的。”
“好香。”时宜揭下头盖,食指捻着尝了一口,甜在了心里。妆面师放下食盒便告退了,时宜吃了几块,又重新盖好红绸,坐在了床塌上。
屋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一群人拥着周生辰走了过来,有人喊道:“闹洞房啦!”众人哈哈大笑,连青芜都拦不住,他正一筹莫展之际,鬼王跨步往前面一站,垂着眼瞥了众人一眼,空气瞬息凝固,说要跟着闹新房的人们瞬间溜去一空。
人们都散去了,只留周生辰一人,他看着紧闭的房门良久,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月光下,他的十一凤冠霞披,安静地等待着他。从他推门的那一刻,时宜便知道是他来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就如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床塌一矮,周生辰坐在了她身旁,“十一。”随着一声温柔的呼唤,盖头被取下,时宜双眼一亮,正对上周生辰有些微红的脸,他那好看的过分的眉眼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周生辰轻声赞道,时宜羞怯地别开了脸。
周生辰为她取下凤冠放在一边,起身去拿酒壶。当他转身,时宜正在拨弄一缕秀发,窈窕佳人,一下子就晃了他的眼。二人臂弯交缠,共饮下合卺酒,时宜不胜酒力,一杯下肚,便已有了醉意,她两颊潮红,眼眸微湿,楞楞地盯着周生辰。鬼使神差一般,她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从鼻梁轻抚而下,还是从前一样的细微曲折。
周生辰任由她的触抚,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是你。”时宜不明所以,湿漉漉的眼神带了丝疑惑。周生辰微笑说道:“我的心里话,一直都是你。”时宜心弦一动,手指一颤,竟不小心划过了周生辰的唇,像被烈火燎了一下,她慌张地想要撤回手,不料却被周生辰一把握住,叠放在他的唇角边。
他那双漆黑温润的眼眸里此刻仿佛有星火在闪烁,晃了时宜的眼,他微微侧首,很轻地吻在了时宜的手掌心。“啊…”明明只是犹如羽毛拂过,却好像挠在了时宜的心窝,她瑟缩着将另一只手握成拳,微微颤抖,周生辰的眼眸转过来,握住她那只手,柔声说:“别伤着自己。”
时宜的脸红的发烫,她怔怔的点了下头,大约是她犹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太过惹人怜爱,周生辰轻笑了一声,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下她的眉心,顺着鼻梁而下,吻在了她的唇上。
纱帐垂落,红烛跃动,幽幽烛火映着床榻之上缠绵亲昵的一对璧人。火红的嫁衣喜袍不知什么时候被脱下扔在地上,房门紧闭,但仍有调皮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偷溜了过来,拂在爱人的身上。
周生辰撑起手臂,视线自时宜胸前到脸上游走了一番,他的眼神带着蛊惑,明明什么也没做,时宜却觉得被他视线扫过的身体像被点燃了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时宜望着帐顶摇晃的流苏,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句缠绵悱恻的子夜吴歌。“香巾扶玉席,共郎登楼寝。”“什么?”周生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时宜大惊失色,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念出了声。她羞的双手捂住了脸,面颊红到了耳根。
“呵…”低低的笑声响起,周生辰居然在笑,他的脑袋伏在手臂旁笑得浑身颤抖,“十一啊…”他抬头揶揄地瞧着时宜:“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种趣味。”他又柔声问道:“还想听别的吗?”时宜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从手指缝里偷瞧着周生辰诱惑的眸光,神差鬼使的点了下头。
周生辰一边笑着,一边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谆谆念道:“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他抬手拂去落在时宜面颊的一缕秀发,又念道:“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声音如一壶香醇浓郁的酒,时宜慢慢地放开了手,抬手抚上他含笑的脸。
迷乱间,时宜喊着:“周生辰…啊…”周生辰俯下身子,轻咬在她耳垂:“还叫我的名字?”时宜一阵颤栗,红着眼睛软软的唤道:“夫…君…”周生辰眼眸深处犹如暗涌,他一把抱紧时宜,在她耳边低语:我爱你。”时宜眼角泪水簇然落下:“我爱你。”
时宜脑中已无法再思考其他,只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极致的官感之中沉浮。一时间,她感觉自己与他策马奔驰在滚烫的黄沙大漠,不一会儿,又像被狂风卷入了呼啸奔涌的急湍漩涡,但最终,都汇成记忆里那旖旎多情,蜿蜒流淌的江陵之水。
夜更深了,但属于他们二人的夜,才刚刚开始。时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她转过身,将手环绕在身旁那人的腰间,触感健硕又温暖,让她忍不住环得更紧,甚至把脸贴了过去。
周生辰似有察觉,睁开了双眼,一只手揽过时宜的脖颈,往前贴近了,在她额间印上一吻。“十一,再睡一会儿。”时宜乖巧地点点头,忽想起了什么,嘟囔起小嘴:“不公平。”周生辰莞尔:“哪里不公平?”时宜的手轻轻地在他胸口摩挲着,幽幽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周生辰恍然大悟,他低笑了一声,唤了句:“娘子。”时宜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她望着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像被什么蛊惑一样,又贴上了他的唇。
再一觉醒来,一轮晓月挂在当空,投洒下皎洁的微光,周生辰和时宜携手走出竹屋,漼风和宏晓誉已在厅堂等着了。宏晓誉穿着那日买的紫色衣裙,逶迤多姿,漼风也着了件同色广袖衣衫,两人正凑在一块说说笑笑。
“哥哥,嫂嫂。”时宜有些羞赧的叫道,漼风和宏晓誉闻声转过头,迎了过来。漼风还是一脸笑眼弯弯的模样,而宏晓誉今日却明显多了丝小女儿情态。她把时宜拉到一旁,悄声说道:“十一,我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你师娘?”师娘?时宜咂巴着大眼睛,向周生辰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周生辰不动声色的端了一杯茶水,坐在一侧的竹椅上,悠悠地开口:“我们本就同年,说起来,三哥还虚长我几岁。”不言而喻,这是要以妹婿自居了。宏晓誉一脸尴尬地笑笑,忽然漼风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把宏晓誉拉到身侧,偷偷地耳语:“看来我们这妹婿呀,惧内!”一边说一边偷指着周生辰。
宏晓誉也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她脸色由疑惑变为忍俊不禁,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快要爆发的大笑,面容扭曲地拉过漼风:“嗯…”那声妹婿还是叫不出口,“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哈哈!”说完便拉着漼风慌忙逃离了。
时宜和周生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此时,时宜才看到她那风华无双的夫君,手里一直拿着倒置的茶杯盖,在杯子边缘摩挲着,而他皎如白玉的耳朵根,红得像要烧起来。
日子在平静和甜蜜中慢慢的流淌,谁也没有提转生过奈何桥的事,仿佛已成为所有人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人间又到了冬季,黄泉界也飘起了洋洋洒洒的白雪,风卷起雪花,在夜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儿。
辰时书院内,周生辰披着一身黑貂斗篷,挟裹着寒气,走进了竹屋。屋里燃着青芜送来的无烟炭火,暖意融融的,他取下披风,挂在木质衣架上。一回头,只见时宜笑盈盈地抱着个奶娃娃,奶娃娃看到周生辰,并不害怕,反而发出扑哧扑哧的笑声。周生辰饶有趣味地走过去,逗弄了下小娃娃肉乎乎的小脸,问道:“谁家的孩子?”
时宜笑道:“是跟三哥学武的一名弟子的,可不可爱?”周生辰点头:“嗯,可爱。”他看得出时宜很喜欢小孩子,每次见到小娃娃都欢喜得撒不开手,但是,亡魂是无法孕育后代的。周生辰看着时宜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情与遗憾,思忖片刻后,他心中做出了一个抉择,婴孩,不正是新生与希望么?
几日后便迎来了除夕,每家每户都高高挂起了红灯笼,周生辰、时宜、漼风、宏晓誉、鬼王、青芜,还有一众弟子在辰时书院点起了炮仗,燃起了篝火,喜气洋洋地坐在一起烤羊肉喝花椒酒。
众人起哄着要周生辰说新年祝词,周生辰推辞不过,颔首一笑,举杯朗然说道:“愿人间再无硝烟战火,百姓安居乐业。”他目光看向鬼王,鬼王会意,也举起酒杯,接着说道:“愿黄泉再无枉死怨魂。”“好!”众人拍手叫好,齐声重复了一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外焦里嫩的烤羊肉被撒了一层孜然,香气四溢,众人都去分食羊肉了,时宜端着一小杯花椒酒,碰在周生辰的酒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周生辰一抬眼,便看到自家娘子笑意融融得模样,她柔声说:“愿我和夫君,永不分离。”卿本佳人,一下就晃了周生辰的眼。
此后,周生辰还是和以往一样,每日陪鬼王去往军营,协理军务。这一日,他们处理好军务,鬼王看着他,神情复杂:“殿下,那日你与本王说的入轮回道,可决定了?”周生辰闻言一顿,而后颔首:“决定了,身在黄泉,终是有很多事无法做到。”鬼王点了下头:“本王卜算到千年一度的死生之地即将开启,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周生辰沉吟片刻,问道:“还有多久?”鬼王默了一下,开口道:“半月。”
回到辰时书院的时候,周生辰步伐有些沉重,他在竹屋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推开了竹屋的门。一进门便看到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正伏在桌案前写写画画。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时宜从他进门那一刻便发觉了,她回过头笑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画好了。”
周生辰略点了下头,负手踱步到案桌前,低头去看她画的画,宣纸上跃然绘着几个人的身影,他、时宜自己、漼风、宏晓誉、军师、谢辰、周天行、谢云、凤俏还有和尚,每个人都在笑着,栩栩如生。
周生辰脸上带着笑意,夸道:“原以为你独爱画山水花草,没想到画人也如此传神。”时宜抿嘴一笑:“我以前也画过。”周生辰从后面拥住时宜,微热的呼吸拂在时宜后颈:“是不是想他们了?”时宜微红着脸窝在周生辰怀里,轻轻的点了下头:“很想再见到他们,可是,又不想在此地见到他们。”周生辰颔首若有所思,却最终吐出了一个“嗯。”
一会儿,他轻声说道:“陛下今日与我说了转生之事。”时宜身形一顿,一滴墨汁沿着她手里的画笔滴落在宣纸上,很快,便晕染了开去。“啊…”时宜手脚无措,“不小心把画弄脏了,我再重画一张。”说罢她便急急去掀那张宣纸,周生辰握住她的手,安抚着她:“不用重画,”他接过画笔,以墨点为轴,寥寥几笔勾画了一座古朴的寺庙,是青龙寺,时宜捂着嘴,眼眶微湿,周生辰放下笔,眸色如水:“他们永远在我们的心里。”时宜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周生辰把她揽进怀里。
死生之地,是黄泉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千年一度才会开启,此处有一颗轮回之树,千年孕育一次果实。只有有缘人才会在树灵的指引下化为树上幼芽,等待千年后的瓜熟蒂落,他们会降生在同一个年代,并且,生生世世都会如此。
时宜静静地听周生辰说完,颔首别开头向屋外走去,不料却被周生辰一把牵住手:“你去哪?”时宜没有回头:“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三哥他们。”周生辰不肯松手:“不急这一刻,”他慢慢地把时宜的身子转过来,满眼的心疼和无奈:“你又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时宜小脸憋得通红,她垂着眼闪躲周生辰的目光,周生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头按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时宜再也忍不住,眼泪淌下,打湿了他的衣襟。周生辰在她耳边说道:“虽然时间有点久,但是我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你愿意吗?”
良久,胸前的小脑袋点了两下,时宜慢慢地抬起头,红着眼看着他:“我愿意。”她心下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周生辰看着她委屈的小模样,轻轻的吻去她眼角的泪痕,长臂一伸将她打横抱起,温柔地放在床榻上。
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时宜的额发,时宜渐渐的平复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周生辰心神一动,俯身吻上她的唇, 女以色授,男以魂与,情投意合,心倾于侧…他们在这一方狭小天地里抵死缠绵,忘我地拥吻着对方,仿佛要融入彼此的骨血当中。
次日,周生辰独自去了军营,诺大的沙场空无一人,他身披玄赤相间的铠甲,走上高台,望到晦暗的最深处:“英灵何在?”话音刚落,风起云涌,无数阴兵鬼将于虚空中现身,他们一个个全副武装,威风凛凛,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锵然一声跪拜于地:“拜见吾王!”
周生辰神色肃穆,朗声喝道:“众将听令!认鬼王为主,护黄泉平安!”英灵不解:“吾王何如?”周生辰看着这些忠勇战魂,眸光闪动:“我即将轮回转世,今后,望众将士辅佐陛下,保黄泉太平。”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浑厚怆然的和音响起:“末将领命!恭送吾王!”一个个不屈的身影长跪不起,只为送别他们的王,周生辰压抑着自血液翻涌而来的激荡,欣然颔首。
几日后,死生之地准时开启,祖神开天辟地,制定三界法则,却唯独遗漏了这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之地,是以在此轮回的人们不受离散之苦。
周生辰,时宜,宏晓誉和漼风在鬼王的带领下,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一入眼帘,漫天是洁白浮动的云群,遍地是翠绿摇曳的草茵,天地之间,只有一颗散发着点点星光的青色巨树,偶闻一两声鸟啼,清幽而宁静。
“云之澜!”鬼王面向巨树,喊了两声,不一会儿,繁茂的枝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从树上飞身而下,他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落地的时候还打了个哈欠。
“千年已至?”声音如泉水打磨而过的鹅卵石,清冽悦耳,来人身量纤长,容貌俊俏,额心还有一个细细的翠绿印记。待他站定,众人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约约望见他身后的景象,他竟是一个虚影。鬼王略一颔首,为他们介绍:“这是树灵,云之澜。”“幸会。”众人拱手行了一礼。云之澜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行什么礼?”说罢他转头对鬼王一笑:“小鬼王,你长大了!”
鬼王面容有些扭曲,但他什么也没说,随手将手里的酒壶抛给他,他双眼放光,长臂一接:“奈何!”一边急不可耐的就着壶口啜饮一口,叹道:“好酒,还是原来那般滋味!”
一刻寂静,云之澜抹了把嘴,扫了周生辰四人一眼,摇着胳膊撞了一下鬼王:“你朋友?”鬼王幽黑的眸子看着他:“生死之交。”云之澜了然,提着酒壶走到周生辰几人面前,细细地打量他们。时宜有些紧张,周生辰发觉了,侧过头对她笑了笑。
云之澜也看到了周生辰的笑容,他陡然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美人骨!”他啧啧称奇,兀自围绕周生辰走了几圈:“这三界传说中的美人骨,今天竟让我遇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周生辰,手指在下巴微微摩挲:“骨相与皮相俱在一身,真真是个宝贝!”
他言辞动作颇为市井,却并不惹人反感。周生辰对于他的打量不甚在意,与鬼王对视了一眼,略一颔首,对云之澜说道:“前辈,晚辈有一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云之澜有点意外,继而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等我一会儿。”周生辰双手扶着时宜的肩膀,温声说,等到时宜颔首后,他对着漼风和宏晓誉点点头,随着云之澜走到轮回之树的另一边。阵风乍起,树叶哗哗作响,微光透过枝桠,在他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时宜遥望着他们在交错光影中低声交谈,却什么也听不见。
漼风走了过来:“妹妹在担心什么?”时宜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轻轻的摇了摇头。“可是担心转生之后的事?”宏晓誉握住了时宜的手,她与漼风对视了一眼,又开口道:“我和你三哥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犹豫过,但是后来我们决定了,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漼风点点头:“无论还能不能记得这一世,轮回后每一世都能相遇,已经比其他人都幸运得多了。”
时宜垂下眼睑微微颔首,好像被他们说服了,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吾妻时宜。”这是周生辰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她,她的心猛然一悸,转过身,正看到周生辰向她走来,他的眼眸清澈如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为夫给你备了一份生辰礼。”
她突然有些想哭,微微皱了下眉,压抑住上涌的酸意,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什么生辰礼?”周生辰双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下辈子,你就知道了。”时宜没有追问,她轻轻依靠在周生辰怀里,甚至连下一世都无从去思考,只想时间就此永恒。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周生辰、时宜、漼风和宏晓誉与鬼王道了别,齐牵着手,走到轮回之树下,在硕大的树干旁,他们显得那么渺小。“准备好了吗?”云之澜问道,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云之澜云袖一挥,一团巨大的光晕笼罩了他们。
在光晕尚未完全笼罩之前,周生辰突然回过头,唤了声:“陛下。”鬼王急急地抬头去看,只来得及看见挚友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珍重。”
光芒完全笼罩了他们,他们化为四个光点,没入了轮回之树的树心。顷刻间,树枝最上方冒出了四个小小的新芽,随着微风颤动,生机勃勃。
鬼王站在树下,对云之澜说:“他与你做了交换。”不是疑问,是肯定。云之澜一顿,脸上微微一红,小声说道:“他用他的美人骨换了一些东西。”“你接受了?”鬼王声音越来越冷。
“没有,没有,”云之澜急忙摆手,摊开一只手,他的手心里悬浮着一具小小的骨架,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瑕疵,莹莹地散发着玉光。
“我只是借来看一看,”大约是被鬼王周身的寒意所震慑,云之澜不舍地看了美人骨好几眼,最终素手一挥,美人骨向轮回之树飞去,他轻叹一声:“一介凡人,却有鸿鹄之志,他这一身美人骨谁敢据为己有,除了他,又有谁配拥有?”鬼王赞同地颔首,他远望着美人骨融入其中一颗幼芽,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
千年后,国内的名门望族周生家族,诞生了他们的下一任家主,这一辈唯一的周生。为表对这位晚字辈的器重,当时的家主决定,在这位长子的周岁宴上,以抓周的形式,让他自己来定夺名字。
事情一开始本来很顺利,每一个被精心挑选的字牌都细致地用金箔包边,静置在软垫上,奶娘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少爷走上台,满堂宾客翘首以待。
小少爷爬了两圈,肉乎乎的小手的颤微微抓起一张,族中长辈接过一看,脸色沉了沉:“怎么会是这个字?”一旁的仆从吓得双腿发抖:“本应是宸字的,不知道是谁弄错了。”长辈把字牌摔在地上:“这个字不行,重抓!”
谁知小少爷见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宝贝,被人抢走还扔在地上,小嘴一撇,漆黑的眼睛里迸出豆大的眼泪,哇哇大哭了起来。
年轻的家主闻声过来,把他抱在臂上,示意仆从将地上的字牌捡起来。“不可!”长辈们想要阻止。众所周知,那个名字,是属于族谱上一位大奸臣的,不仅奸佞,还与储君之妃纠缠不清,下一任家主怎可取这样的名字。
“无妨,”睿智的掌舵人不以为意:“都说他是奸臣,可从未听闻他残害忠良,说他风流,除了漼氏女,并无传出其他绯闻,史*载,不过是掌权者的把戏罢了。”
他把辰字字牌放在长子手里,朗声宣布:“今日起,我儿的名字,就叫周生辰。”一锤定音,满堂哗然,可是,无人再有异议。
…
那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数十年后,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经过不懈地搜集与不断地考证,在冗长的历史洪流中,拾起残存的碎片,拼凑出那位风华绝代的小南辰王一生的过往。
更有知名导演把小南辰王的生平搬上了荧幕,剧播出后,举国震动,无数人自称西州百姓,为他们的王痛哭流涕,那些湮没在古老黄沙中的小南辰王的爱恨密辛,终见天日。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伐不绝,赤胆忠心,盛年时遭储君所忌,储君与佞臣恨之入骨,以奸计俘之,赐剔骨之刑。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储君恐引民愤,记其污名于史书,千年后,后世为之平反。
…
冥冥中,有声音跨越千年而来:
时宜,下一世换我等你。你不用急,你不来,我会一直等。
好。
这一世,他们会在最好的年岁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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